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铁音呆呆立在原地,心中甚是困惑。师父刚才还跟自己聊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思来想去,怎么也寻不出个答案,只得这件事告诉了师弟,岂料何应欢也一样茫然不解。所幸他二人素来知道自家师父性情古怪,喝了酒之后更是疯疯癫癫,所以并没有太过担心。
吴笑杰一去不回,陆铁音又不愿日日对着师弟的面孔,于是只好学师父的样子,将自己从早到晚的关在了屋子里。不过他倒并不喝酒,仅是备好了刻刀跟玉石,闷声不响的雕刻出一只只栩栩如生的兔子来。
虽然隔了十多年之久,陆铁音却始终记得初见何应欢时的情景。
那一日,雪下得极大。
师父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的手,一步一步从山下走上来。那娃娃穿一件深色的棉袄,怀里抱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笑容甜甜的,声音又轻又软。
只一眼,那如花笑靥便深深烙进了他心里。
一晃十年,如今连二师弟都已有了心上人,他却依然停在原处,连喜欢两个字也没勇气说出口,白白错过了许多机会。
“师弟……”陆铁音轻轻唤一声,垂眸叹气,“罢了,只要你一直开开心心的,纵使心中永远没有我这个人,亦是无妨。”
想着,手中刻刀微微一转,又开始雕刻起来。
他平日向来都只是刻兔子的,这会儿却不知着了什么魔,掌心里的玉石渐渐现出一副熟悉的轮廓——细长的眉眼,挺直的鼻梁,薄唇,浅笑。
容颜如玉。
陆铁音呆了呆,怔怔望住那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背后陡然腾起一股寒意。那眉目,那眼神,那笑容,丝毫不像他心心念念的师弟,却反而似极了另一个人。
……宋玉声……
这三个字从唇边逸出来的时候,陆铁音只觉全身微震,手中的玉石直直跌落下去,“砰”得摔了个粉碎。
为什么又是他?
自己明明已经回到了师弟身边,为什么仍旧想着那个人?
陆铁音使劲摇了摇头,试图镇定心神,却反而愈发烦躁起来,连胸口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嘴里“师弟师弟”的乱叫着,一颗心却逐渐被另一个人占据。
死命挣扎。
无力脱身。
直到此刻才猛然醒悟到,早在自己犹豫着该不该喜欢上那个人的之前,就已经……彻底陷进去了。
或许是在宋玉声展颜微笑的时候,或许是在宋玉声舍命相救的时候,或许……或许没有或许,就仅仅是喜欢而已。
只因有太多迟疑,只因不够坚定,所以才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真心吧?
然而,已经太晚了。
陆铁音静静坐了一会儿,弯腰将地上的玉石碎片捡起来,结果却不小心弄伤了自己的手指。
殷红的血立刻涌出来。
曾几何时,某人唇边亦淌下过相同颜色的血痕。
一瞬间,心如刀割。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铁音变得更加沉默了。即使是跟何应欢聊天的时候,也动不动就神游天外,虽然人在此地,心却不知飘去了何处。
何应欢旁敲侧击,费了好些力气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想尽办法逗大师兄开心。但饶是他使出了看家本领,陆铁音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转眼间,两个月的光景就这么过去了。
某日天气极好,何应欢硬拖了陆铁音去园中赏花。两个人刚转过那长长的回廊,就远远瞥见吴笑杰从门外走了进来,身旁还跟着个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何应欢与陆铁音对视一眼,急急迎了上去,一个挽胳膊,一个扯衣袖,吵吵嚷嚷的说个不停。
“师父,你这回又跑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师父,你果然把二师兄找回来了。他认过错了吗?你们不会再打架了吧?”
吴笑杰笑盈盈的立在原地,待他们俩人把话问完了,方才慢条斯理的答道:“为师不过在外头逛了两个月而已,哪里算得上久?至于段明玉这个臭小子嘛……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我已将他逐出师门了。”
“啊?”陆铁音愣了愣,脱口就问,“那你们为什么一起回来?”
