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孤人，两杯酒，三炷香。

    清风拂过，林叶簌簌，方素执酒敬故人，一杯饮下肚，另一杯洒进黄土。

    米酒清甜且不醉人，最适合如他这般无酒力者，也适合坟中同样不善酒的女子。况且家中清贫，仅取走两杯米酒，似乎好交代些。

    又是一年祭日，独自祭拜时的心情越发淡如止水了。

    方素坐在坟前与黄土下的女子叙旧，说着近来的烦心事。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传来奇怪声响，只怕是什么狼虎之类的野兽。

    方素微惊，罢了冷静一想，这片林间不该有那些东西才是，兴许是小兔儿。

    他想着便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偏头去望，视线被无数枝叶阻隔，看不明白，只隐隐约约能瞧见一抹红。

    心中好奇愈甚，那颜色不像是动物皮毛，倒像是凡人身上的衣裳料子。只是这念头出来却又被敛下，方素不明白此处是偏僻林间，除了他还有什么人竟会来此，不由想要走近瞧个清楚。

    绕过几丛矮灌，慢慢登上地势稍高处，方素终于看见了——那果然是个人。

    出现在眼里的那个人不知因何而显得虚弱，凝视着他的双眼却充斥着焦灼难耐的情绪，俊朗五官掩不住可怖神情，方素往后退了半步，直到眼前人向他抬起手臂。

    那一刻略微恍惚，方素说不出内心感受是如何，下意识想要回应靠近，顿了顿，畏惧消退几分，缓缓动身，再度向他走去。

    “你可还好吗？”方素靠近红衣人，蹲下身来。

    蓦地，那人原本已逐渐放下的胳膊骤然再度抬起，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腕。

    “嫁我。”红衣人道。

    方素心惊，额上泌汗，在“怦怦”心跳里睁开双眼……

    ——眼前是淡青色床帐而已。

    梦境一场。

    耳边传来温柔问询声，与此同时，洁白衣袖拂到他的额上，是身边说话之人在替他拭汗，问道：“怎么午休片刻也能睡得汗涔涔的，这又不是夏天，难不成我的素素做了什么吓人的梦？”

    方素呼吸平顺下来，视线渐渐有了焦距，缓了缓，转眸望向这个刚才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人。

    唐桥渊眉眼温柔地笑着，还等着他的回答。

    “梦见你了……”方素轻轻握住额上的手，回话后自己也顺眸露出笑来。

    倒不是什么可怕的梦，不过是他并不曾当真经历，却在唐桥渊坦白讲述后臆想过多次的画面，便是唐桥渊身中情毒时的情景。

    唐桥渊当时讲，他为了熬过药性，一个人藏进人迹罕至的城外林间，怎知缘分巧妙，偏就在那里看到了前去祭拜亡母的方素。

    那一眼之下，情毒发作，他为林后少年情动不已，可来不及唤出半声，药性所迫，唐桥渊便已失去意识，昏迷在林里。

    之所以讲这初因，不过是为了亲口告诉方素所有的前因后果，对话时他虽已毒解，却再度深爱方素，因此也带着些调情之意，把这中毒的事情吹得好似月老钦点的神奇姻缘，道什么缘定百世，谁都别想躲过去。

    方素着实被哄得高兴，安静笑着不说话，心里却暗暗地构想出了画面，想到最后便心生疑问，好奇自己那天若也发现了唐桥渊，事情又当如何？

    兴许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方素想，唐桥渊这么霸道的人，总是会与他成亲的；而唐桥渊这么温柔深情，他也定会与之相爱。

    这念头与情话一起翻了篇，方素事后便不再想起，继续和唐桥渊你侬我侬，情深款款。唯独没有想到，隔了那么久，居然会在梦里梦到了。

    眼前的唐桥渊一边笑，一边反握住他的手指戏谑道：“你家相公那么可怖，能吓得你大汗淋漓地醒来？那可不行，得把他赶出家门，才能让你睡个好觉。”

    方素忍俊不禁，真是怕极了唐桥渊这张嘴。

    眼看着他已无睡意，唐桥渊扶着他坐起身来，让他靠在自己肩头再缓缓神，嘴里不饶地又道：“说说看，我在你梦里是什么模样，有多吓人？”

    方素无奈，知道不说是不行了，靠着他闭眼回忆隐隐约约的梦境，片刻后说道：“是你最霸道的样子，穿着初见时成亲的那身喜服。”

    “哦？”唐桥渊闻言欢喜，“那你呢？也穿着同样的喜服？”

    “我没有穿。”

    “素素什么都不穿？”唐桥渊又开始使坏了，故意曲解他的话，惊讶感叹，“你倒很热情。”

