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了数日,方素连日以来未出府去,甚至连主院都没踏出半步过。唐桥渊始终伴在他身旁,几乎形影不离。
日子久了,他渐渐地也想要出院走走,但见唐桥渊似乎没这心思,便许久不提,只偶尔往院落外望一望。
是日傍晚,两人方用过晚膳,唐桥渊见他精神正好,总算主动问询道:“想出去?”
“嗯,”方素当即点了点头,眸光盈亮地抬首看他,“想去花园走一走,这些天来一直待在院里。”
他道这话时尚未想到别的什么,唐桥渊却是自问话起便记起了仍在府中的秦眉莞,不禁心下烦躁。
然而想来想去,那位小姐从来不愿主动离开,总不能秦眉莞一日不走,方素便一日不出庭院。
况且自己陪在身边,想也出不了什么状况,说到底秦眉莞不过一介女流,他防得是有几分太过了。
思及此,唐桥渊不再有所顾忌,牵着方素的手心情极好地逛出去。
不知是事有巧合,还是秦眉莞从侍女口里听得消息,唐桥渊二人果真还是在花园里遇着了她。
秦眉莞早一步望见他们,竟只站在原地遥遥望着,待两人发觉她时,心平气和地福身示意,颇有一袭大家闺秀之范。
秦眉莞转身离去时,方素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侧首看了看唐桥渊,问道:“是你的那位表妹吧?瞧来并不难以相处,人也生得貌美。”
唐桥渊沉吟颔首,心下疑惑于秦眉莞不同往日之举,罢了不作多想,只管如旧防着她,带着方素再向别处逛去。
他当时不曾深究这之中的怪异之处,却不知就在此后,秦眉莞便不再安分了。
正是翌日清晨,一位侍女将银耳羹送入寝房中来。小巧盅底压着一纸字条,方素展开看过,不禁目露诧异之色。
他偏头望向正将唐桥渊挡在其后的宽扇屏风,暗自将那张字条藏入衣襟内。
纸上所书他认得懂,书着“情毒”二字,似有何物正欲敲碎他深埋心底的疑惑。
“怎么了?”
屏后之人行了出来。
唐桥渊行至桌畔,见方素正执着瓷勺发呆走神,俯身自身后拥他,瞧一眼那盅银耳:“今日这汤不好?”
方素回神,摇了摇头。
唐桥渊弯唇低笑,捉着他的手舀起半勺喂进自己嘴里,尝了尝仿佛自问自答:“嗯,味道挺好。”
方素不由露笑,随之压下胸膛里的不安心跳,脑中尚未成形的念头仅是猜想而已,他暂且不愿告诉唐桥渊,暗自遮掩住。
唐桥渊不明就里,但见他变得愉快,总算放心坐到一旁去,好好陪他用罢早膳。
看似气氛安好,然而衣襟里的字条仿佛尖锐又沉重,一直发热发烫,烙得方素备感煎熬。至此之后的半日之间,他都显出几分心不在焉的模样来,暗暗猜想着字条为谁所书。
其实此问不难,唐府先前风平浪静,方素来此时日虽短,但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从来未遇风波。而今府中忽然来了一人,昨日遥遥一面,转眼他便收到了这沉甸甸的两字,字迹轻盈秀丽,不难猜得出自何人之手。
方素知晓自己该去找谁,但身旁之人整日相伴,令他寻不到独自离开主院的机会,无奈只能静心等着。
事有巧合,约莫午时三刻,麟州城北的一间赌坊有人生事砸场。
方素侧躺在榻上午眠,听着廊外白萍刻意压低的话语声,未睁眼起来。
对话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只知片刻之后唐桥渊便回来房中,替他覆了一张薄薄软毯,随后又匆匆离去,未再传来人声。
方素缓缓捏住温暖毯子,翻身下榻,独自向外行去。
唐府中的翡院在与主院相隔的花园另一端,院里清净,似乎刻意支走了一众仆从。方素踏足入内,竟半个人影也没见着。想来那位小姐多半已在等候,他便也不多顾礼节,径直去往院中寝房。
房内女子就坐在外堂,手执小镜为自己细细描眉,听得足音露出嫣然笑容,停下手中动作转首望向门槛处。
方素踏足而入,迎她眸光向她颔首致意。
秦眉莞勾起嘴角,不知以礼待他,但管顾着自己那双秀丽柳眉,轻快道:“我还怕你这时候不知过来寻我,倒不比我以为的蠢钝。”
