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奇谲香气渐淡,赵锦宁偏出半张绯红脸蛋,从帐缝瞥见漂游在灯影下的青烟散了。
那一炉留春香,燃尽。
她挽住男人脖颈,扯开系在床栏的一段嫣红软缎蒙上了他的眼睛。
李偃长喘一口气,透过几层纱,望着若隐若现的美人。
她柔柔地唤了他一声:“李偃。”
“我在……”
李偃阖眼平复紊乱气息,松懈心神不曾细品她变了称谓。
赵锦宁望着毫无戒备的男人,手探到锦被底下,摸出根尖利金簪,两手握紧高高抬起胳膊,紧咬银牙使上全身力气,声音里都透着狠重:“永别……了!”
寒光一闪,“哧”的一声,锋利簪头穿皮破肉,狠狠地刺了进去。
才松缓下来的身躯骤然痉挛,疼痛迅速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李偃下意识捂住胸口,一手扯开眼前丝绢看清行凶之人的脸。他滞住漆黑双眸,眼神黯淡如同燃尽的碳火,灰扑扑地望着她。目光缓慢又迟钝地沿着她的脸、脖颈、手臂,最后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心口正中赫然插着根梅花簪。
这簪子……簪子……
李偃五内俱崩,视线一下子变得惨白,一股腥甜涌上喉间。他阖眼仰脖,颈上青筋鼓胀,滚动喉结狠命直咽,再次睁眼沉沉凝视她那张陌生至极的容颜,痛心切骨,疼得唇白舌颤:“为……为什么?”
赵锦宁死死瞪着他,瞳仁黑的发亮,眼中迸发出的强烈恨意将昔日情意尽数掩盖,满腔愤恨难平:“你该死!”
李偃心痛难忍,蹙额敛眉,疼怒交织,脆弱胸膛猛烈急促起伏,滚滚热流不断从伤口溢流,他死死咬牙,连名带姓的唤她:“赵锦宁……你……竟然……为了李霁言……”
“不错!”赵锦宁诡谲笑着,冰冷眼神带着要治他于死地的狠绝:“我就是为了他……若不是你让人对他用宫刑,他不会受辱自尽!!!”
“他敢肖想我的妻子!!他不该死吗!纵使千刀万剐,也难解我心头之恨!”李偃脸色扭曲苍白,从口中急涌出一口鲜血,狼狈不堪地咧着沾血唇瓣,凄惨笑笑,喘息变急,更多的血从口中喷涌而出,眼红如泣血,眸光锥子一样死死钉在她脸上,“你……对……我……”
下面的话被喉间咕噜咕噜涌溢的血堵住,李偃拼尽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死掐着晃了晃。眼含血泪,迫切想从她哪里得到答案。
“我不爱你!从嫁给你那日到如今,全是利用!我需要你帮我打天下,登皇位,”赵锦宁竭力绷着即将失控的狰狞面孔,声声泣血,“我谋划了十一年之久,就是为了同他长相厮守!”
她声嘶力竭:“我恨你!!!”
字字诛心,李偃身体剧烈抖动,眼前一切模糊成了血色幕布上面映现出二人狎昵画面。走马灯不停转,渐渐模糊不清,耳边尽是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侬侬软语,最终被一句怨入骨髓的恨生生割裂。
他扎挣着不让眼睛闭上,拼尽全身力气,抬起冰凉发颤的手,一把捏住温热纤细的脖颈,施力死死掐住。
赵锦宁浑然不觉,慢慢俯下身,两手下摁,簪子继续往他身体里刺。她浑身紧绷,唇舌发颤,拼命吞咽喉头压制发抖声音,“香里我放了曼陀罗……不疼的……”
她吻吻他冰凉翕张的血唇:“知行……我求求你,死吧,你不死,我活不了……”
最后一丝微弱气息从他鼻间消失,掐住她脖子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赵锦宁镇静又慌乱的用手阖上不能瞑目的眼皮,一滴热泪滚出眼眶,落在他青白脸颊上,她摸摸脸上泪痕,不清楚这泪是为谁而流。
她胳膊紧紧搂住他,伏在他胸膛,恍惚回到了许多年前的军营,那个将明未明的早晨。
男人滚热身躯渐渐凉成一具冰冷尸体。赵锦宁恍恍惚惚下了床榻,掩好帐幔,拾起散落在脚踏的大氅裹住赤身裸体,光着脚,踉踉跄跄走出隔间,“来……人……”
侯在殿外的颂茴并未听到她气若游丝传唤。
大殿空无一人,静谧的,唯有灯花呲呲炸响,她听见自己滚动喉头吞咽,用了全部气力大声喊了一句:“来人!”
