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儿都工作后温母就闲了下来。因为总在家待着也没什么事干,温岁荔想着这样天天宅着没病都得宅出病来,于是和姐姐一合计,隔三岔五就给温母报个夕阳红旅游团,让她也跟着赶个时髦去看看祖国大好河山。
温母一辈子都是相夫教子,舍不得花钱的思想,起初极力反对,觉得太浪费钱,要把钱留着给两个女儿结婚添嫁妆,不愿意去。
温岁荔当即就翻了个白眼,也不管她妈嘴上怎么拒绝,强行给她收拾了行李,直接就把人送到车站,塞进了候车室。
当然,她还是很靠谱的,报的团里有她舅妈,两个人一起去也有个照应。
旅游这种事是会上瘾的,放在各个年龄段都是同样的,温母也不例外。去了两次以后,“真香”这两个字在原先简单粗暴地认为“旅游不就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的温母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回生二回熟,从一开始的不情不愿、被动接受、需要紧紧跟着人,到后来可以连团都不报,自己做攻略,甚至成为同龄夕阳们的领队,温母的变化不可谓不大。温岁荔见状都忍不住夸了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不,眼看秋高气爽,天气正好,温母刷视频看到香山枫叶正红,就想着和几个旅行中认识的小姐妹约着去趟首都,也学学在年轻人群体中流行的“打卡”。
她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提前三个小时出发去车站等车。
并不是因为离车站远,实际上家里离车站撑死也就十五分钟车程。
至于她提前这么多的原因,姐妹俩都无力吐槽——你等车好过车等你。
于是她在离发车时间还有两小时五十分钟的时候到达了车站。司机师傅甚至还快了几分钟。
然而就在准备刷身份证进站的时候,温母才惊觉自己没带手机,她懊悔地拍了拍手,立刻折返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庆幸——还好她提前出门了,要不然手机忘带了都没有时间回去拿。下次还得跟那两个丫头片子说说,免得总说我没必要这么早!
温母抱着这样的想法赶回家。门打开了之后,却看到了一个很久没见到过的人。
“你回来了。”
客厅里,温父回头看向敞开的门口。他刚刚正背手对着墙站立,墙上挂着的是很早很早之前拍的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温岁荔曾经有无数次想将它取下来,有一次她甚至直接掰开相框要剪掉温父的身形。
但温母制止了她,温母宁肯抱着她哭诉对婚姻的不满,也不肯让她把全家福毁掉,甚至还在她愤怒得口不择言说就当温父死了的时候狠狠地对着她的脸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之后,温岁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和母亲有过任何交流。
母女三人互相支撑着度过了好多年,终于让生活恢复了平静。而现在,把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摔了个稀烂的人突然又出现了。
温母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这个所谓的“丈夫”了。在他缺席的生活里,她已经习惯于一个人养育孩子,习惯于一个人去应付所有事情。
温父见她不吭声,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她:“我看你没拿手机以为你去市场了,现在看你还背着包,是要出远门吗?”
他的语气平静,嘴角甚至还带着些讨好的笑容。
就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那些抛妻弃子的事也不是他做的,他只是和妻子拌了几句嘴,然后来和妻子求和。仅此而已。
温母一把夺过手机,眼里满是警惕:“你来干嘛?”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是你老公,这是你家当然也是我家,我回家有什么不对的吗?”
“你也知道这是你家?那么多年你都干嘛去了?你有把这里当成过家吗?”
