1、
庆功宴结束,苏沅昭在回家的车上用手机搜索于小曼的信息。在那个年代,网络毕竟没有那么发达,于小曼又去世多年,在网上留下的资料很少。苏沅昭最后搜出来信息量最大的资料竟是一个八年前的天涯旧帖,帖子盘点娱乐圈红颜薄命的美人,其中就有于小曼。
那个楼主应该是比较喜欢这位美人,放了好几张于小曼的照片,据说都是楼主的私藏。苏沅昭翻着照片,即便隔了这么多年,隔了这么多冷寂无名的时光,于小曼依然美得让人心惊。在那个没有美瞳和滤镜的年代,她的眉目却像画一样,双目潋滟含水,眼角微勾,多了一丝摄人心魄的神韵。
任苏沅昭今晚内心再难以置信,她这会儿亲眼看到于小曼的照片,也不得不承认这眉目几乎跟于诚一模一样。她看着这张脸,心里一遍一遍地惊叹造物主对于小曼的偏爱以及基因的神奇力量,那绝佳的五官中适合男性的部分竟那样精准地传承到了于诚身上。
难怪陈叔和到今晚还在感叹,于诚不入圈做明星真是太浪费了。
那个楼主似乎以前是圈内人,做盘点时,除去简述生平,还会夹带一些私料,只是真假就无从考证了。楼主说,于小曼当初跟一个有妇之夫的富商在一起过,后来那富商破产出事,判了重刑,留下一个孩子,那孩子极有可能是两人的私生子。听说于小曼那时正去接孩子,想把孩子送回老家,可是已经有记者得到了内部消息,特地驱车赶去,想去拍个现行,结果她出了严重的车祸,没抢救过来,而当时出事的那辆车上并没有所谓的私生子。
不过,奇怪的是,在于小曼出事之后,于小曼老家那个亲哥哥一家人销声匿迹了。而那个传说跟于小曼有暧昧关系的富商不久之后在狱中自杀。所以,初代玉女于小曼到底有没有孩子成了娱乐圈里一个渐渐被遗忘的谜。
帖子洋洋洒洒几百字,看得苏沅昭心惊肉跳。虽然楼主夹带的私料半真半假,不可全信,可一些说法隐约有些依据。和叔说,因为于小曼的演艺事业,于诚小时候和于小曼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对于小曼从来都是以阿姨相称。而从陈叔和提及于诚父亲时那极其不快的神态中足以见得,于小曼跟那个男人恐怕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关系。
苏沅昭把这些信息拼凑起来,暗暗在脑海中描摹出于诚的童年,胸口已经泛起丝丝的疼来。他大概住在像城堡一样的房子里,却没有家人陪伴。他大概拥有最昂贵的玩具,却无人与他分享。他也许还期待未来某一天可以改口管那个漂亮的阿姨叫妈妈,可以和父母一起走到阳光下。可后来,一切期望以最惨烈的方式彻底破灭了。她想起去年春节在江边上,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愿意给我一个家吗?”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那句话。
那是他在最迫切需要的年纪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她现在只想十倍百倍地去补救,好好对他说一句“我愿意”。
苏沅昭回到家,于诚还没回来。苏沅昭等了一会儿,又开始翻查网络上关于于小曼和那个富商的蛛丝马迹,企图从这些零碎的信息里多拼凑出一点儿于诚的过往。苏沅昭看得太过入神,甚至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
于诚已经走过来,随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沅昭惊了一下,回头望见是他,连忙放下手机站起身来:“你回来啦。”
于诚看她表情不对劲儿,走近她,关心道:“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于诚伸手拂了一下她散落在脸颊上的一绺头发,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脸颊滑腻的皮肤,试探道,“是不是你在庆功宴上碰到周言,他惹你不高兴了?”
苏沅昭不发一言,一头扎到于诚的怀里,蹭了蹭才闷声闷气地说:“你别老扯他,我跟他一句话都没说。”
于诚轻笑一声,正要伸手回抱住她,目光却瞟到茶几上还亮着的手机屏幕,那文首加粗的名字赫然与那个他封口多年、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秘密有关。
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字,身体已经僵住,半抬的手就这样莫名停在半空中,任由苏沅昭抱着他。直到那屏幕自动黑下去,他才终于找回意识一般,全身微微一动,然后手慢慢落到她的肩膀上,轻缓但不容抗拒地推开了她。
“你今晚碰到谁了?”于诚盯着她,声音有些森冷。
苏沅昭本不想这么快就说晚上的事,但是于诚已经开口这么问,显然是发现了什么,她也不必再隐瞒:“我碰到和叔了。我想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他愿意作为你的长辈代表出席。你母亲的事他也告诉我了。”
于诚松开握住她肩膀的手,后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之后才开口:“你说什么?”
