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封路凛洗完澡,把浴巾往腰上一拴,肩膀搭件卫衣,顶着浑身湿气,上楼去睡觉。
窗外天还黑着,四周过分安静。封路凛吹了头发躺在床上,眉骨处的伤口不慎沾水,疼得肿胀。
他全身上下累到快散架,但近十年来都已习惯了这种强度。每次凌晨躺好,他都觉得好像才九十点,还能睡一整天。
封路凛翻身,掏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再把床头柜上的警服翻出来,从兜里拿了张纸条。
他把纸条夹在指缝之间,眯着眼看。上边儿是大年三十那晚上……风堂留的手机号。
封路凛开了机,发一条信息过去:明晚。护城河,路巡。
信息送达。
封路凛紧盯屏幕看了好一会儿,等那光暗下去,才把手机又关掉塞回枕头底。
护城河在他的辖区内,所以从他来到这个城市开始,就来来回回去过很多次。但他倒是很少晚上从那边过,因为那边晚上几乎都是喝酒唱歌的年轻人。路上查违章、贴罚单的工作量烦琐,上级更愿意让他去做郊区临检查车,或者夜里查酒驾的工作。
封路凛一闭眼,想起风堂那样子,又想起封万刚的告诫。他翻了身把被褥压到身下,狠吸一口空气中的凉意,喉结滚动。
护城河边是市里酒吧娱乐场所最为集中的一条街道,大部分都是年轻人的聚集地。风堂虽然这几年性子收敛了些,但还是免不了呼朋唤友地来玩。
更何况,他今早一起床,就看到了那条短信。
短短七个字。
他心头一跳,下意识就觉得是封路凛发的……真的有种。
一想起这,风堂就犯气。大年初一,他乖乖地跑去区上交罚款,结果人家说可以当场缴付,气得他在所里晃悠了半天,也没见着这人半个影子。还明天见?见个屁。
前几天封路凛冒险用摩托车拦截超载大货车进城的事情,在市里传得沸沸扬扬。上边儿说要给表彰,风堂也无聊到看微信群里闹腾了一上午。
全都在吹这个新调过来的交警有多帅,多爷们儿,风堂虽然心里五味杂陈,但确实多了些敬佩。
看着是正气凛然没错,也尽职尽责。但估计皮下还是只狼,咬人不带血那种!
收了思绪,风堂被贺情一个急刹车踩得差点儿撞挡风玻璃上,抬头看窗外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围在一处处霓虹招牌下,烟雾缭绕,嬉笑打闹。
夜风过,马路上都被七彩灯映射出迷幻感。风堂眯起眼,看着贺情瞎捣鼓倒车系统。
“别乱停车,这段儿管控得严。你这车要给剐了,我看你今晚不把我掐死。”他警惕性特别高,说完去拿贺情的车钥匙过来在掌心里握好,朝四周望望。
自从他上次被封路凛贴了单后,他在区上不论到哪里玩都监督自己,也监督朋友,整个一遵纪守法的好市民。再坚持一个月,他能去申请一面锦旗挂在脑门儿上。
“我说,”贺情走过去搭他肩膀,“就被贴了那么一次,你怕交警?”
风堂冷笑:“贺小纯情,我看就你这德行,科一考了四遍才过吧?”
贺情一瞪眼:“你别跟我提这茬!”
风堂懒得理他,锁好车门,去检查车旁边那根停车线是不是划得好好的。这要是一不留神看错了,贺情被扣几分,今儿晚上大家都别想睡觉。
他自己的车也有人帮着开过来了,就挨着停得不远。车身隐在暗处,乍一看还不太明显。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进酒吧,里边儿正打得火热。电音节奏一波波地往风堂脑门儿上冲,伴乐混杂着热浪席卷而来,抖动着,汹涌着,不断刺激着每个人苏醒在深夜里的躁动因子。
“我操。”贺情抬眼,看到台上钢管边没穿上衣的外国男人,没忍住闭上眼,小声嘀咕,“你没说有这种表演啊。”
风堂每次看到他这样就忍不住想逗他:“人家是正经舞蹈,合规合法,你快看!”