“对不起老婆,我知道错了,这些年是我不对,但是我是有苦衷的。你听我解释解释,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你跟女儿的!你相信我!”说完,他连忙走近温母,要帮她把行李取下来。
温母抓着背包的带子不让他动。
温父的表情很真挚,言辞也很是诚恳:“真的!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几分钟后,背包带子上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变得粗糙起茧的手终究还是渐渐松了力道。
温母的心久违地泛起一阵酸楚。
到底还是夫妻。
西山墓园里,高耸的松柏笔挺地站立着,犹如卫士般守护着肃穆的园区。
天气不是很好,又不是清明,所以园区里来祭扫的人并不多。
温静禾熟稔地穿过一排排齐整的墓碑,很快就到了自己想祭扫的人的碑前。
她把怀里的白菊放到碑前,慢慢蹲了下来。
“林奶奶,我是静禾,我今天又来看您了。
“最近您在那边过得怎样?开心吗?我这段时间过得还好,还跟以前一样,很平静。每天就是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跟着师父学习,给病人抓抓药。有点忙,也不能说是忙吧,顶多叫充实?
“师父最近夸我了,说我开的方子总算有点进步了。您都不知道,想从师父她嘴里听到一句夸人的话简直比我当年跟您学刺绣还难!”
她没头没脑地说着,碑上的老人家笑容和蔼地看着她,一如在世时那样慈祥包容。
有冰凉的液体滴到手背上,凉意猝不及忙地沁到了心里。
温静禾抬头往天上看,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聚拢了一大片灰蒙蒙的云。
天气预报说有雨。
她打开出门时带上的伞,依旧蹲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作。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是立冬前的最后一场雨,下得凄清又冰冰冷冷的。
撑开伞之后,温静禾过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口。
“林奶奶,我前段时间……看到了一个很像很像他的人。
“我就远远地看了一眼,但是真的很像,虽然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是他。当时隔着好多人,我再回头去看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知道不可能,那只是我的幻觉。
“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梦到他了……”
温岁荔难得休假,就给温静禾打了电话:“在哪?今晚吃火锅吗?我去接你。”
温静禾那头很安静,甚至能听到雨声和沉闷的雷声。
等了一会儿温岁荔才听到姐姐回复的声音:“好,我在西山墓园。”
西山墓园?这种天气去扫墓?也没听说谁埋在西山啊。温岁荔看了眼车窗外湿漉漉的街道,没把疑惑问出来。
温静禾挂了电话,望着碑上的和煦面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又过了好一阵,雨势越来越大,滴落的雨水把她的裙摆都溅湿了几分,就像是催促着她离开。她这才起身离去。
心里想的东西太多,心思很重,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沉浸在复杂情绪里,自然也就没发现不远处也有个撑着伞的人。那人正借着高大柏树的遮挡凝望着她。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之后,那人才走到她刚刚站过的位置,递上一束迟到很久的菊花,久久没有离去。
车子开到墓园时,温静禾已经等在路边了。
温岁荔看着姐姐开门收伞,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身上那抹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西山墓园?她去看谁了?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是现在绝不是询问的时机。
温岁荔压下疑问,驶动车子,若无其事地打探:“方女士催你结婚了?”
方女士,她们的母亲。
透明雨伞上的水珠圆润剔透,温静禾低头看得有些恍惚,听到妹妹问话才回过神:“嗯,有好几次了。”
过了好久才又听到她说:“我可能永远不会结婚了。”声音很低很轻。而后面那句“都不是他”更是让温岁荔怀疑是不是听错了。
雨天路面湿滑,温岁荔注意着路况,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她打开雨刮器扫了几下被模糊的玻璃:“哦豁,你不结我也不结,方女士恐怕是不会让我们有安生日子过了。”
语气中是满满的幸灾乐祸,温静禾饶是情绪低落此刻也忍不住无奈地笑出声:“那你还不上点心。”
见她终于肯说话,温岁荔暗暗松了口气。
和她不同,姐姐从小就敏感内敛,有心事也是憋在心里内耗。这几年温岁荔明显感觉到姐姐的心情不好,明里暗里试探了好多次,却始终试探不出来原因。
她总有不好的预感,感觉就像个隐形的炸弹一样,说不准哪天就“砰”地一声爆炸了,把所有人打个措手不及。
“我?我是不可能的了!那就是个坟墓,你参考一下我们家。谁爱进谁进,反正我不进。我去给祖国人民的卫生健康事业添砖加瓦不香吗?”