吴笑杰并不答话,只微微笑一笑,毫不犹豫的拉起身旁那人的右手,紧紧握在掌心里,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那青年男子段明玉则始终是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连自家师兄弟也不招呼一声,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陆铁音蹙了眉,万分惊愕的盯住那两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何应欢心思灵活,倒是隐约看出了些端倪,却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扯了陆铁音的胳膊,快步追上。
四个人一前一后的到了江勉的书房。
吴笑杰与江勉是知己好友,有十几年的旧交情,因而一进房门,就把段明玉介绍给他认识,同时将人大大夸赞了一番。一会儿说他武功如何如何高,一会又言他相貌如何如何好,总之就是把段明玉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全天下再寻不出第二个来。
陆铁音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虽素知师父偏心又护短,但这么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却当真见所未见。
师父该不会又喝醉了吧?
尽管面上瞧起来神清气爽,但兴许骨子里早已是烂醉如泥了。
如此想着,随意低头一瞥,却发现吴笑杰腰间的酒壶竟然不见了!
熟识吴笑杰的人都知道他爱酒如命,每日酒不离身,更是把个酒壶当成宝贝似的拴在腰间,可如今……那伴了他十几年的酒壶竟不见了踪影。
陆铁音惊得下巴都快掉了,明知师父尚在跟江勉叙话,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师父,你的酒壶怎么不见了?”
“哎?那个啊……”吴笑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唇上轻轻一按,笑道,“秘密。”
随后便朝段明玉望了望,但笑不语。
何应欢最擅察言观色,见了此情此景,立刻就确定了心中的猜测,因而上前一步,笑道:“我敢打赌,师父一定是戒酒了。”
“啊?师父这样爱酒如命的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戒酒?”
“这个嘛……就要问二师兄了。”
“这又关二师弟什么事?”
越说下去,陆铁音就越是觉得糊涂,当真是一头雾水。
何应欢翻了翻白眼,懒得继续解释,仅是笑嘻嘻的走到江勉身边,与他立在了一处。江勉顺势握住他的手,冲吴笑杰微微一笑,道:“吴大哥,你刚刚从外头回来,肚子也该饿了吧?不若我叫厨房准备些食物,大家边吃边聊。”
“好啊,”吴笑杰点头应了应,一口气念出一串菜名来,“我要吃鱼香肉丝、西湖醋鱼、梅菜扣肉……”
话还未说完,何应欢已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咬牙道:“师父,咱们好歹也是在别人家做客,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些?”
“有什么关系?我跟江兄弟当了十几年的老朋友,早就不分彼此了。”一边说,一边伸手搂了搂江勉的肩膀,态度极是轻佻。
何应欢嘴角抽搐,忍不住凉凉的说一句:“你刚才说的那几样菜全是二师兄最喜欢吃的,真是偏心。”
“哎呀,不好意思。”吴笑杰哈哈大笑几声,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爽爽快快的应,“为师我这颗心本来就生在左边。”
“……”
众人笑闹了一阵之后,方才相继走去前厅吃饭。
陆铁音虽然迟钝,但眼见吴笑杰跟段明玉双手交握,片刻不离的呆在一起,多少也瞧出了些端倪。但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他怎么也不敢轻易相信,只好一个劲地瞪大眼睛,偷偷盯着那两人看。
吃饭的时候,他甚至注意到吴笑杰是用左手拿的筷子,右手则一直藏在桌子底下,想必正与段明玉十指相扣。
陆铁音原本以为江勉与何应欢已经够恩爱甜蜜了,不料师父跟二师弟竟然更加难舍难分……相比之下,愈发衬得自己形单影只。
思及此,忍不住轻轻叹了叹气,又一次神游天外。
何应欢在旁见了,难免有些担忧,寻思着要逗他开心,因笑道:“师父,你在外头玩了这么久,可曾遇见什么有趣的事?”
“唔,趣事虽然不少,可惜没有一样及得上你二师兄那件事。”
“哎?二师兄怎么啦?”
“他初次下山,半点江湖经验也没有,却偏偏喜欢到处惹祸,结果着了人家的道,差点……”
话才说到一半,段明玉就已蹙了眉,狠狠瞪一眼过去。
吴笑杰连忙住了口,展颜笑道:“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
语毕,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分明就是故意调戏。
段明玉气得扭开头去,再不理他。
何应欢却是好奇心起,追问道:“师父,到底出了什么事?二师兄的功夫这么好,究竟着了什么人的道?”