“看屁啊。”贺情恼他,欲哭无泪,这回去不得被自己男朋友给削死?
这儿以前不是清吧吗,怎么开始搞慢摇了?
风堂正想让他多看几眼,那边卡座上兰洲就站起来招手了,黑丝绒沙发上刚好坐了两个小男生,眉眼清秀,穿得像大学生,还真是风堂以前喜欢的款。
两个人埋着头就往人堆里过,好不容易挤过去了,这才看清楚卡座上就他们五个人,一个女孩儿都没有。
风堂朝兰洲惊讶道:“你没带女孩子?”
“今天不是陪你们俩喝吗?贺小情,你开车了没?等会儿找个代驾,你别躲我的酒,这都多久没聚一块儿不醉不归了……”
兰洲边说边倒酒,朝点过来的两个小男生使眼色:“一边儿一个。”
那两个倒也不客气,一个靠在风堂身边,一个一屁股坐贺情腿上。贺情一激灵,猛地往后退一步站起来,瞪着兰洲:“干吗啊?!”
“我靠,小关儿!你这么实诚做什么?我说的一边儿一个,是说给堂少一边儿搂上一个!”
兰洲自己话没说清楚,理亏,给自己倒了杯酒,眯着眼笑:“贺少早有主了。”
风堂不能不买他的面子,被靠得浑身僵硬,闷闷出声:“你还特意给我准备人?”
“这不是看你这几年太独,老一个人在外边奔波嘛。兄弟辛苦。”兰洲说完,敬他一杯。
兰洲挑的人大多都不错,今天带的这两个“小关门小合上”的,看着也还行,算长得好看的。但是风堂喝了几杯莫吉托下肚,醉意上来了点儿,盯着左边这位的侧脸细看,再看看右边的……都是一对睫毛卷翘着,鼻梁秀挺,唇红齿白。
他看着看着,还真就没了多少兴致。
风堂搭在他们肩膀上的手慢慢放下来,忽然烦躁。他叼了根烟在嘴里,小关儿利索地凑过来点上,笑着问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风堂拿过打火机在手里玩,眼瞧着火苗一簇接着一簇往外冲,“手酸。”
小关儿笑得特温柔:“手酸我给你捏捏。”
手刚一被接触到,风堂觉得不自在,连忙推托:“不了不了。”
快别捏了。现在对这些套路和暗示,风堂简直有点过敏。
“怎么回事啊,堂少。”小关儿笑不出来了,“圈里都说你以前不这样。”
风堂一听这话,头痛。他站起身来,把烟扔在烟灰缸里摁灭,抹一把脸,不耐道:“我以前哪样?我保守得很。”
他说这话时侧着脸,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睫毛可比他印象中那些小少年长翘得多。
风堂没出来玩有好一阵,太久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应付不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坐回沙发上,心中暗骂这沙发软得他整个人都快陷下去,跟销魂窟似的。
他看着这热闹的环境,嗨爆的气氛,空气中散发的欲望之味,以及一个个寂寞的人,忽然开始反思自己前几年都玩了些什么。
相拥的时候个个真心,牵手的时候个个喊宝贝,走马观花,逍遥至极。到最后,的确是镜花水月,一批一批地换,什么都没捞着。
看风堂边喝酒边发呆,贺情捏过他耳朵,特认真地提醒他:“市区很小,不要乱搞!”
风堂任他捏着,眼瞧着酒杯已空,转过身去拎瓶子。他才饮过青柠莫吉托的唇角还留了甜味儿:“人间有真情,可我没有。”
他说完,带着些自暴自弃的语气,转头去看兰洲只倒了一点儿的酒杯,朗声笑他:“你养鱼呢?满上!”