苏沅昭感觉出他的语气不对劲儿,伸手想去拉住他的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
她讨好道:“我只是看你跟和叔关系不错,正好今晚又在庆功宴上碰到他,所以才想问他有没有时间参加我们的婚礼。结果他直接就问是哪天,说让秘书空出来。”
“我没有给你替我邀约我的客人的权利。”于诚眉头轻拧,语气生硬。
这厢苏沅昭却盯着他的脸走了神,心道:像,他跟于小曼真是越看越像,连皱眉的样子都是如出一辙。
于诚一看苏沅昭的表情便猜到她在想什么,脸色更加阴沉:“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的母亲是于小曼,说你小时候过得不好……他只是想我多陪陪你,对你好一点儿,没别的意思。”苏沅昭怕于诚生气,拉了拉于诚的衣角,好声好气地解释。
“你知道什么!”于诚目光一凛,扬声喝了一句,同时退出苏沅昭能碰触他的范围。
苏沅昭吓得浑身一震,一脸尴尬,双手僵在半空中。她看看自己抓空的手,又看看他,最后缓缓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于诚看着她惶惶不安的样子,蓦地心口一窒,暗恼他过火了,但是他的确没办法坦然接受。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语气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地道:“对不起。你早点休息吧,我今晚睡客房。”
他说完便径直拐进了客卧,“砰”的一声,不轻不重地关上门。
苏沅昭被晾在客厅,良久没有动作。
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越想越委屈。她不过是打听了一些他以前的事,他居然发这么大的脾气,还主动要分房睡。自从他们和好之后,中间哪怕关系岌岌可危,他们也没有再分房睡过。就因为这么一件事?她越想心里越不得劲儿,最后腾地从床上弹起来。她今天非要找他说个明白不可。
她“啪啪”拍着客卧的门,嚷道:“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没睡!”
苏沅昭的手都拍痛了,可是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她又委屈又生气:“你为什么这么反感我知道你的家庭?我们都要结婚了!不说要知根知底,可是我们结个婚,我见不到你一个亲人长辈,连你母亲的名字都不可以知道吗?”
苏沅昭越想越觉得她一点儿都没错,他到底凭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连和叔都把我当自己人,愿意告诉我这些事,那你呢?你出来啊,说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苏沅昭觉得她又喊又叫,像个疯婆子,可是她已经卑微难看到这个地步,这一扇门始终不肯为她松开一点点。她最后没了力气,颓然地靠在门框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如此,每当她触碰他的禁区,他都会坚定地关上这扇门,无论她在门外怎样气急败坏或者伤心难过,他都不会理睬,冰冷得好像一个陌生人。
哪怕让他只为她拉开一条缝,好好地看她一眼,让她不要这么慌、不要这么怕,他都不愿意。
苏沅昭颓然地坐在门口,如一尊雕像安静地立在空气里。她听着壁钟里秒针“嗒嗒”的移动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轻缓下来,感觉某种刺骨的冰凉感从皮肤与地板相触的地方一寸寸蔓延开来,血液仿佛慢慢凝固,变得冰冷刺痛。
于诚太过分了。
她擦了擦眼睛,撑坐起来,去卧室披了件长衫,拿了手机出来,望了眼壁钟,凌晨一点。
已经很晚了,可是她不想待在这里,不想无望地等候一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的门。
2、
苏沅昭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一张口,差点说“我不知道”。
毕竟是凌晨,她还是不要发神经的好。她顿了一下,最后报了谢邀曼的地址。
也不知道谢邀曼睡了没有。
不管谢邀曼睡没睡,苏沅昭这么晚上门都很突然,可是她现在这么狼狈,又没带身份证,还能去哪里?
深夜的电梯没有停顿,苏沅昭畅通而上,走到谢邀曼的家门前,未及敲门,便隐约听见里面有说笑声。
难道这么晚还有客人?不应该的,知道谢邀曼住址的人没几个,可以留这么晚的更是几乎没有。
可能是电视的声音吧。
苏沅昭想着,敲门的力道也加大了些,免得里面人听不到。
“来了!”里面传来一声回应,听起来心情很不错,可是这声音怎么是男人的?
