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除夕的晚上,风堂没回家。
他找了家会所跟人打牌。
这家会所和普通会所天差地别,算是他们一群人常常小聚的“根据地”。它静立在这座城市的某一处街道内,浅红墙体,拱窗斜顶,门口一尊幼童抱瓶的天使雕塑被遮掩于树木后。
在外人眼里,它倒像真正地与世无争。
会所内一共只有两个包间。而今晚会所只开放了一个包间,仅对一拨人开放。
这一拨人里面正好就有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风堂。
市里爱玩的人都知道,风堂这人是市里国企董事长柳历珠的独子,亡父是曾经的市内一把手。
他身处涌动之下,也爱跟市里一个圈子里的人抱团一起玩,玩得是昏天黑地、无人不识,直到两年前家中父亲意外去世,他才收敛了不少。
如今又上了牌桌,他却心不在焉。
“换烟了?”风堂朝对桌正在吞云吐雾的小年轻使眼色,问他,“又抽的什么,怎么一股奶味儿啊?”
他自己平时见惯了烟酒,本来还能适应。但这里门窗紧闭,暖气闷人,烟雾压得他实在快喘不过气。
今晚手气不好就算了,还被熏了个半熟。大过年的,谁都不好过。
“啊……奶油味的。”被他搭话的男人把烟掐了,从兜里摸一根出来递过去,“今晚这局凑得马虎,没叫人准备好沉香,都怪我。堂哥,你试试这根吗?”
风堂没接,只是笑:“你抽。今晚这屋子太闷,我抽不动了。”
递烟的男人神情一滞,又换上笑,收下烟盒点点头。他朝周围扫视一圈,牌桌边上几个还叼着烟的男人连忙掐烟,继续发牌。
无视四周打量的目光,风堂靠在椅背上,连牌都不忍心再看一眼。
“大过年的,你今儿手气怎么背成这样?”
风堂不满道:“雀神一般压轴啊。轴你都还没见着,敢说我手气背?”
除夕夜被叫到这么一家私人会所来跟这群扶不上墙的少爷打牌就算了,还输这么多钱……
大年三十,按规定他是得陪着他妈妈在区上待着的,没想到他家里亲戚来了一堆,当妈的看着他就烦,赶紧打发他去会所玩,等电视上《难忘今宵》唱完了再滚回来。
酒水全被招呼换成了养生茶,下一场半吊子局又开打。
风堂装得志在必得,嘴角带笑,看得旁边几个哥们儿直发愣,刚想趁着大伙儿喝上脑了夸他几句,包间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敲响。
门一敲,屋内的哥几个都下意识起身,神色紧张。
风堂朗声问道:“哪位?”
“我,小南河!”
话音刚落,南河得了允许,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被包间里的味儿呛得一哆嗦。他的眼神直接锁到风堂身上,也顾不着礼貌不礼貌了,附到人耳畔说:“堂哥……你是不是在路口停了辆车?”
“停了,怎……”
风堂话还没说完,看南河那紧张的样子,脸色瞬间一变。他抓过外套往身上穿,头也不回地就朝门口走去。
南河一侧身让开出口,犹豫道:“我、我、我要不要陪你一起……”
“你最好别。”风堂说完,抬眼扫了一圈,看那几个酒劲儿上来的男人们在软椅里躺得横七竖八,都只顾着输赢,并没太注意这边。
风堂伸手拍拍南河的肩膀:“你留在这儿跟他们打。钱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南河全然忘记他堂哥又惹了桩倒霉事:“行行行,谢谢堂哥!”