贺情开了车,滴酒不沾,几局完毕,他被连着灌下好几瓶可乐,肚子都喝得鼓胀起来。
玩得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扶着喝多的兰洲摇摇晃晃地出了酒吧。风堂酒量很好,几乎清醒着,和贺情一人架一边,毫不费力地就把兰洲弄上贺情的车。
风堂抹了把脸,看兰洲仰面躺在座椅上,便把贺情跑车窗户摁开:“你先看着他。我去酒吧那儿便利店要点醒酒的。”
贺情点点头,风堂转身就去过马路。
远处街角尽头拐来两三辆巡逻的警用摩托,红蓝相间的光特别显眼。风堂脚下一滞,不免有了兴趣,回过头就看到为首的是个小年轻,后边儿跟了辆双人警摩,再往后……
他果然看到骑在最后边儿的封路凛。那人正垮着一张全世界欠他几千万的脸,把摩托车往街道边上一靠,一步跨下来。
封路凛先是安排好队员去疏通前方路口拥堵,再掏了胸前的本子摁笔,开始处理公事。
风堂还没走进酒吧,贺情老远就看着封路凛抄了本子从街角一辆辆查过来,一拍脑门儿:“我靠!这段路是不是不能停车啊?怎么有交警在抄牌照?”
兰洲被贺情这一惊一乍吼得酒都醒了,连忙掀开蝴蝶型车门,朝着街对面喊:“风堂!上车!”
“上什么上!我这车只能坐俩!”贺情说。
兰洲这一嗓子吼得太大声,封路凛也是个耳朵灵的,慢悠悠抬头往这边看。一辆跑车上坐了两个男人,他都瞧着面生。但矮一点的那位,喊出口的名字他倒是熟。
见封路凛夹了警棍,挨着抄下一辆车的牌照,贺情踩刹车去点火,朝兰洲说:“操,不管他了!我们先跑!”
兰洲在一边儿瞠目结舌:“不是吧?我们就这么把风堂扔了?”
“死一个总比死一双好吧?况且那交警……我看风堂他巴不得被抓一次。”
贺情方向盘一打,看四周没有车挡路,趁着封路凛去摩托上拿警用POS机转身了,油门一踩,走为上策!
风堂刚从街对面小步跑到自己车前,就眼看着贺情开车走了,简直石化在原地。他心中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都多少年了,贺情这兔崽子怎么还这缺德样!不过也是,要是今天贺情不走,遭扣分的就是两个人。
不远处,封路凛拎着警用POS机走过来,把警棍拴紧了,直截了当地问:“那两个,是你兄弟?”
风堂咳嗽一声,靠在自己车门上,脸不红心不跳:“不是。”
封路凛心里一乐,表面上还是绷着。他冷着脸伸手扶在警棍上,看得风堂心里一咯噔,怕今晚遇到个暴力执法的,拿棍子抽自己。
工作时间,封路凛也懒得跟他废话,依照规定敬了个礼,语气不容置喙:“麻烦您转告您兄弟,几万的五菱宏光我贴,上千万的迈凯伦P1我也贴。下次再逮着乱停放机动车,我调执法记录仪。”
风堂很少听到有人这么跟自己讲话,更何况是扯到贺情的。他有些不满:“我跟他是铁哥们儿,进传销都得第一个拉他那种好。他及时挪车走了,就算改过!你对我有意见,别公报私仇。”
“我跟你,私仇?怎么着,计划在市里飙车,怕我拦你?”
封路凛的眼神太过于锐利,风堂被看得犯怵。但他底气还是足,张嘴回一句:“谁在市里飙过车?你少他妈诽谤。”
怎么连自己以前飙车都了解得这么清楚?风堂有些紧张,两个人才碰了两次面,就都把对方的底子摸清楚了?
被回了句嘴的男人笑一声,压低眉眼,说:“贺情都跑了,你怎么不跑?挺欠收拾。”
兄弟的名字被直接点出来,风堂也不甘示弱:“做错事勇于承担,这不是你说的吗?”
成天还不就是你们这些作乱的给我们找事。封路凛吞了这句话,懒得刺激他,低头往本子上记什么。
风堂偷瞄想看,封路凛侧过去挡了点儿,问他:“你今晚怎么来这里了?”
他一问,风堂差点儿脱口而出真正原因,想起那条短信,浑身不自在:“关你屁事。”
封路凛闻言眉头一跳,假装撕页,手指在风堂的额间戳了一下,戳得风堂直喊疼,捂着额头骂他:“你他妈干吗啊?”