苏沅昭倍受惊吓,顿时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门。
这时门开了,而门后面是一个半裸的男人,一边开门还一边咧嘴笑:“才下单就到了,这么快……啊!”
“啊!”苏沅昭和他一起尖叫。她怎么想得到,这个深夜在闺密家里给她开门的男人竟是郭涛!
谢邀曼闻声赶来,嘴角抽了抽,狠狠瞪了郭涛一眼,心道:门上的猫眼是用来采光的吗?
她抄起沙发上的T恤,扔在他的身上,然后走过去把苏沅昭拉进来,低声安抚道:“我知道现在很突然、很雷、很搞笑。本来你们绝对不应该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的,但是……”
谢邀曼拉苏沅昭在沙发上坐下,认真地道:“总之,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直说了……”
后面的郭涛已经关好门,穿好衣服,悻悻地跟过来,低着头站在一旁装乖巧,实则竖着耳朵在听谢邀曼说的每一个字。虽然他一直想早点儿公开,可是今天这场面绝不是他想看到的。今晚是他非要留宿的,也是他半夜点个外卖然后瞎开门,结果搞得现在跟当场捉奸似的,不必谢邀曼多说,他都可以想象她心里似有万马奔腾。他惴惴不安地等着下文,生怕她来一句“哦,认识一下,这是我的炮友”。
“这是我的男朋友。”她最后还是这样介绍郭涛。在这恨不得找一万个借口解释清楚的尴尬时刻,她坦荡荡地把他拉了出来,介绍给她的好朋友。
“这是我的男朋友。”谢邀曼小声说完,看了郭涛一眼。
郭涛心神一荡,仿佛无数朵烟花在脑子里炸开,脸上浮现出迷醉甚至有些痴傻的笑来。
苏沅昭被雷翻了,几乎忘记她今晚到底为什么像游魂一样荡到这里来。
谢邀曼朝郭涛使了个眼色,小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跟小昭有话说。”
郭涛连忙应声说好,然后接二连三地拾掇起他的物件,也不及整理好,只想尽快找齐了离开。
谢邀曼尴尬地看着这一切,暗恼他方才随便乱扔,这会儿捡东西都费劲。见他晕头转向地捡了一圈就准备走,谢邀曼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哎,你的手表没拿,在浴室。”
“哦,对。”郭涛一下子想起来,踢踏着拐进浴室。
感觉到苏沅昭投来的不可思议的目光,谢邀曼已经面红耳赤,尴尬到要自焚了。
最后这几秒仿佛有一个世纪一样漫长,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谢邀曼终于听到“砰”的一声关门声,郭涛出去了。
谢邀曼微微松了一口气,面对苏沅昭抱着手臂一脸“看你怎么解释”的表情,彻底放弃挣扎,把她和郭涛的“奸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你出车祸那天晚上?”苏沅昭的叫声差点掀翻屋顶,她腾地站起来,气得发抖,“他禽兽啊!”
谢邀曼没料到苏沅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顿时有点蒙。
苏沅昭叫嚣之后又坐下来,拉着谢邀曼的手:“是我不好!我那天怎么就信了他,让他送你回家了。是不是他逼你的?你一个女孩子,腿又受了伤,他居然……那个浑蛋,我要杀了他!”苏沅昭腾地起身,仿佛要去把他追回来,将他碎尸万段。
“不是,不是。”谢邀曼连忙拉住苏沅昭,不方便说她那天晚上心情不好,只好骗苏沅昭,说,“我之前就对他一直有好感,那天我是自愿的,可能是那天晚上喝了点儿酒,胆子大了点儿,就……因为这个开始很尴尬,我也不太确定对他到底是什么感情,所以想等确认之后再正式告诉你,反正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苏沅昭稍稍冷静了一点儿,想起之前有一次在超市碰到郭涛,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她很多关于谢邀曼的事,还有他特别热情地要帮她给谢邀曼带请柬,还有上次去试婚纱时他怪异的表现……这么一看,其实他早就漏洞百出了,很多行为根本经不得推敲,可是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榆木脑袋,居然完全没想到这上面去?她甚至还无意间给他做了无数次助攻!