“喔,就是上次那个害你身受重伤的魔教教主,叫做宋、宋……”
“宋玉声?”
“没错,就是他。”吴笑杰点点头,笑道,“你二师兄不小心中了那家伙的毒,气得死去活来,直嚷着要跟他同归于尽。若非我硬扯住不放,只怕这会儿已斗得你死我活了。”
闻言,陆铁音终于回了神,心口怦怦乱跳,猛得从桌旁站起身,连声问道:“师父,你当真见着那个人了?他也回临安了吗?他身上的伤有没有痊愈?”
一阵静默。
所有人都不应话,仅是抬了头,表情怪异的盯住陆铁音看。
陆铁音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呆立一会儿之后,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低头吃饭。
其他几个人则隔了许久才恢复正常。
吴笑杰转了转眼眸,面上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似乎又打算出言调侃。何应欢见气氛不对,连忙想法子转开话题:“对了,二师兄你那时中了什么毒?”
话音刚落,就见段明玉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朝何应欢遥遥一指,面无表情的问:“你也想死吗?”
“呃?啊……不敢……”
“哼。”段明玉随手挥出一剑,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一字一顿的说,“我若再见到那个姓宋的,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二师兄跟那个人究竟有什么仇,为何竟恨他入骨?”
“对呀,不过是一桩小事罢了,你何必念念不忘?”
几个人轮番劝说段明玉,吵嚷不休。
陆铁音心神恍惚,越听越不是滋味,终于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放下饭碗溜出了大厅。
过去的两个月里,他其实一直都在思念宋玉声。
只是回想起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实在没有面目再去见他,如今听闻那个人就在临安,却哪里还忍得住相思之情?当日天色一暗,便偷偷摸摸的离开了江府。
陆铁音并不晓得二师弟曾在何处遇见过宋玉声,因而只能到在临安城内胡乱晃荡几圈,随便碰碰运气。
谁料刚到第二天下午,他就先被自家师父给寻着了。
“臭小子!你从哪里学来的坏毛病,竟敢不告而别、离家出走?”
“师父,我……”
“够了,快点跟我回去。”
“可是……”
“有什么话一次说个明白,别吞吞吐吐的。”
“……”陆铁音不愿说出实话,只得学起何应欢转移话题的本领,“师父,二师弟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喔,小玉在半路上遇见了他那个大仇家,此刻大概正在拼命吧。”
“宋玉声?”
“是啊。”
陆铁音全身一震,连忙问道:“他们人在哪里?”
待吴笑杰指明方向之后,他连想也不想一下,拔腿就冲。
吴笑杰望了望他的背影,使劲忍笑,故意拖长了声音,一本正经的喊:“小音,你就算急着去替师弟报仇,也不用跑这么快啊。”
陆铁音在师父的指引下,一路往郊外跑去,最后终于在一片树林里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宋玉声依然是一身黑衣。
他面上覆着那张恐怖如鬼的面具,手中的长剑上下翻飞、银光闪闪,宛如龙游蛇走,正与段明玉打成一团。
陆铁音只远远望一眼,便知那两人的功夫在伯仲之间,一时难分高下。但他一心一意的记挂着宋玉声,即使明知那人并无危险,也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的往前冲去,硬生生的挡在他们中间。
宋玉声陡然见了陆铁音的面,自是浑身一震,惊愕不已。
“你……”他刚开口说出一个字,便蓦地清醒过来,抽剑回身,连退数步,急急将视线移向别处。
“宋教主!”
陆铁音心头乱跳,想要追过去跟他说几句话,谁料段明玉已先将长剑架在了他的颈子上,冷冷地说:“让开。”
“呃,师、师弟……”陆铁音吃了一惊,忙道,“其实你跟宋教主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对他赶尽杀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吧?”
闻言,段明玉狠狠瞪了瞪眼睛,脸上的表情竟比宋玉声的那张面具还要恐怖,一字一顿的说:“你怎知道没有深仇大恨?我今日非杀了他不可!”