风堂关上门再将锁扣好,一路穿过宽敞却过分冷清的长走廊,出拐角下一处回旋楼梯,走到这家会所的门口。
这时他的脸色才稍微好些,终于松一口气。
大年三十晚上,街上的人和车都不多。
风堂之前赶来得急,又被催得头疼,跟着安全锥稀里糊涂地走,看到停车场位置满了,就把车往非机动车道一靠,挪了个不太挡路的位置停好。结果牌才打一半……刚才去门口吹冷风寻清醒的小南河就回来喊他。
他这车挂着官牌,得谨慎再谨慎。
刚才房间里那群人,知面不知心,都披着羊皮,皮下指不定揣了什么心思。
小步跑出会所,任寒风吹过,刺得风堂浑身发冷。
他停下步子,深吸一口气。目光打量过四周,再叼起烟,他根本不屑去讲半刻斯文。
大概是南方土地滋养大的男人都显白净,肤色也让他那对清水眼更加出色。触目如绿水青山,他一看就是言语常笑的人。
用他身边朋友的话来说,就是——
“表面又骚又荡,还刻薄。”
“实则……通透、善良,放浪不羁爱自由。”
“他啊?内心藏了只小精灵吧,带喵毛的那种。”
年纪二十有四,他却浑身透着一股最可贵的少年气。
今天大年三十,当街被贴了张罚单。他快愁死了。
还好包间里那些人个个都不怎么清醒,不然被背地里嚼个舌根,他回去又得挨家里一顿数落。
现下正逢年关,他压根儿不敢惹长辈半点火气。
可锁车的时候……他还留了电话号码,写了纸条,说“就停十分钟”。
才往路口走去没几步,风堂大老远就见着那路边站了个交警。
那人背对着自己,身边放一辆警用摩托。视线一被刺激,风堂又心虚,摩托上红蓝交错的光在他眼里,都还没有交警的反光马甲亮。
压根儿不带犹豫,风堂跑到马路边就往那街灯边上冲。
今晚他估计跟这地界八字不合,打牌输钱,停车被查,别等会儿给他扣几分……完了。
风堂现在浑身见不着半分“子弟做派”,那气喘吁吁的样儿,倒还真像一个高中生,违反了校规校纪,后边儿火烧屁股,被几个保安拿着网在捉捕。
奔至车前,风堂停下脚步,撑在车边喘气,感觉头都大了一圈。
他身上揣着钥匙,一靠近车身,车锁就自动打开了。
风堂已经累到崩溃,开门就钻进驾驶位。他还没坐稳,那位荧光黄交警就站到了车前。
车里面灯都开着。
晚间夜色深暗,又背着光,风堂完全看不清这个交警的长相。他也没兴趣……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自己打脸。
这哥们儿腰上捆了条纯白皮质武装带,抄根警棍,背一对警闪肩灯,帽檐压得极低。
大冬天的,这人就只穿了一件单薄警服和反光马甲。
他左胸还挂了一个警用对讲机,右胸一个执法记录仪。全套装备下来,看着又重又冷。瞥了风堂一眼,交警挺直背脊,敬个礼,再从兜里取出证件给风堂看。
敬完礼,出示过证件,交警才清清嗓子,对着风堂说:“请您出示驾驶证、行驶证。”
这人一开口,风堂不知道是喝了酒产幻,还是怎么,就觉得特别耳熟。没由来地耳熟。
“稍等。”风堂脑子还算清醒,也没缺德到敢开车。
怎么这位陌生人给自己的感觉就那么熟悉?
交警晒本儿的时候,他看得恍惚,揉了揉眼说:“那个,交警同志。我刚留了纸条。”
所以说,人民警察证上清清楚楚的“封路凛”三个大字,那一晚风堂压根儿没看清楚。
一般情况下,车主在场是能够网开一面的。
还没等到风堂开口,他就听封路凛说:“第一,我只负责严查违章,不负责温馨提示。”
风堂一拍脑门儿,头又开始疼。
封路凛没搭理他,继续说:“第二,我等了你十一分钟。”
这下,风堂深知自己错了,瞬间没话说。他眼一闭,痛定思痛,看着自己卡在仪表盘上的提醒便签:还剩6分。
没想到封路凛顺着他的视线瞄过去:“惯犯啊。”
寒风刺骨,街道暂时并无来往的行人和车辆,枝头树叶也“哗啦啦”响得厉害……
风堂一时间觉得是不是自己听觉出了点问题,怎么这人讲话还带点儿调侃,拐上了笑?
封路凛动动喉结,继续讲:“长话短说,条例都写这单子上了。三日之内,您来区上交管所领处理结果。”
风堂心中咯噔一声,努力在心中默念百遍:冷静,冷静,冷静……
刚刚确实因为周围太黑,没见着有禁停标志,会所停车场又满了,又看见安全锥,他真是一时脑热才……
大年三十的,当交警也不容易,要到处巡逻不说,还要查处违章。
要是遇到个脾气不好的,那不得大过年的打起来。微博上那些跟交警较劲儿,强吻交警的人还少吗?