她的女神真的被猪拱了,而且她还搭了把手。
苏沅昭痛心疾首地捶着胸口,良久后才缓下这口气,盯着谢邀曼,说:“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他吗?”
谢邀曼想了想,小心地开口:“如果说一想起一个人就忍不住想笑的话,那我应该是喜欢他的吧。”
看着谢邀曼这副模样,苏沅昭这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平心而论,郭涛是不错的,虽然总被于诚损着玩,但是其实郭涛的条件一点儿都不差,不管从哪方面看。他的家庭虽然苏沅昭不了解,但是从他的只言片语和他那个一脸淡定地把大学志愿挑着填的弟弟来看,他家里即便不是大富大贵,物质上应该足够优越,并且应该还有更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父母饱胀的、包容的爱,让人有足够的安全感,可以不慌不忙地成长,甚至“为非作歹”。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像一朵晒够了阳光的棉花,该柔软时柔软,该温暖时温暖。
苏沅昭笑了笑,忽然一点儿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谢邀曼会喜欢郭涛了。
那个人见缝插针地混入谢邀曼井然有序的生活,让她在风格严肃的聊天对话框里加入表情包;让她恪守平静的独居之所多了热闹;让她总是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流露出欢欣和期待来。
如果说是郭涛让她发生了这样的改变,那苏沅昭作为她的好朋友,还有什么理由反对这段恋情呢?
“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苏沅昭抱了抱谢邀曼,“我很开心,真的。”
见苏沅昭这样真诚又爽快地支持自己,谢邀曼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说:“吓死我了,我真的以为你会生气。”
“这么一说,你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是真的很过分好吗?”特别是想起那天试婚纱的情形,苏沅昭觉得她简直像个傻瓜一样,“你还说什么我结婚的时候你把男朋友带来给我看,看什么看啊?我早就看腻了!”
“我只是还没弄清楚状况,怕后面很快分手,弄得你们尴尬嘛。”谢邀曼打着哈哈,见苏沅昭还要发作,便迅速转移话题,“哎,对了,你怎么这么晚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苏沅昭白眼一翻,道:“托你的福,我现在也不记得我今晚到底是来干吗的。”
于诚终于开门走出来,衣衫未换,神色清明。他顿了一下,走到主卧门口,轻轻推开门,却并未见到苏沅昭酣睡或等待的脸——她出去了。
他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盯着第一个名字,有些失神。
通讯录按照姓名开头的字母顺序排列,原本她的名字不该在前面,后来他想了个办法,在名字的前面多打了一个“.”,然后就直接将她的名字提到了第一位,方便他随时找她。
现在已近凌晨两点,她不在家,他当然放心不下,哪怕现在他内心里还没办法接受这件事。
他正准备点那个绿色拨号图标时,手机屏幕一闪,有电话进来。
郭涛?
于诚接起电话,那边便开始喋喋不休:“我说你跟你女朋友又怎么了?你气得人家三更半夜来找谢邀曼,结果把我堵了个正着。我这运气也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缝!这不是败坏我的形象吗?”
“哦,你说小昭在谢邀曼那里是吧?”
“是啊,要不然我能这么晚了自己可怜巴巴地回来吗?”郭涛一边开着车,一边心疼着自己。
“哦,我知道了。谢谢。”于诚挂掉了电话。
“喂?喂!”郭涛气得要摔手机,心道,这一个个的都是讨债鬼吗?