陆铁音嘴角抽了抽,一会儿望望立在远处的宋玉声,一会又看看面前杀气腾腾的师弟,小声劝解道:“其实我觉得……”
“滚开!”长剑又往前递进了一寸。
陆铁音愣了愣,再次转头望了宋玉声一眼,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迈前一步,中气十足的大喊:“你若要杀他的话,除非先杀了我!”
此言一出,宋段两人皆是一愣。
宋玉声轻轻哼了哼,低头不语,握剑的手却微微发抖。
段明玉则是将眉一挑,毫不犹豫的应道:“好,那便连你一块杀了。”
话落,果然剑光一闪,直直朝陆铁音刺去,丝毫不留情面。
陆铁音料不到他竟会下此毒手,一时倒有些手忙脚乱,幸好两人使得都是本门功夫,连忙见招拆招,勉强应付了下来。
宋玉声原本是想掉头就走的,但听了陆铁音方才那一句话后,双腿竟怎么也迈不开去了,于是只得收剑回鞘,立在原地观望情况。
没过多久,吴笑杰便也赶了过来,他眼见两个徒弟打得起劲,自然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直到陆铁音渐渐露了败相,他才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张嘴“哎哟”痛呼一声。
段明玉虽在激战之中,耳力却是极好,听到这声音之后,自是心神大乱,急急抽身退了出去,飞快地跑至吴笑杰身边,问:“师父,你怎么了?”
吴笑杰喘了喘气,装模做样的叫唤几声,答:“不知道为什么……胸口突然痛了起来……”
“难道你中毒了?一定是那个姓宋的搞得鬼!”段明玉咬了咬牙,提剑就冲。
吴笑杰见一计不成,连忙又生一计,双手一伸,将段明玉拦腰抱住。紧接着倾身向前,牢牢吻住了他的唇。
“师父,你……?!”
段明玉睁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但很快就放柔表情,习惯性的搂住他的肩,辗转亲吻,缠绵缱绻。
吴笑杰暗笑几声,趁机朝陆铁音挥了挥手,拼命眨眼睛。
陆铁音平常都迟钝得很,这会儿却突然开了窍,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转个身,抓起尚在发呆的宋玉声的手,大步向前。
风呼呼的从耳边吹过。
陆铁音跟宋玉声手拉着手,一路往前,直到跑出了那片树林,方才停下来歇息。他们两人喘了喘气,同时转头,视线刚刚对在一起,便都僵住了。
一瞬间,恍若隔世。
过了好一会儿,陆铁音才鼓起勇气,结结巴巴的问一句:“宋教主,你还好吧?有没有受伤?”
宋玉声眯了眯眼睛,啪一下甩开陆铁音的手,冷笑道:“陆少侠,我跟你可一点也不熟。”
“啊?”陆铁音呆了呆,一时无语。
宋玉声则自顾自地朝前走去,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一句:“如何?寻到你师弟的尸体了吗?”
“我师弟他根本没有死!”
“喔?”宋玉声微微一愣,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来,哑声道,“原来如此。”
他语气如常,一双眼眸却比平日更冷了几分。
陆铁音不明就理,只跟着走了几步,又想去拉他的手。
结果却被宋玉声一脚踹翻在地。
“我就奇怪你今日怎么会说出那种话来,原来是你因为师弟没死,所以来还我的救命之恩了。”宋玉声一边冷笑,一边喃喃低语道,“若他当真已死了呢?你如今是不是要一剑取我的性命?”
“不是的!宋教主,我……”陆铁音挣扎着爬起身来,恐怕一时解释不清楚,便干脆直扑过去,紧紧抱住了宋玉声的腰,大声嚷道,“我喜欢你!”
话一说完,他自己就先红了脸,胸口怦怦乱跳着,头晕目眩。
宋玉声却是一声不吭。
隔了许久,方才闭一闭眼睛,轻轻地说:“晚了。”
“哎?”
宋玉声后退一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眼眸清清冷冷的,低声道:“若是三个月前听见这句话,我大抵会欣喜若狂吧。可你如今才说出这两个字,已经太迟了。”
语毕,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陆铁音茫茫然然的望住他的背影,心中一阵恍惚。
面上滚烫滚烫的,胸口依然跳得这么厉害,可是那个人……为何竟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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