封路凛正眼都不瞧他:“贴单儿啊。”
风堂在大脑混乱间以为封路凛是真的又要罚:“这儿不是可以停吗?那么大一根线涂在地上,你……”
“你超速了。”封路凛说。
他也没多解释,听得风堂总感觉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这人连说话的语气都随性,懒懒散散的,又带着别样的磁性低沉。风堂承认,那一瞬间他有点儿恍惚,但很快又被理智给拨了回来:“你倒是说说,我超哪门子速?”
“你猜。”封路凛侧过身子把警用POS机别在了腰后,写了张罚单给他,说,“这段路确实禁停,你们不看路标的吗?你刷卡还是现金?”
“付现。”
风堂说完,扬起头来。他下颌顺着鼻尖的弧度,都带了路灯铺泻的金色光泽。
他停顿半秒,继续笑着说:“不过,如果封警官要多收点罚款……我也不介意。”
他说完最后一句时,抬眼看封路凛的目光很是挑衅,暧昧玩味之意十分明显,看得封路凛一滞,垂下眼瞧他,薄唇紧抿成线。
这话讲得风堂爽快极了。就封路凛这段位,还想撩他?算了吧。
“才不过见了两面,胆子够大。”封路凛一张脸沉下来,肩灯闪得晃眼,笑了,“你就这么确定我喜欢男人?”
“所以说,”风堂继续道,“你先想想,要不要得起我。”
明明是根正苗红的乖巧相,一抬头看人,眼神里的散漫与傲气,却衬得他像一头兽。
风堂一笑,唇角露个梨涡——他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他这正在回忆,想起昨天好像有哪个手下给自己通过电话,说收件箱有资料,他打开手机收件箱,翻了半天才翻到封路凛的简历。
说是以前省里军区还没撤的时候,封路凛是在航空兵地方旅里混出来的。他在北方学过飞,后来出过事故,身上带伤,飞不了歼击机,从军校毕业了退下来就回老家做通信兵,今年才调到市里来。年纪比自己就大个三岁,已经是市中心区里一支外勤巡逻队队长了。
当时他随手转发给贺情看,贺情那边直接一个电话打过来:“你他妈变态啊?”
风堂气晕了,没想明白是自己没醒酒还是贺情没睡醒:“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明白吗?”
贺情哼哼唧唧的:“我看啊,你别招惹他了……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哪有心思陪你玩啊。你给自己积点德成吗?不过他可比你以前那些个莫名其妙的有意思多了。”
风堂把电话挂了,而贺情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手机愣了会儿神,风堂的微信名都还是一个“玩”字,点进去相册个人简介是“拒绝再玩”,这不自相矛盾吗?
那会儿贺情还说他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路神仙来都救不了。
“风堂。”
思绪一下被唤回来,风堂猛地往后退一步,眼底被红蓝灯光映得模糊。他只感觉到比他高了将近五厘米的封路凛,低下了头。
寒夜里,男人的吐息温热极了。
封路凛那嗓音讲话像是刀锋镌刻过,字字带力,特别是那个“风”字,咬得很重。
“那你也想想,要不要再招惹我。”
封路凛说完,呼吸重了几分。
那句话收尾后,他的吐息仍然潜伏在风堂的耳侧。在被风堂用手肘撞开的前一秒,封路凛都能明显感觉到风堂的颤抖……带着恼怒,又欲拒还迎。
风堂那一双泛红的耳暴露在路灯之下,像是已有了从头到脚的心动。
其实,封路凛第一次见风堂是在两年前。
他记得那是一张他在同事朋友圈看见的照片,在灵堂外拍的。全白的景,还有三三两两来吊唁的人。风堂头上裹了孝布,站在柳历珠身边,扬着下巴正在对旁边的长辈说着什么。
那会儿的风堂是二十一二的年纪,还没有完全长开,头发留得扫了鬓角,染着深棕色。他那时候和现在不同,一看就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
第二次见,是在封路凛的老家宅院门口。
大年二十九,雨夜。
在风堂父亲的葬礼之后,市里各单位处理完了年关事务,开始放假,封万刚便坐车回到了老家。
六七百公里的路,风堂只带了司机,一路尾随封万刚,下了高速路口都还没被发现。直到载着封万刚的车拐到了车站,去接到了刚刚从部队里出来休春节假的封路凛。
封路凛部队出身,对跟车这些举动极为敏感,警惕性也高。他一到封家宅院门口,便提前下车,淋了一身的雨,开后车门去打伞,把封万刚护着进了宅院屋内。
等司机去把车停好,封家所有人都在里面准备开始吃团年饭了,封路凛才拢着一件黑羽绒服,掩了半边脸,去院里把家门口两顶红灯笼的电源一掐,在家门口把人按住了。
“谁!”风堂说完,下意识一声闷哼。
封路凛的膝盖顶上风堂的大腿后面,酸疼得风堂险些跪下!