确认过苏沅昭的安全,于诚收起手机,斜靠在门边思考了一会儿如何不伤感情地收回她递出去的那封婚礼请柬。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亲近陈叔和。当初如果不是为了帮她实现一个愿望,他根本不会去找那个人。
于诚那个一生把名声看得比所有都重要,却一辈子身陷流言的母亲,那个一辈子不允许他叫一声妈妈的母亲,在最后关头还是果断选择了名声。
当她收到消息,说记者已经围堵在高速路出口,准备当场截堵她时,她果断就把当时不足七岁的他丢下了车,扔在荒无人烟的高速路上,而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任何人问你,你都不要说认识我。”
那天,他茫然地看着她驱车离开,看她迅速消失在高速路上。他不敢站在路边,怕被路过的好心人追问家人,只能钻进灌木丛,像个野人一样游荡了两天,最后被偷偷赶来的舅舅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舅舅告诉他母亲出车祸去世的消息时,他其实并没有太多伤心的情绪,毕竟那时他年纪太小,只是心里隐隐约约知道,那一声母亲的称谓他是永远叫不出口了。
于小曼在弥留之际,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陈叔和的手交代身后事。她把财产都给自己的哥哥,前提是他要尽心尽力将她的儿子抚养成人,并且接受陈叔和的安排,秘密出国,从此不再回来,至死帮她保守私生子这个秘密。说起来,她最后算死得其所,至少到死都没被记者抓住把柄,并且随着一句死者为大,所有的猜忌和揣测都戛然而止。
这一切都是于诚在十六岁和表妹势如水火,无意中从舅舅和舅妈的争吵中听来的,于诚知道了他在那条如噩梦一般走不到尽头的高速路上濒临绝望时紧紧握住的那只手,只是为了妹妹的巨额遗产而伸过来的,知道了亲情的价钱,也知道了自己生来多余。
十八岁成年时,于诚收到于小曼留下来的最后一份礼物,十件价值不菲的藏品。律师找到于诚之后,他淡定地签字接受,并且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那些藏品全部转手出去,换成巨额财产,甚至连于小曼留给他的一枚私人戒指都被他匿名拿去拍卖,最后被于小曼某个功成名就的粉丝以高价买去珍藏。
他不需要任何关于过去的念想,不愿再回忆人生的前十八年里每一个不被选择的瞬间。
自他成年之后,一切由他主导。
陈叔和由着时间美化回忆里自己的形象,选择性遗忘了于小曼私生子消息走漏的事有他的一份功劳。只不过,成年之后的于诚对于小曼的事刻意淡漠,所以对他谈不上恨,也没什么感激,只是因着苏沅昭的需要,于诚看他身上有利可图,就不介意经营一下这段关系罢了。
可是,陈叔和一厢情愿地拿于诚满足自己丰富的同情心,还想在于诚的婚礼上演一场“父慈子孝”的戏码,那就有点恶心人了。
毕竟,于诚的洁癖并不只在对环境的要求上。
3、
谢邀曼的恋情对苏沅昭来说是一等一的大事,苏沅昭得知谢邀曼的恋情对象是郭涛之后,好奇心更是饱胀,觉都不肯睡,窝在谢邀曼的床上,要她事无巨细地交代。
谢邀曼当然乐于跟最好的朋友分享她的心路历程,说她和郭涛开始得太荒唐,所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自己心中对这段关系并无实感,也不愿意承认郭涛的身份。直到不久前郭涛邀请她去参加生日聚会,在他所有的朋友面前把她以他女友的身份介绍出来,她才突然有一种感动,感动于他的坚定和勇敢,他即便冒着可能会被迅速打脸的危险,也要向所有人认证这段关系。
借着那一次聚会,郭涛顺势让他已婚的兄弟发小都加上她的微信,还把她拉进他的亲友群。从来没有一次性加过这么多人微信的她偷偷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郭涛摸着鼻子,不好意思地承认他的小心机。他说,万一哪天她和他吵架了,他希望自己的亲友里面有个把争气的能跟她说得上话,能多帮他说两句好话。万一哪天她生气了,把他拉黑了,他还有办法通过这些杂七杂八的人工伏笔做中介来联系上她。
谢邀曼当时听完觉得好气又好笑,却还是被这并不高明的小招数打动了。
有时候她可以从他某一个好友的朋友圈里得知关于他的一些新信息,有时候会从亲友群里某个突然提及的话题了解他某一段过去的细枝末节,后来她渐渐开始主动关注这些信息碎片,好像每多采集一点儿就可以多了解他一点儿。当然,这种事有利也有弊,比如他的某个猪队友就一不小心让她知道了他有个白月光初恋女友,吓得他差点当场以死明志。
苏沅昭在黑暗中听着谢邀曼在耳边轻柔不断的声音,眼角蓦地无声滑下一滴泪。对苏沅昭来说,她倾力追求多年都没抓住一丝皮毛的东西,她的好朋友却轻而易举地得到了,甚至是被满腹真心的男友塞到手里,还眼巴巴地卖萌求收下。
“太浪漫了。”苏沅昭的声音满是艳羡和祝福,“曼曼,我觉得你和他一定会很好的。”
至少比她好。
第二天早上,苏沅昭睡醒起来,谢邀曼已经上班去了。
苏沅昭一个人坐在床上愣了会儿神,还是起床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她平静下来,仔细一想,昨晚其实她才是那个不速之客,搅得整个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曼曼恋爱了,这里就不再是她可以随时不打招呼就造访的地方了。这件事她在理智上能够理解,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被鸠占鹊巢的不爽,默默在心里把郭涛“问候”了好几遍。
苏沅昭回到家,于诚自然不在,今天是工作日,他得去上课。
虽然他们最后的确是以冷战作结,但从昨晚一直平静到现在的手机多少让她有些不堪。她本不是那种矫情的人,不需要被人时时关注、刻刻挂念,但当她无人知晓地离开又无人挂心地回来,独自站在这空荡的房间里,还是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孤独感。
下午苏妈妈打电话过来,问苏沅昭重要宾客的数目,看看婚宴需要做几桌特殊席。
“随便吧。”
苏沅昭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她老妈教训了一顿,被说成不知礼数。她心中觉得委屈,这还不是因为她说不出口于诚那边连唯一一个长辈代表都不一定能获准出席吗?