接过那张罚单时,风堂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封路凛的手上——
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腕上浅蓝色袖口挽起一截,肌肉线条饱满匀称。似乎用手触碰一下,都能感觉到跳动的脉搏。
风堂一向是有想法必做的人,他还真拿手指,作死一般地碰了一下。
手的主人腕子一抖,眼神晦暗不明,冷着脸催促他:“请接单子。”
这话一入风堂的耳,风堂又觉得好听,更加好奇这个交警的长相。可惜这儿没有路灯,他压根儿看不清楚。
从身形来看,这人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个儿还挺高,警服妥帖合身,估计得穿最大号。
反光马甲套在常人身上略显肥大,却将他的宽肩窄腰衬得极好。
风堂侧着身子,慢慢挪了几寸,借用前面路灯的光,才总算看清楚了他的脸。
这人眉眼生得浓烈,目光深邃,连不笑都有股邪劲。明明穿着警服一身正气,又有纨绔子弟的范儿,还带着点坏。
这样的人,大白天搁马路中岗亭一站,就是全市最帅男交警。
可惜风堂现在望着封路凛这张脸,只觉得,觉得……他脑子里正蒙着,就看到封路凛揣着笔和罚单,回头去拨弄他的酷炫巡逻摩托。
风堂心想只扣三分,说不定还有立刻认错的余地,结果没料到这交警下一秒直接跨上了摩托!
风堂张嘴喊他:“稍等!”
被叫住的人像有准备似的,回头就堵一句:“忙着,明天再见。”
封路凛说完,转身去调后视镜。紧接着,他连个眼神都没留,拨弄好了扶手,要去制动油门。
他上车踩油门的动作之迅速,一系列举动就像古时候将军、武状元纵身飞跃上马,利落潇洒,一点儿都看不出是在工作。
我靠,这么猛?摩托轰鸣声起,震得风堂一个人在冷风中傻眼。
风堂被他雷厉风行的劲儿给整笑了:“你们贴罚单是有提成吗?!”
封路凛压根儿懒得理他,说:“有,一个罚单一百块钱,一个月要赚一百万。你羡慕吗?”语毕,这荧光黄的身影便朝另一个路口飞驰而去。
风堂急了,蹿进车里打燃火想追,忽然想起自己喝过酒。
他还未来得及熄火,没想到明明已经在前面飙出去了老远的封路凛一个回头,急刹止步,把车身一甩停在了路边。
那个男人手里拿着的发光指挥棒,红亮刺眼。他还举起来挥了几下,像在警告风堂。
现在封路凛离他不近不远,风堂刚好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见封路凛对自己一笑,低头对着胸前挂好的传呼机喊:“通知通知,二号路口有人酒驾。黑色奥迪,黑色奥迪。”
还他妈能这么玩的?!
风堂熄了火立刻缴械投降,动都不敢动,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人那晚上根本就没开麦克风。
封路凛抬起头来,扬唇直笑,对他做了个再见的手势。随即,他握稳了把手,又轰着油门,前往下一个路口清理违章车辆。
风堂盯着那远去的背影看了好久,没缓过神。
直到自己被风吹得一哆嗦,风堂才愁眉苦脸地望着那张罚单,趴在方向盘上,暗叹一声,真服气。
自己今晚算是栽了。
这么尽责,大晚上骑个巡逻摩托虎成这样,一看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算了,赶紧找个代驾来……别回头让家里知道了,又得挨一顿狠骂!
除夕夜晚上被贴罚单的事,风堂自己憋着,谁都没敢说,但是他一定要告诉贺情。
贺情是风堂的发小,从小一条裤子穿着长大的。
从小屁孩儿长到青少年,护城河边的路,少说他们也骑了百来趟。后来再大点儿,学会了享受,经常去喝盖碗茶。那香味一抹,水一沏,要是来了兴趣,还能拐去楼下戏楼听个《五福堂》。
风堂的父亲前年去世,母亲柳历珠主要在区里做领导。风堂家跟贺情家挨得也不远,十多分钟就到了。
在这市里,不管是官是商,各个圈子的包容性都特别强,人们性格也大多热情似火,辣得不行。风堂和贺情都属于这一类,所以关于性取向的事,也是懒得隐瞒。
两个小混子一起玩了这么些年,还和另外一个叫兰洲的男孩儿成天黏在一起,一辆自行车都快给蹬出三个轮子来。
兰洲是他们铁三角里的真直男,不过从外表上来看,却是稍微文弱的一个。
大年初三,兰洲家里有事儿过不来,风堂就约了贺情一起,照旧在城里找了个地儿喝下午茶。
午后来一壶茶,饭余除腻、消食。桌边的小堂倌儿唱喏着转走纷去,身段秀致,提着一长嘴铜茶壶,左手扬起,往茶垫上放了茶碗,把一碗鲜茶沏得冒尖儿,没有一点茶水溢出碗沿。
风堂笑着叫好,贺情喝一口差点儿被烫着,咳嗽着去拿擦嘴的纸巾。
他们的桌边屏风外,挂了只红白交错的画眉,叫得十分悦耳。冬日暖阳从窗外落到身上,舒服得风堂直哼哼。
“你这是知错犯错,一个字,该!”