他条件反射地搂紧封路凛来钳制他的胳膊,大口喘着气,感觉到鼻尖萦绕上了一股药味。
“风公子。”
他只听见耳边传来嘶哑到称得上难听的男声:“私家宅院,非请勿入。”
当时是因为封路凛训练出了问题,遭受过钝物重击,才造成了喉外伤。所以他从后方伸臂死箍住风堂时,自己的喉咙上还绑着纱布。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得以大着胆子开口出声。
“你他妈谁!”
风堂在他的用力禁锢下挣扎得厉害,封路凛的膝盖又用了些力气,顶得风堂曲着腿,根本站不稳,喉咙被勒得喘不过气。
封路凛又说:“年前那一场车祸跟封局没有任何关系,我警告你尽早收手。”
他的嗓音像破了似的,悄声得几乎被大雨掩盖。
“你让封万刚出……”风堂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封路凛用手捂住。
身前是漆黑一片的宅院门口小巷,巷口风堂带来的车还打着应急灯,车上司机正焦急地等。身后是封家不断传来欢声笑语的团年饭局。
两个人都逆着光,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封路凛脖上一股浓郁药味,混杂着雨水的沉闷之气,声音嘶哑得过分:“现在是凌晨一点,柳书记还在家等你。”
明明是赤裸裸的威胁,却被男人说得像悄悄话一般。
“唔!放……”风堂听完这一句,浑身一震,疯了似的挣扎,“放开我!”
“惊弓之鸟。”封路凛冷笑一声,心不在焉地嘲讽完,自己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有些压不住风堂了。
那会儿还是非常时期,确实有人监视柳历珠,但封路凛就是随口一说,吓唬吓唬他。结果相当奏效,风堂一下就不敢再动。
“出巷子第二个分叉路口,停了辆黑色皇冠。它会带你们上高速找回去的路。”
他顿了顿,又道:“别再来。”说完,封路凛慢慢松开了手。
他衣服的帽檐宽大得过分,遮住了他头顶的雨,连带着也没让风堂挨淋。
那晚在封家宅院外的潮湿草丛边,熄灭的红灯笼下,封路凛一松开劲儿,风堂立刻张嘴咬了他手。刚好就咬在虎口上,两个人鼻尖都钻进一股血腥味。
院里鱼缸明明都快结冰了,却还在淌雨,水流声很大,大得风堂快要耳聋,却只记得这个陌生男人的呼吸声,以及那些隐没在周遭噪音里的悄悄话。
直到后来他回了市里,也没有查出来封万刚有儿子,只是说老婆死得早,从外地调到市里的这几年内,也没有续弦。
封路凛不顾自己一手的血,松开风堂就把人往巷子路上推,转身关了宅院大门。
风堂一个踉跄站不稳,猛地回头,只看到那人一身黑衣服,留个半边若隐若现的背影,消失在雨夜里。
消失在那厚重的宅门之后。
一进家门,封路凛就靠在门板上,把帽子掀下来,略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没有躲雨,只是站在院里,看大雨瓢泼,砸进缸内,忽然想起来那几尾体色明艳的锦鲤。
刚刚他把风堂背对着箍在怀里的时候,那人蜷着背,后颈下的脊梁骨微凸出形状,磕得他生疼。
他感觉像是自己在怀里掐了只濒死的燕尾蝶。
他也承认,他捂住风堂嘴的力气,掌握得有些失控。
风堂在挣扎,闪躲,吞吐却都在他的掌心……脆弱又顽强。
回到市里之后紧接着的几个月,风堂四处找人。有说封万刚生了儿子,有说封万刚有一个女儿,其他的根本查不到。市里上边儿的人物其实也不是电视剧里面写的那样交流密集,风堂很少接触封万刚那个系统的,着实棘手。
身处高位,风堂不方便细查,只得广撒网,结果半条鱼都没捞着。