这些事苏沅昭不能跟家里人说,她只好道:“晚上等他回来,我跟他合计一下,然后再告诉你。”
“这还差不多。你抓紧时间啊!”苏妈妈又叮嘱了几句,才挂断电话。
“好好好,我知道了。”
苏沅昭轻轻叹了一口气,拿着手机编辑了半天,最后发了条十分简短的信息:你晚上回家吃饭吗?
然后她收到更简短的回复:回。
苏沅昭盯着手机看了一阵,然后钻进厨房,准备晚餐。
三菜一汤上桌时,于诚恰好开门进来:“我回来了。”
苏沅昭点点头,等他洗手就座,然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像往常一样同桌吃饭。苏沅昭其实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提起下午苏妈妈来电所问的事。
于诚听出试探之意,也不拐弯抹角:“我这边留两桌就好,我会安排人坐满的。”
他说得好像到时候会找几个群演来撑场一样。
苏沅昭顿了一下,还是问出口:“那和叔……”
“你不用管他。”于诚面不改色。
“我都给他请柬了。”苏沅昭不甘心地挣扎。
“没关系,我来解决。”于诚语气平静且坚定,他顿了一下,补充了一句,“以后你不要这样做了。”
苏沅昭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控制不住,一颗颗掉出来,砸进饭碗里。
发现她在哭,于诚连忙走过来,扳过她的肩膀,解释道:“我不是在责怪你。只是陈叔和的确不适合出现在我们的婚礼上。”
“为什么?他跟你的母亲关系那样好,为什么不可以?”
“够了。”于诚无意多说,语气生硬,“我只想要一场干干净净的婚礼和一个新的开始。”
苏沅昭想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昨天那个天涯老帖里的只言片语,心尖蓦地一疼。是啊,他从来不是在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她为什么要拿一个幸福的模板逼他套用呢?
“好吧,我知道了。”她最终做出妥协。既然他有避之不及的过去,她就不要一次又一次逼他翻上来了,一切朝前看吧。
上次苏沅昭和郭涛莫名其妙的见面实在太诡异了,谢邀曼打算抽时间再凑个正式的饭局,叫上苏沅昭和于诚,几人正式吃顿饭,希望借此覆盖上一次的尴尬记忆。这事儿郭涛最积极,迅速合好四个人的时间,订好餐厅,还管接送——反正他跟于诚、苏沅昭住一处。
这三人先在自家停车场集合出发,再去接谢邀曼,然后一起去餐厅。这一次苏沅昭自然直接在后排入座,上车之后,看看驾驶座郭涛的头,又看看虚位以待的副驾驶座,很自然地想到了上次去试礼服的场景。那时,苏沅昭蒙在鼓里,还想坐副驾驶座,硬是被于诚给拦下来了。
这会儿她觉出味儿来,猛地一拍于诚的大腿,道:“他俩的事儿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
“那当然,要是我的眼力见儿跟你一样,我还怎么给人打官司?”于诚毫不客气地损她。
“我这是被灯下黑了好吗!”苏沅昭狠狠瞪了郭涛的后脑勺一眼,“谁知道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郭医生,你说,你对得起我的信任吗?”
