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重叠连绵的雪云笼罩整个皇城,琉璃瓦覆盖的檐下悬挂着的数列宫灯在猎猎北风中狂舞大作。
这场酝酿了多日的大雪,终于在沉沉夜色中悄然降落。
李偃就是在这个时候骑马进了朱红城墙内。马蹄如鼓点一般敲击着地面,划破了宫廷肃穆静谧的夜,在深深庭院重重宫门内久久回荡。
内廷正宫门大开,两边阶下,乌压压站了一群身穿不同颜色宦官服饰的太监。
提督太监常记溪瞥见疾驰而来的骏马,疾步走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万诚面前,颔首压低嗓音,回禀道:“干爹,人来了。”
万诚点点头,布满细纹的眼尾往身后一扫,带头往朱红大门外走,身后众太监齐刷刷站成一列,紧跟其后。
李偃紧攥缰绳勒停骏马,幽深眸光瞟了下匍匐跪地的众太监,不怒自威地眯起眼睛看向为首的万诚,“万公公,这是何意?”
万诚脸上堆着笑,毕恭毕敬地回道:“天寒地冻,大将军一路远来劳乏,皇上特遣派臣等前来迎接……”
话音未落,那匹如同主人一般阴晴不定的骏马突然高高抬起前蹄,鸣叫着冲他而来。
眼见铁蹄下落,万诚目露惊愕,其他太监更是抖如筛糠,脸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李偃斜睨脚下蝼蚁,拍了拍马背,沉声喊道:“追风。”
马儿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嘶鸣一声,高昂头颅抖了抖溜光发亮的鬃毛调转了方向,马蹄落到御陛阶,锵锵作响。
他声调如常,但语气多有轻蔑:“追风没有见过这么大阵仗,一时狂躁,让万公公受惊了。”
万诚惊魂甫定,挤出一张温和笑脸,一连迭声道:“臣不敢不敢……”
“方才,公公的话说了一半,”李偃摩挲着手里的马鞭,仰脸看向宫门内,青石大高照灯映照的笔直宫道上已覆了层皑皑白雪,“不知你主子还有何吩咐?”
万诚低眉垂眼,指了指旁边一乘奢华暖轿,道:“皇上命臣备了暖轿,还请大将军下马移轿。”
“想的周道,”李偃似笑非笑地乜向暖轿,随手将马鞭扔到万诚面前,“起来说话。”
话罢,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是……”万诚稽首行了一礼,恭顺捡起地上的马鞭,扶着小太监颤巍巍站起身,接过小太监手里的伞,快步上前给李偃撑伞。
李偃摆手,径直越过暖轿,抬腿迈进槛内,话音不大却语锋迫人:“让他们都退下。”
万诚望着挺俊身影渐行渐远,忙忙招手吩咐常记溪:“快叫人去御前禀报!”
李偃沿着白石雕栏高台甬道踏雪前行,这一路上,但凡见到他的太监宫女,皆敛声屏气,恭敬避让一侧叩首施礼。
他不坐高位,紫禁城上下却视他为主人,来去自如,犹入无人之境。
不疾不徐走着,等到殿前月台,身上的玄青鹤氅已落了一层细细薄雪。
尚宫局女官颂茴,见他进门,带领四名捧着贡掸,手炉,热帕的宫女肃然跪地施礼。
“大将军。”
李偃待她贴身伺候的女官,向来还算和气,“起身罢。”
宫女颔首应是,立即起身上前侍候,有条不紊地递帕掸雪。
暖阁里燃着地龙,暖如阳春,他脱掉濡湿的大氅丢给颂茴,问道:“她呢?”
“圣上在养泉宫沐浴,”颂茴躬身回话,“近来天气阴冷,圣上犯了旧疾,林太医说汤浴‘温经散寒’有缓解之效,近几日圣上常去。”
颂茴话音落下,迟迟没有等来李偃的谕令,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她垂首盯着地面,沁出一脑门热汗。
良久,视线中的皂纹革靴才动了动。
“这么久还治不好……”李偃语声听不出喜怒,逐字逐句却让人胆寒,“传我的话,太医院那些庸医,再研究不出来去根的方子,提头来见。”
李偃向来说一不二,他说提头来见,势必有人项上人头不保。
“是……”片刻的煎熬,使颂茴胆战心惊,双腿发软,险些立不住脚。
李偃从袖袋中掏出个精致小巧的锦盒交给岑书,“既然她在沐浴,你先替她好生收着。”
颂茴应是,恭敬伸两手去接。
李偃调转脚尖,迈出寝殿,直往养泉宫。
层出迭见的雨过天晴色云雾销一道一道的延伸至宫室深处,挑开最后一道纱幔,内里的光景便一览无余了。
汤池周围热气氤氲,朦朦胧胧能看清圆池正中的曼妙身姿。
李偃挥手遣走所有侍立宫女,走上前拿起紫檀木架上的锦帕,坐到池沿,撩水朝那痕裸露在外的香肩擦拭。
“好凉的手……”赵锦宁娇嗔一声,随后握住了肩头微凉的大掌。
“下雪了,一路走来,难免冷些。”
赵锦宁回顾看他,言语带笑:“夫君一路辛苦,万事可料理妥当?婆母灵柩停放哪里?明日我好去祭奠。”
李偃此次南行是为迁母之柩,一路舟车劳顿,两月有余才到京城。
“停在万安寺,明日不用去,择了初七日安葬,到时再去也不迟。”
赵锦宁闻言心沉谷底,暗暗咬牙,长睫扑簌簌一眨,言语一派自如:“嫁你多年,连头也不曾到婆母坟前磕过,我这儿媳不称职,她老人家万万不要厌我才好。”
李偃微笑宽慰:“这也怨不得你,有这份心,母亲在九泉之下也会欣慰。”
她轻轻嗯了一声,牵引着他的手慢慢游滑进水里,“夫君的手凉,我帮夫君暖一暖……”
提枪拉弓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掌背沉淀着征战数年的杀伐决断。
他左手捏住她下颌儿,俯身深情一吻,“方才怎知是我?”
行伍出身的李偃,常常穿着一身盔甲,靴子也比文人墨士的重,沉甸甸的下压,重心全在脚上。虽刻意放轻步伐,但那股气压山河的稳在这皇城内,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赵锦宁熟知他一切,怎会分辨不出?
她从水底探出湿漉漉的藕臂,一把搂住男人脖颈,妩媚眼波流转在他的面上,款款深深地凝视,呵气如兰:“自是念着想着夫君的缘故。”
“哦?是吗?想我?”李偃微眯双眸,敛起眼中锋芒,唇边浅笑似有讥讽,“当真吗?别再是旁的什么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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