话里嘲讽之意显而易见,方素却不甚在意,摆首直言道:“不知桥渊何时归来,表小姐不妨早些将话讲完。”
秦眉莞侧眸瞥他一眼,顿有嫉恨之色不遮不掩地浮入眸中:“‘桥渊’……你叫得好亲热。可他因何出府你却猜不到么?我有法子让他出去,便自有法子拖得久些。”
方素怔然,这才明白过来,还当如此巧合,不想是眼前女子有意为之罢了,于是也不再开口催促,只待她自己讲下去。
秦眉莞不急理他,描罢妆容才搁下手中之物,近前捏住他的手腕,将他带坐到椅上。
方素被她垂首盯得极不自在,好一晌过去,才听她讲起旧事。
“我与表哥打小相识,可谓青梅竹马。我自懂事起便倾心于他,十数年来认准一人,非君不嫁。”秦眉莞说着,长长指甲从方素面上轻缓划过,笑了几声,“我知表哥心中没我,但仍然不愿放手。世上招数千千万,我总有办法让他动心……可你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哪里都不如我,竟也敢捷足先登。”
方素嗅着极近的脂粉味,不适地蹙了蹙眉,挡开她的手。
“明明身为男子,却作妇人般嫁与别人,你心里滋味难受不难受?”
此话一出,方素便不再安静沉默下去,摇头应得平淡:“为何难受?是男是女,不都为了寻得一人相伴终老……桥渊待我十分体贴。”语罢,他拿出那张揣了半日的字条,不愿再纠缠下去,“这该是表小姐亲手写下的,不知‘情毒’二字,所言何意?”
秦眉莞挑眉,接过字条揉碎在掌中。她面上笑意愈深,带着几分嘲讽悠然反问道:“唐桥渊这个人看谁都不入眼,你可有想过他为何喜欢你?”
方素不语,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望进那双盈盈美目中。
“情有独钟……‘独钟’之药,无情亦可生情。哪有什么情深意厚,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中毒了而已……就算不是你,就算当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别人,他也会与之成亲,也会以为自己当真动心了……”
如同一记闷雷炸响,方素心中甚寒,虽极不愿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脑里的不妙猜疑果然成真。
骤然之间,方素便想起了他与唐桥渊那一问。
为何喜欢?
“是啊,为何……”
唐桥渊从来都不知为何,方素问时亦不解,眼下却全然明了……
不过是因情毒而已。
身中情毒,身不由己,什么钟情、相思,其实全都没有。
“独钟”之毒世间罕见,秦眉莞当初辗转经久才弄到手中,且这迷人心志的毒药于人必然有害,中毒者若不定期服药,不出一年便会身体枯竭而死。
秦眉莞虽痴痴念着唐桥渊,但数年以来备受冷待,难免对其心生恨意,情意复杂。若非真被逼得执念过重,她又怎会忍心拿这烈毒去害他。
唐桥渊中毒时日不长,那时秦眉莞亲眼看着他把药服进嘴里,心中又爱又恨,疯了般扶在桌旁大笑,嘴里遍遍念着:“这回你总该喜欢我了……”
她几乎笑得哭出来,唐桥渊心生怀疑,得知实情后震怒无比,当即推开她,离开唐府,驱马出城跑至无人林间。
唐桥渊不愿莫名对人动心,本想在罕无人至的树林里独自熬过药性,可他却忘了,“独钟”并非情药,而是烈性情毒,不仅不会随着时辰游走而药性渐退,反而会因迟迟不能纾解心中情动而逼得人内息紊乱。
唐桥渊倚坐于树下,双目隐隐泛出猩红,却正是那时听得渐近人声。他思绪模糊地偏过头去,隔着几重草木看见了前来祭拜亡母的方素。
唐桥渊静静地望着,片刻之后弯唇轻笑,缓缓陷入昏迷……
再度醒来,唐桥渊竟忘了所有。
毒发后不记得前因后果,他只知心里有一人模样挥之不去。唐桥渊行至墓前记下墓主名姓,回府令人查清了方素身世。
直到如今,与方素日夜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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