贺情先长枪短炮一顿轰,说得口渴,抿了茶继续:“别跟我说你太着急,就你那家庭,从小八荣八耻没少背吧?校规家规怕是抄得都比字典厚,还没学会自我约束?”
风堂捂着耳朵听他骂。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心心念念他驾驶本上剩的最后三分。要是三分再下去,他就得回驾校重新考本儿了。
“被罚了一次,你还记得不能乱停车吗?哈,我看你就记得那交警长得好看了。”
“别他妈乱说话啊,我就是好奇……”风堂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心中暗自反省自己好奇心过强。
这事儿他提前跟贺情说了,又跑了趟关系,把区上街道那一处巡逻交警的照片都调出来认,直接把手机递给贺情:“就他!”
接过来放大一看,贺情边瞅边去对照名单找名字,笑嘻嘻的:“哇,长得还可以……”
“长得是可以,手脚也利索。”风堂现在看什么什么都不顺眼,闷声闷气地加一句,“我要是往街上撒把米,鸡都啄得没他准。”
贺情狠剜了风堂一眼:“就你这张嘴,他有你能啄?”
贺情生了一对尾部上翘的眼,并不显阴柔,这几年成熟了些,但性子还是改不了。虽然说他不像风堂那么爱玩、能折腾,但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嘴巴能造。
一唱一和,荒漠都能说得开出朵花来。
不过贺情这回还真说错了……封路凛那张嘴,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真的能把风堂气个半死,又脸红得想死。
贺情对好名单,拿茶盖在水面轻刮,说:“名字好听,叫封路凛。”
风堂一愣,不是交警吗,怎么还叫上封路了?
他摸摸下巴,问:“市里姓风的也不多啊,是我哪个亲戚?”
贺情一乐,翻他个白眼:“傻逼吧你……人家是封号的封,而且背景我也查了,父母是国企职工,小康家庭,干干净净。跟你这种人能有什么瓜葛?”
市里虽说圈子大,但一来二去总有些对得上号。风堂想了很久,没想起来有什么姓封的熟人,手里的茶杯的边缘都摸热乎了。
他又想起封路凛那双鹰隼似的眼,总像要捕捉什么猎物,只需要一睁一闭,就把谁给收拾妥帖。
风堂镇下心神,笑眼乌浓:“我管他长成什么样子?就是觉得这人太……”
贺情跟着坏笑起来:“太什么?太让你心猿意马了?”
“你居然还会讲成语……”风堂躲过贺情招呼过来的一巴掌,“我第一次见着这种正经带点儿坏的人,还他妈挺和谐!绝对是,是那个什么玉里藏一床被子……”
贺情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对,我就好奇,没想法。”风堂说。
他心里……太那什么。他在市里蹦跶这么几年,见过这样的,但没见过让他觉得这么难征服的。可风堂多少对这一职业有敬畏心,真没什么想法。
贺情只是笑笑,拿起茶盖握在掌心里转,再往木桌上一扣!
“风堂,你能耐,就继续玩呗?自己不守规矩,挨了还不乐意!”