颂茴一人挑帘进屋,见赵锦宁不衫不履,发髻散乱,半张脸颊上满是鲜红血迹,忙手忙脚地疾步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情急之下喊出昔日尊称:“殿下!”
“您……受伤了?”颂茴一边询问一边着人去请太医。
赵锦宁一把攥住颂茴的手,“不用……不是我的血……”
“我要沐浴……更衣,再传万诚来!”她扶着颂茴肩膀站稳,一条一条地吩咐,“要快!”
丑时三刻。
颂茴侯在大殿门前,瞧见来人,唤了一声:“掌印。”
万诚一道走得急,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热汗,隔着门帘往殿内看了一眼,同颂茴交换了个眼色:“颂尚宫,圣上……”
颂茴点了点头,掀开门帘,万诚方进门。
偌大正殿,未见侍立宫婢,明间正中央红漆大柱前陈列着两尊鎏金仙鹤铜炉,有青烟不断从雕花镂空炉顶氤氲而出,细细香烟忽被带进门的冷风扑向坐在紫檀案后的赵锦宁。
她一身素服,钗环未戴,歪坐在浮雕龙纹御座上,脸色被身后的金漆龙纹屏风衬的苍白如纸。
万诚躬身走到出陛丹台前下跪扣头,“主子,老奴来迟。”
“麟符不在他身上……”赵锦宁疲倦地开了口。
万诚一凛,忖了忖道:“老奴请旨,是否秘不发丧……”
“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迟早要昭告天下,趁李承瑜不在四九城内,也可给他们个措手不及……"赵锦宁一顿,坐直身子,撑在额前的手猛地垂下,一把握住龙头扶手牢牢攥着,“大将军李偃,突发恶疾,不治而亡,朕心甚痛,传朕谕旨……自明日起,罢朝七日举国哀悼,着以帝王之礼葬入皇陵。”
她缓缓阖上眼睛,“教孟仞拿令牌调神机营,以备不时之需。”
“是,”万诚叩头正要撑起一条腿起身,又被赵锦宁喊住,“等等。”
万诚才松下的一口气又紧接着提起来,忙不迭跪好,等着赵锦宁谕示。
“今晚之事……”赵锦宁猛地睁开眼睛,阴沉目光直直望向万诚,“皇陵大,他长眠于此难免空阔寂寞,万诚你说该如何是好?”
万诚心中一凛,立即会意,忙应声道:“大将军戎马一生,为社稷生民劳苦而功高如此,虽然已登仙界,但随行服侍的人万万不能少。”
赵锦宁脸色稍缓,从丹台上慢慢走下来,“如此……甚好。”
天大明后,雪停。
赵锦宁穿戴整齐坐上抬舆,小太监们轻手轻脚地抬起往梅园方向走。
大雪一场,也只有腊梅能够凌寒独自开。
数枝红梅,半遮半掩的在白雪下傲然绽放,朵朵红蔚,枝枝娇美,红白两色交相呼应,在这数九隆冬里大放异彩。
赵锦宁漫步走在园内,瞧见一支开的正好的梅花便问颂茴要剪子。
“主子,还是奴婢来吧。”
“给我。”赵锦宁声气不容拒绝。
她剪下这枝梅花,凑到鼻间嗅了嗅,喃喃自语:“我以为……当权利足够大,想要的东西,便像这梅花一样信手拈来。”
“再美的花,折下来也鲜艳不过几日。”她满目映红,红的像昨晚手中的鲜血,怎么洗都洗不掉,“可惜啊……”
“颂茴,你可认为……我做错了?”赵锦宁的脸色比雪还白,语音轻的像是一阵风,吹到颂茴耳里。
颂茴跪下磕头回话:“主子的决策永不会有错!”
“果真吗……”她自言自语,开合剪刀夹住侧枝,咔嚓剪掉花枝。
整颗梅花树剪得光秃秃后,赵锦宁丢下剪子,绣鞋踩着一地花瓣,沉声道:“教人铲干净,日后宫中不准再种梅。”
朱颜辞镜花辞树,既然人间留不住,那便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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