别说是封万刚,其他可能跟他父亲车祸有牵连的人,风堂都查了,一无所获。父亲出车祸的那条路,风堂也常开车在那里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始终忘不了那一次受命亲自来带人的就是封万刚。明明连着三辆黑帕萨特,恰好就是中间那辆出了状况。
关于在封家门口被摁住收拾的那一次,他只记得那个男人声音难听得让人觉得很疼,对,就是疼,那种稍一用力便倒吸一口凉气的疼。
他的鼻梁还非常挺,每次伏到耳侧讲话,男人的鼻尖总会蹭到自己的侧脸,又硬,又极有棱角。
封万刚身边的助理和家里的一些人他也看过照片,大部分都是身高对不上。
雨声,潮气,药味,还有那晚两个人身上的细汗。
后来两年过去,风堂也看淡一些,也累了,再加上柳历珠几乎是严令禁止他再去插手父亲生前的事,风堂才作罢,不查了。
风堂闲来无事,偶尔浑浑噩噩地想。今天又记起这件在别人家门口被抓包的事儿。
明明已经过去了两年,风堂却总感觉就发生在昨天。他靠在椅背上拿了根沉香,塞进烟里开始抽,迷蒙间,就想起了封路凛。
一股莫名熟悉的感觉。
不过要是去想点儿有意思的呢,风堂就老是在脑内循环起在酒吧门口的那一夜,那同样称得上丢人现眼的一夜……
封路凛说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得风堂简直外焦里嫩。
他想骂封路凛,又想骂自己一顿……这姜还是老的辣啊,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封路凛真想跟他发展别的关系,得看看有没有那本事。
贺情就是个已经名草有主,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烦人精。
那晚上自己跑了不说,回家还躺他男朋友怀里,打个电话过来吼:“风堂!我告诉你,这种吃苦耐劳又兢兢业业的人民警察,追到就是赚到!我车多,红线我来给你牵!”
“牵个屁,你别给他找事。”
风堂黑着脸继续听贺情在那边闹:“你看他长得又好看,又……嗳你别抢我电话!”
旁边一声男人的咳嗽传来,听得风堂心里一突突,准是贺情男朋友应与将来抢电话了。
风堂赶紧挂断,闭着眼骂,这他妈什么红线,怕是得拿钢丝来牵。
元宵节一过,全市的春节高度戒备放松下来,风堂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去会所喝下午茶谈事。
最近省政府要南迁到南延线上去的审案又被打回去,因为已经在前几年就迁过。这会儿要再往南移,那市中心就要南迁,届时房价、交通,四面八方齐齐混战,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身份敏感,做什么都难,风堂跟哥几个打牌,都不敢带现金。每个人交了五万给最年长哥们儿的助理保管着,打牌的输赢就从里边儿扣。等不打了,再把余额取出来。
风堂的车才堵到路口,现在还好不是高峰期,他正踩着刹车慢慢地往前龟速挪动。他一抬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就老远见着封路凛今天拴了腰带,嘴上还叼上哨,站在岗亭里。
这得什么人啊。叼个岗哨像叼烟,偏偏又特别有精气神,顶天立地的。
算了,是他风堂流年不利,出门没看皇历。
上一回在护城河边,两个人稀里糊涂互相出了柜,之后封路凛没再给他打电话,风堂也没主动联系他。
风堂心痒痒,但一想起来就是气,真遇上个硬茬!