盯紧快暗下去的手机屏幕,贺情望着屏幕上那张似笑非笑的证件照,没由来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事端。于是他定论了:“不得了了,我倒要看这回能不能碰上个能收拾你的。”
风堂哈哈一笑,摆摆手,自己给自己立了个一看就倒的旗子:“能收拾我的,还没出生。”
那一日茶馆秘密会谈之后,风堂天天还是在家里帮着忙上忙下,不给柳历珠添堵。
除去上高中时就猛着性子朝家里出柜过以外,在别的事情上,他还是十分听家里的话。偶尔有客人登门拜访,长辈们对他的称呼,也在这短短一两年内从“柳书记的儿子”变成了“风堂”。
前年父亲的意外去世,给这个家庭在外的暗流涌动添加了不少压力,风堂也从成天不办正事儿的性子转变得踏实不少。
虽然以往那些风流烂账一抓一大把,但好在他算是洁身自好,再怎么玩也没吃亏乱来。现在把精力转到了工作上,风堂还落得轻松。
关于感情,风堂确实被挺多人注意过。作为上位,他的追求者是不少……但风堂在他们眼里看不到爱。
所有人都想要他,但是没有人爱他。
空窗几年,每每一想到这些问题,风堂就脑瓜子犯疼,索性不去想。最近市里出了大情况,还得多在区里帮着看着点,时不时往市政跑几趟,文件都得他去送才放心。
全市机关都难以掉以轻心,因为前段时间在进城入口方向有货车违规超载。超载造成了侧翻肇事,有市民遇难。
司机倒是抓到了,但引起的安全隐患极大,各个交通管理点也在路口设卡查车,明令禁止此类机动车白天在市区内通行。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封路凛所在的市区外勤交警队正派出了几个人,在郊区进城的路口设点。
封路凛站在岗位上,耳边时不时听到远处山里赛车场内传来阵阵跑车轰鸣声,不禁皱紧眉头。
“嗨,凛队,这没法管。这郊区边就是赛车场,人都是合法飙车!”
队里的人把武装带往腰间拴好,笑着看封路凛,继续说:“凛队,你是才调过来,还不知道……特别是那姓,姓什么风,姓贺的几个二代,前几年经常在里边儿飙!还好这边不是住宅区,隔音效果还不错,我们往年在赛车场附近查酒驾,那声浪才是震天响。”
“姓风?”封路凛神色缓和了些,想起什么,笑着说,“我见过他的奥迪,看着还挺稳重。”
拴好带子,那人拍拍封路凛的肩膀:“不提,这人敏感。往后多在市里待几年,你就明白了。”
闻言点点头,封路凛低下头去检查自己的警棍,不再说话。
封路凛是区里外勤巡逻队队长。这过年期间,他已经连续加了三天的班。
现在旁边一干同事全副武装地站成一排,手里都拿着发光指挥棒,在随机抽查过往车辆,因为天黑路滑,昨晚又下过了雨,人人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力高度集中。
“凛队,这边儿!”白仰月猛地一踩刹车,扯着嗓子喊,“有个货车从一号口过来了,我去瞅瞅!”
白仰月是他们支队一个新来的小孩儿,成天活力四射,这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都把他折腾成蔫菜了。
封路凛一回头看他摩托都骑得快飞起来,皱眉吼道:“停着!”
他低下头朝传呼机喊话:“乔策!调一号口监控!”
晚上郊区入城的路口上车辆不多,小车与大车几乎都要挤到同一条道上去,那些挨着大货车停的小车避不开强挤,只得一路摁着喇叭冲。
交警队人人腰间都挂了强光手电,但在车灯与路灯交错照映下,它们几乎起不了太大作用。
路边站着值班的乔策正在心惊肉跳,看清了屏幕上显示的确实是大货车,连忙道:“凛队凛队,一号口渣土车,超载……目测满载六十吨。”
封路凛一听,没半点犹豫,跨上摩托指挥全队去远处拉警戒线。
将近几十双眼睛,眼瞧着那辆超载大货车从临检路口开过来!
那大车司机明明看着这交警队设了点检查,却拒不停车,看路灯昏暗,踩油门冲过了第一道临检点。
车上满载的吨位惊人,如果强行入了市区之内,后果不堪设想。
封路凛几乎是想也没想,拿起传呼机吼道:“二号路口拦截!”
年纪大经验足的队员一眼就看出来封路凛想做什么,惊于这新上任的队长胆识过人,连传呼机都顾不上用,跑到马路边上,对着封路凛嘶吼:“六十吨!封路凛!你小子别乱来!”
白仰月那一拨人终究是嫩了点,都愣了半秒。
这临检点就他妈剩三辆摩托车,这一渣土车撞过去连T-72坦克都能掀了,拿什么拦?!
封路凛从小生活环境不同,少年期的摸爬滚打经历丰富,还偏生就是个不怕死的。他把传呼机一扣,调整好呼吸,不顾耳边风声狂啸,踩了油门就过去!