    “桥渊……”方素睁眼，霎时满脸通红。

    唐桥渊大笑，索性不再捉弄他，这一番戏言彻底赶走了方素的蒙眬瞌睡，让他变得清醒且精神。

    睡了约莫能有一个时辰，唐桥渊估量着时间，也不打算再让他继续睡下去，只怕他睡得浑身无力，反而过犹不及。

    今日阳光正好，下了几日的雨渐停，空气里满是青青草香。唐桥渊扶他起身更衣，带着这爱出门的宝贝去散心闲逛，欣赏雨后街景。

    方素确实最爱去街头玩，不知是不是幼时被憋坏了，如今这么不大不小的一座城，多少回他都逛不腻似的，每逢唐桥渊陪他出门，双眼总是莹润亮堂，格外欣然。

    唐桥渊欢喜瞧见他这模样，勾腰搂近，在面上满意地一吻，余下一路，总能顺利瞧得方素羞窘的神情。

    街头热闹如常。

    回回出门，总是爱往盈卷私塾的方向去。

    并非每次都进去打扰，但方素仍乐此不疲，哪怕只是打外头悄悄路过，听一听院内清脆讨喜的琅琅读书声，心情也颇好。

    这一回同样不需说，唐桥渊便带着他往那方向悠悠逛去。

    道旁枝条缀着雨后水珠，潋潋折着耀目阳光，清新怡人。景致熟悉，而走惯了的路上，却总能遇着点新鲜的事情。

    方素与唐桥渊不紧不慢地散着步，不期然在途中桥旁看到眼熟之人，不是白萍是谁。

    “那不是……”方素脚步顿住，正示意身边人去看，唐桥渊却早他一步发现了，含笑“嘘”半声，带着他脚跟一转，躲进一间店铺里。

    掌柜以为来了生意，细一瞧认出唐桥渊身份，更是心中偷喜，热情招呼这尊大财神。

    “随意瞧瞧。”唐桥渊倒没仔细听那掌柜的说了些什么，顺手从跟前的托盘里捞了一把玉饰，把玩片刻一股脑递到方素手里。

    方素仍有些懵懵不解，一边接过手里的东西，一边随他偷望桥边，问道：“为何要躲着白萍姑娘？”

    唐桥渊耐人寻味地笑笑。

    “前几日瞧她在院里缠平安扣，不待我走近便又藏了起来……近来时不时告假也是，莫名走神也是，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前那个白萍。”

    “白萍姑娘遇上麻烦事了？”方素半懂不懂。

    唐桥渊无言，看他半晌，笑叹一息，摇头道：“素素这颗脑袋，恐怕也是木头疙瘩做的。”

    方素面上发烫，无辜得很，唐桥渊偶尔说话不清不楚，猜不透哪里怪得了他。正自沉默，又忽然听唐桥渊凑近在耳旁戏道：“所以情情爱爱的事情，还是为夫主动些好。”

    掌柜还在旁边热忱忱地守着，方才对话虽没被听去，但两人姿态亲密，难免摆出不便被打扰的意思。

    方素无奈，眼睁睁看着掌柜识相避远了些，罢了妥协追问道：“那白萍姑娘究竟怎么了？”

    唐桥渊好笑得不行，总算同他解释。

    “我猜她是为情所困。”

    “嗯？”

    “在那儿定是等着与情郎相会。”

    方素将信将疑，听了他的话兀自揣测着，正拿捏不定间，又见桥边出现一人，向着白萍走近。

    “瞧瞧，来了。”

    来人是一名青年男子，书生模样。

    因唐桥渊的话，方素下意识便以为那人与白萍情投意合，不禁也兴味满满，捏着玉石继续偷望。怎知猜想中的亲密画面并没有出现，那人对着白萍拱手作揖，白萍亦福身回敬，往来有礼。

    “你猜错了。”方素微微诧异，料不到唐桥渊也有失算的时候，而唐桥渊却什么都没有回答，依旧带着温和笑意旁观。

    男子似与白萍说些什么，彼此离得不近不远，你一言我一语地详说，片刻之后，那气氛莫名变了，隔得虽远，方素却能察觉到他们是在争吵不休。又过了半晌，白萍愤愤转身，面上带着气恼神色，拾裙摆跑远，而那男子也懊恼地拍了拍桥栏，终究不欢而散。

    “你真猜错了，”方素不由为白萍忧心，抬头看向唐桥渊，落下这一结论，“他们并非相好，白萍姑娘兴许真遇着烦恼事了。”

    “当真？”唐桥渊还是先前那模样，听罢他的话，笑着沉吟片刻，卖够了关子，随即故作不服，又道，“可我仍然以为他们是有情人，素素信不信？”

    方素从来都说信，这回想了想却说不信，只因唐桥渊露出的表情，仿佛自己都不那么确信似的。

    唐桥渊倏然沉笑。

    “那我们便赌一赌，若我错了，任你惩罚，”他道，忽而靠近些，语气低沉暧昧，“若我对了，那素素可就任我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