“我只是情难自禁嘛……”郭涛干笑着打哈哈,抓紧机会为自己开脱,“而且,我是一万个愿意公开啊,但是她想得比较多。我敢摸着良心说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啊。”
“算了。有个人照顾曼曼,我其实挺开心的。”苏沅昭不再计较,毕竟郭涛是曼曼第一个承认的男朋友。看在大家关系都不错的分上,苏沅昭索性大方传授“谢邀曼使用说明书”,“她太独来独往了,而且很慢热,你要有点儿耐心才行。然后,如果你们吵架,你一定要主动求和,冷战你是战不过她的,冷久了就凉了,没戏了。对了,你是什么星座啊?”
“巨蟹座。”
“嗯……你们还算配。”苏沅昭表示认可,“反正曼曼是一个严进严出的人,你既然已经过了第一道门槛,后面不要瞎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基本上错不了。”
“总之,我还是很看好你的。”苏沅昭鼓励郭涛。
“感谢感谢。”郭涛连连点头,发自内心地感谢“组织”的支持和信任。
车子开到谢邀曼小区的门口,她已经等在路边。
等她上了车,苏沅昭便发起了牢骚:“哎,真是一点儿神秘感都没有,是个老熟人就算了,还是我们仨先集合。刚才来的路上我都跟郭医生聊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真的就是去吃顿饭了……”
谢邀曼笑着问道:“你们聊什么?”
“你呗。”苏沅昭一脸理所当然,“对了,你什么时候也搬过来呀?这样我以后找你多方便!”
郭涛闻言已是心花怒放。是谁说的来着,搞定了闺密约等于搞定了一切!连苏沅昭都帮他把同居说出口了,这个速度他想都不敢想啊!
不过,谢邀曼岂是那么好忽悠的?她瞟了郭涛一眼:“呵呵。”
一顿饭过半,于诚接了个电话,出去聊了,郭涛去卫生间,一下子包厢里只剩下苏沅昭和谢邀曼两个人。苏沅昭端起杯子跟谢邀曼碰了一下:“来,我还是要正式恭喜一下你。”
谢邀曼笑着配合,跟苏沅昭干杯:“彼此彼此。”
谢邀曼放下杯子,吃了口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于诚以前做过胃部手术吗?前几天我去找郭涛,正好碰到于诚,他好像来复查。”
苏沅昭点点头:“是的,他的胃里长过一个瘤子,不过没什么大问题,他做完手术就没事了。”虽然他一开始对她讳莫如深,不过后来随着两人关系的缓和,她再追问,他就告诉她了。而且她已经找郭涛确认过,他没有大碍了。
“什么时候的事啊?”谢邀曼随口问道,“我没听你说过。”
“他当然是我们之前分手那段时间做的手术啦。他一开始怎么都不肯说,后来我们和好了,他才告诉我情况的。”苏沅昭耸肩,对他的傲娇表示无奈。
“那他是一个人去做手术的啊?”谢邀曼想了想,说,“这种病做完手术是要做病理分析的,结果有可能是良性,也有可能是恶性。他当时是一个人去的,心理压力应该挺大的。”
于诚跟苏沅昭说明情况的时候总以一种过去式、已痊愈的语气,她没有深想,经谢邀曼这么一提醒,才意识到当时他并没有那么轻松。
“唉,他也真是的,就算那个时候我们分手了,那么大的事,他打个电话通知一下我总可以吧?我说什么都会去陪他的啊。”苏沅昭嗔怪他,望了一眼他方才坐的座位,注音到他的骨碟挺干净的。
这时,郭涛正好进来,还没落座,苏沅昭便问:“郭医生,于诚那手术做多久了,到底要不要紧啊?我看他一直胃口一般啊。”
“一年多了啊,他去年春天做的手术吧。”郭涛随口道,“你怎么又问起来了,之前我不是跟你说了他没大碍吗?”
“去年春天?”苏沅昭拿筷子的手一顿,多问了一句,“几月几日?”
“四月三日吧。”
苏沅昭闻言,没说话,倒是谢邀曼好奇起来,打趣道:“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记性这么好,连于诚几月几日做的手术你都记得,这都一年多了。”
郭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坦白道:“其实,照理来说我是不记得的,只是那天正好是我妈的生日,我回去晚了,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印象极为深刻。”
谢邀曼被逗笑了:“你妈妈可能跟小昭她妈妈有得一拼,昭儿你说是不……咦,你怎么了?”
苏沅昭不说话,也不笑,一张脸血色全无,目光有些空洞,好像整个人是麻木的。
谢邀曼扬手在苏沅昭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苏沅昭嘴唇开合着,笑得讽刺,眼神带着绝望。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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