这支外勤巡逻队的所有人,就这么在路边喊的喊,冲的冲,眼睁睁看着封路凛在那电光石火之间,握着摩托把手一倒,半个身子离了座。
再斜着将那么重一辆警用摩托,猛地推塞在大货车前轮下……
一阵刹车声起,尖锐刺耳,周围有小车吓得靠边停了下来,尘土烟雾散尽,所有人都看见封路凛捂着胳膊,从车轮中滚出来。
“我操……凛队,你他妈疯了啊!”白仰月首先喊起来。
封路凛闭着眼,躺在离车轮十米不到的地方喘气,浑身发软。他歇了没几秒,立刻滚地爬起来,蹲在马路牙子上。
他的警帽都掉了地,露出一头短寸,全是汗——冷汗。
等他垂下眼来,能看到左眼皮上有道两厘米长的浅淡疤痕,旧的。
大货车满载的沙土摇摇欲坠,白仰月他们顾不上别的了,分了一拨人去分流社会车辆,一拨人去渣土车旁喊话让司机下车,路边儿值班的乔策和几个队里的兄弟也冲到马路边去拖封路凛的身子。
“别,别动我,”封路凛喘道,“人呢?”
“弄下来了,在那边登记。”
乔策敢肯定在场的人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着急地说:“凛队,你这太危险了……”
封路凛耳边震得嗡嗡直响,摆摆手,嗓子被灰尘呛得够疼:“停了就行。别说了。”
凌晨一两点,他们又把违章司机送到局里办手续。接着,交警支队在所里总结了一下今晚的情况汇报,全体敬礼过了,才算值班结束。
新一轮的夜勤又轮流上岗。
是真的累。
封路凛把摩托停到支队门口,差不多两点半,走了一条街的路,才晃到一处偏僻的停车场内,钻进越野车里坐好。
他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忍下颤抖。说实话,他眉骨处的擦伤还有些疼。
这样的事,迟早还会发生。今天不是他拼了命去拦,那就是明天城里又有人要出事。
封路凛在市里的家离上班的地方挺远,开车都差不多要半个小时,他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才脱了鞋还没来得及开灯,就见封万刚整个人身形如山,坐在沙发上抽烟,满屋子都是味儿。
封路凛沉默一会儿,抹抹额头,暗自庆幸还好没流血,开口先打招呼:“爸,您还不睡?”
“封路凛,我就你一个儿子。”封万刚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疲倦,“我调你到新环境来,是锻炼和协助我。而不是让你去送命的。”
一猜就是因为这事儿。
封路凛心头一紧,每次都是支队上一出事,准有人给他爸汇报。
“明白。”封路凛点点头,在沙发边站得笔挺。
“明天去检查一下,”封万刚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说,“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做这份工作,不怕牺牲,不代表随意牺牲!”
封路凛又一点头,沉声应道:“好。”
封万刚一愣,把烟灭了。
他从十二点回来就一直在这儿坐着抽烟。在回家的路上,秘书打电话过来说了儿子今晚的事,他就心悸到现在……
他这个独子,还真没让他放过多少心。封路凛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狠劲儿满身,做事不拖泥带水,硬茬一个,没人收得住。
封万刚在市里当了好几年的局长,公安方面一直抓得很紧。他兼顾着上千万人的生命安全,到头来却好像连自己最亲的儿子都保不住。
当初把封路凛送到军校去……就像一个早就埋下的隐患。不过现在后悔也没多大用了。
见封路凛又开启了单机模式,只听他讲话,不怎么反驳,封万刚叹一口气,说:“最近过年,市里人多车多,也有一群兔崽子又开始折腾。你多盯着点,也保护好自己。局里老开会,你有空就过来,跟着听听安全讲座。”
封路凛后半句话没听进去,只捡了前半句,问道:“爸,您之前跟我说的那位,姓风?”
“几年前的事,不提。”封万刚脸色一变,揉了揉眉心,“不过,你怎么忽然问起来了?”
封路凛说:“我跟风叔的儿子碰过面。年三十晚上查车,我给他贴了。”
封万刚皱眉道:“他应该是不认识你……”
他有些犹豫,端起桌上凉了一半的茶喝一口:“避免出事,你们少接触。”
“再说吧。”封路凛利落道。
他向来生一根反骨,拗着不点头,扯了纸巾去擦脖颈的汗。
冬夜的寒风穿堂而过,他浑身都发了凉。
封万刚缓缓起身,合了外衣,看着封路凛端着茶去换热的,厉色道:“封路凛,你做事儿最好有个度。来了市里就好好服管,少给我来你军校那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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