那些个小关儿、小南河的,风堂没再联系,隔三岔五收到一条短信直接就是房号,直白得很。他偶尔停了车在酒店楼下,就想看看,如果晚上他没去,又是哪个男人会走进留给他的房间。
痴情对他来说没多大意思,发生在他身上的可能性也为零。
车流又开始动,风堂轰油门往前走了些,还有两三个车他就要过岗亭了,离封路凛越来越近。
封路凛接过旁边同事递过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喉结狠狠一动,半瓶下肚。他再抬起手背,抹去嘴角的水渍,又拍拍袖上的灰,从岗亭下来换同事上去接他的班。
他在岗亭旁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观察着四面八方的车流。
最近队里监督得紧,有新的一批便携式预警巡逻机器人要采用,又增加了行人过马路闯红灯曝光台,事情多得办不完。
他平时性子是随意,但一穿上警服站上岗位,封路凛是百分之一百提起所有干劲,全神贯注投身于工作中。
忽然,风堂这正盯得起劲,就看到前面一辆排着队通过的红捷豹摁下了车窗,里边儿伸出一只女人的手——珠圆玉润,腕上戴了镯,戒指闪亮,指尖都是做过的艳红。
那只手朝着封路凛挥了挥,后者一点头,手侧着放在警棍上,走过去。
紧接着,那只手的指缝间多了张名片似的东西,轻飘飘的,就那么被塞进封路凛的衣兜。
“嘟——”
这前边儿光天化日的,干吗啊?
风堂没管有没有摄像头,下意识就把喇叭摁得震天响。他摁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脸一热,差点儿没一头撞死在方向盘上,太傻逼了!
旁边一辆车的车主摇下车窗,看了风堂一眼,又慢慢摇上去。在交警眼前,还敢在市区内摁喇叭,上赶着找罚吗?
封路凛朝这边一偏头,审视一会儿,敬个礼,摁开胸上挂着的记录仪,抄起本儿往这边走来。
他的同事见这边有个犯事的,连忙指挥着其他车绕过风堂的车走。
手里的指挥棒亮了,封路凛掏个本出来往车窗上一压,把笔捉在手里勾画:“我记得你只剩三分了。”
风堂脸色不太好看,盯着封路凛的衣兜,说:“三分领一张你的签名,不亏。”
封路凛听完,停下动作,把罚单撕下来往驾驶室一递,没说话,笑一声。接着,他再把笔往胸前衣兜上一别,说:“对了,违章者要在朋友圈曝光自己的行为,满二十个赞才放行。”
“你说什么?”风堂目瞪口呆。
封路凛把市里新颁布的条例展开递给他看:“市里新交规,请您过目。”
风堂一闭眼,开始后悔自己以前嫌麻烦,没有设置微信分组。太丢人了。
“发吧,”封路凛挺直背脊,笑着补一刀,“二十个赞。”
“行,我发。”风堂一咬牙,心里快拿个锥子把封路凛的小肩章扎个八百遍。
一条朋友圈发出去,内容很简单:大家好,本人在XX路口摁了喇叭,现在违章被查处,特此发朋友圈曝光我自己。望各位引以为戒,在出行路上平安顺利,遵守交通规则,牢记交通法规。
下边儿“要二十个赞”的评论,风堂盯着屏幕,是怎么也发不出去。
风堂的微信是加了不少人的,但发出去都没人敢赞。两个人在风中路口僵持了十分钟,才十五个赞。
风堂彻底黑脸。
他耐着性子屏蔽了一圈长辈,但肯定避免不了被一些欠揍的同辈小辈截图下来。他虽然有背景,但这种场合下不敢硬杠。封路凛理解,看他屏蔽人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等到了十七个,拿过手机看一眼,点点头,才把指挥棒抬起来,示意通行。
“放行了,”封路凛办公完毕,朝他一敬礼,挑眉道:“下个路口见。”
风堂看他这贱兮兮的态度,简直想一拳头上去,再拿过那张罚单到眼前一看,差点儿没一口血喷出来!
执行交警签字那里,被签了个“封路凛”,旁边画有爱心。
很小,还他妈是实心的。
风堂面上不红不笑,心里擂鼓敲得震天响。居然敢调戏我?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是他和封路凛明明就只是两面之缘,连微信都没有加。
前几天没动静,他以为是这人想通了。谁不喜欢纯情又乖巧的,何必上赶着来他这里找玫瑰刺?但今天这么一出又是什么?