温静禾对亲妹妹的终身大事还是上心的,她想到那个在妹妹病床前忙前忙后的温润青年:“这也是许同言的意思?”
“不是。他可能想结婚。但是我不想,所以我也直接跟他说了,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能接受就保持现状,不能就散,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纠结的。”温岁荔的语气很是潇洒,她朝姐姐抛了个媚眼,企图让姐姐换个话题。
温静禾不吃这套,她冷静地问:“你们现在跟谈了,或者说结婚了有什么区别吗?”
温岁荔歪着头对温静禾眨眨眼:“区别可能就是我没有这么大的责任?”
“小心玩火自焚。”温静禾提醒道,“要是最后没有好的结局呢?”
“结局是不是满分重要吗?我在过程开心就好了啊!管他有没有结果呢!而且我都给他打好预防针了,这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吗?”想了想又问她姐这样是不是不道德。
他们俩倒的确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副驾的温静禾无言以对,她对上妹妹期待的目光,默默地伸出手将她的脑袋摆正:“注意看路,安全驾驶。”
温岁荔难得把姐姐说得哑口无言,心情一下舒畅了,乖乖地把目光放回路面。
车子保持匀速继续往前行驶,车轮轧过平坦的路面,溅起一朵又一朵大水花。
关于道德还是不道德这个问题,温静禾思考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直到温岁荔把车停稳,她才语气勉强地憋出一句:“理智上确实缺德,但是情感上,你是我妹妹,如果你开心的话其实也无所谓。”说完又补了一句,“只一点,别作奸犯科,做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不然我可要大义灭亲的。”
“你也太低估你妹妹的道德底线,过于高估你妹妹的能耐了吧?我可是生在红旗下根正苗红的好青年!怎么可能做需要你大义灭亲的事呢?”
在怀疑一件事是否可行是否正确时,没有什么会比得到亲人的认同更让人开心。
很多时候温岁荔对一些事情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但哪怕是她已经有了决定,也往往会觉得心里有空缺。假使如果外界能适时给予肯定和鼓励,哪怕只是一点点,她也能生出底气,走得更稳。
温岁荔激动地“嗷呜”一声,直接从驾驶位探出身子一把抱住了温静禾。
晚上的火锅是在温静禾买的小公寓里吃的。
按照计划姐妹俩是想等雨小了再出去吃。可天不遂人意,这雨就没有半点要停的意思,眼看着还有越下越大的迹象。
大下雨天的路又滑,温岁荔和温静禾都觉得没必要为了一口吃的冒雨出门。
温静禾跟个仓鼠似的,爱囤不爱吃。现在的冰箱里多的是食材,索性就着冰箱里现有的菜直接在家吃,反正就两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因为下班时就想好了晚上吃火锅,所以温岁荔在接温静禾的路上特地买了瓶酒。
小酌怡情。温岁荔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口问温静禾:“喝吗?”
从小到大,温静禾几乎都不喝酒,所以她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谁知道温静禾居然点点头,向她伸出了手。
温岁荔几乎是立刻就想开口戏谑地来句调侃,她的话都滚到嘴边了,却在看到温静禾望着那瓶酒时怔怔的神情后,马上住了嘴。
姐姐有心事。
温岁荔挠挠头,放弃了打趣的念头。
在一阵沸腾的“咕嘟咕嘟”声中,浓烈的香气不断地从锅里升腾而起。装了满满几大盘的食材在俩姐妹天南海北的话题中渐渐被清空。
食物是能治愈人心的。温岁荔上班时的疲惫和紧张都在食物的抚慰下无声的弥散掉,温静禾的神经也逐渐放松下来。
“我今天去墓园看了一个人,是一个老奶奶。她已经去世好久好久了。”
或许是这段晚餐氛围太轻松,或许是基于酒精的催化作用,或许是沉郁了太久的情绪需要发泄的出口,又或者三者皆有,温静禾抱着腿靠坐在沙发上,开始向妹妹讲述往事——
“我在毕业那年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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