风堂盯着岗亭上那个人影,觉得迟早有一天得被气死。
好不容易开到目的地,风堂才有空去看手机。手机在扶手箱上振动一下,是微信有新提示,有人加他好友。
风堂阴着脸点开,果不其然,就是那个人!头像全黑,微信名一个“F”,验证消息就两个字,特别酷:是我。
你你你你,你谁啊你!
风堂本来心情都好点了,这一被刺激又郁闷起来,但手还是不听使唤,点下验证通过,看看这混蛋葫芦里要卖什么药。
加了封路凛微信,风堂第一件事就是翻他朋友圈,结果是三天可见,什么都没看着。他看封路凛大半天没过来一句消息,气血上涌,正打算把这人删掉,忽然发现朋友圈有新提示。
风堂一点开,是封路凛给他的朋友圈点了赞,就刚刚那条违章的,他还没来得及删——封路凛的赞恰好是第二十个。
闭上眼,风堂先是一阵深呼吸……冷静。
行,要玩是吧?
风堂这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贺情那小子几条微信消息刷屏似的抖过来。最后一条是贺情发过来的一锅老鸭汤,字字恳切:转发这只鸭,改明儿你就能开张营业。
风堂简直胸闷气短。
他下午帮柳历珠送了些文件去厅里,又赶着往特产市场和玉石店买了些东西,包好了给爷爷奶奶送过去。而且,晚上会所那帮人还喊了饭局。
说是今晚风堂不在,局子不开。那要是哪个盘的生意没谈成,就赖他账上。
说是开玩笑在打趣,可风堂听了这些话心里就不舒坦。他从出社会开始没入体制内,就是为了方便以后自己能做自己的事情。但真正挨了商界的边儿,他又不能跟那群富二代一样拿钱到处投,压根儿施展不开。
一骰子过,将茶杯放到玻璃桌上,省里一酒业集团的少东家开始发牌,大大方方道:“堂少,听说贺少店里进了批新跑车?”
“没听他说,”风堂昂起头,调换个舒服的姿势,“市里最近查得这么严,还买跑车?”
岑七笑了:“啊,堂少。你说区里巡逻队那个新来的,我知道。”
“是啊,严得很……市里这一块儿交通管制他还立了大功。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真旺。”旁边一个点烟的男人说完,跟着笑。
风堂抬起眼,没看他,对着岑七添一句:“你知道什么?”
“他以前当兵的,才调过来。争着挣表现吧?哪儿违章哪儿有他。嗳,堂少,你上回……”岑七接着乐,一句话说完发觉失语,连忙拍拍自己的嘴,做戏做得自然,“不说了不说了。我这破嘴,扫兴!”
风堂脸上没表情:“哦,你倒是挺来兴致。”
岑七浑身一震,不再搭腔。反倒是刚才点烟的那个男人慢慢开口:“堂少,贺情店里那一批新车,我去定。等车到了我那儿,一起去飙飙?”
话音一落,在旁边一直闭着眼听戏的兰洲打翻了玻璃桌上的茶杯。
风堂忍着火气,眼底烈焰快冒出眶。包间外有侍应生敲门而入,进来收拾桌脚的碎渣。
兰洲没去管地上的杯子,侧过身子挡住风堂一些视线,笑道:“你们要去就去,风堂早就不飙了。这规矩,大家都知道。”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风堂点点头,手扶在兰洲胳膊上:“时间太久,大家可能都忘了。没事儿!新茶还没沏好吗?”
确实太久了。
距离风堂的父亲出车祸意外去世已经两年,算上市里当时紧锣密鼓的一阵调查与交接,差不多两年半。
两年前,风堂几乎是一夜长大。他深知父亲去了之后,母亲的位置也不一定坐得牢靠,全家上下未来还都得靠他去找别的出路。
好在风父生前是真立得正,柳历珠接受过调查之后还坐得稳,两年各种大小会议开下来,市里班子换了一拨又一拨,经过一两回的明升暗降,才终于放松些。
风堂从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之后,对飙车这项活动下意识有点儿生理排斥,连带着贺情偶尔组局也不想再去。
他也私下查过当年的那次意外,可结果都相同,是意外。
真的只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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