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瑜的行踪向来是对外保密的,普通的西厂成员根本不能轻易知晓。往往都是自己干自己的干得好好的,突然有天发现哪里不对,仔细一想才发现,哎,督主好像不见了呃……哦不见就不见了吧,然后继续自己干自己的。
故而第二天,慕筱雅也表现得和往常一样,一大早敲门喊他用早膳。
推门而入的时候,顾锦瑜已经穿戴完毕,正坐在床头若有所思。听闻声响,他抬眼看向慕筱雅,显然受到了轻微的惊吓,眉眼抬了抬。
“这是……怎么了?”
慕筱雅欲哭无泪地捂着自己肿的跟猪头似的左半边脸,哭诉道:“昨晚睡得不踏实,翻身的时候不留神摔地上了,还是……脸着地。”
她当然不会说是昨晚夜里梦到自己追金锭,从床上摔下来了……
顾锦瑜仿佛是有点想笑,但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流露,只是在一瞬间眼神格外明亮,和平日里冷淡漠然,仿佛天塌了也不眨眼的模样截然不同。
其实慕筱雅也看出来了,这顶包的假督主,本人的性子肯定没顾锦瑜那么糟糕。所以时间一长,难免在细枝末节上要露露陷。
倒也是难为他了。成天扮演一座不哭不笑不喜不悲的活体冰山,还一扮就是几个月,这考验的已经不是演技了,而是耐力。
用过早膳,顾锦瑜一言不发,起身就往后院走。
慕筱雅心领神会,低着头在后面紧紧跟着,直到二人在一处无人的角落里。
虽说是矮墙,但目测也有七八尺那么高,而且周围光滑平整,直接爬肯定是爬不过去的。
只能……飞过去啊。
想到这里,慕筱雅上脑中不禁浮现出话本小说里常见的画面:
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容貌阴柔俊美,霸气侧露地将女主纤腰一揽,随后纵身跃起。锦靴凌空轻踏间,人已经如大雁一般,飞檐走壁地离开了好几里地。
女主靠在那个坚实有力的怀抱里,衣衫头发全都哗啦啦地在风中乱飞,她娇羞地抬起眼,盯着男子完美如雕塑一般的侧脸,看入了迷。而对方仿佛也感应到了一般,也低下头来。
二人视线紧紧相接,拉都拉不开。然后在空中各种转圈圈,转圈圈,转圈圈……
“走啊。”正发着花痴,冷不丁地被旁边顾锦瑜的声音打断。
他显然已经唤了好几声,此刻微皱着俊眉,明显不解慕筱雅为何要盯着一堵墙不停地傻笑。
慕筱雅将他看了又看,心想虽然芯被人换了,但毕竟那张脸还是很祸国殃民的。就勉为其难,借此机会感受一下话本女主的待遇吧。毕竟以后,可能都没这个“督主带我飞”机会了。
于是她点点头。眼睛一闭,双手一张,道:“来……来吧!”
可是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也没等到。
皱皱眉,慕筱雅重新睁开眼,就看见顾锦瑜正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
“来帮忙啊。”他说着弯下腰去,把手中的一块砖放在了墙根。然后转过身去,从不远处的大树背后,又搬出几块。
慕筱雅:“……”
是哦,她居然忘了,爬墙的办法除了“飞”,还有搬砖垒台阶呢……
怀着巨大心理落差忙活了小半会儿,两个人终于齐心协力垒好了一串高矮适中的台阶。
慕筱雅站在墙根底下,看着顾锦瑜笨笨拙拙地上了台阶,骑上墙头,斟酌犹豫了好半天,才狠狠一咬牙,视死如归般朝外面一跳。
然后只听“嘭”的一声,墙那头传来一声一点也不轻快的巨响。
她只能再一次默默感慨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为何如此巨大……
确认顾锦瑜已经安全着陆之后,慕筱雅自己才上了台阶。她是会点三脚猫功夫的,虽然还没到飞檐走壁的境界,但身手自然比普通人要轻快很多。
不费吹灰之力上墙头,她正准备跳下去,抬眼朝远方一看,不禁怔住。
此刻时辰尚早,朝阳还未全然露脸,只有一抹彩霞浅浅淡淡地挂在天的尽头。地平线处,山峦叠嶂,云蒸霞蔚,将天地间衬得格外宁静。
而稍近一些,那店铺商家林立,房屋鳞次栉比,便是尚在沉睡中的京城了。几个时辰后,那一切便会苏醒,变成一派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的热闹景象。
这是宫外的天地。阔别数月,竟然仍有了一种患如隔世的错觉。
慕筱雅回过头去,看向相反的另一侧。红砖墙,琉璃瓦,城门高大,森严而肃穆得不容得半点侵犯。
这是截然不同的,宫内的世界。
一瞬间,那张清雅温润的面孔,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而到了此时此刻,慕筱雅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永别的滋味。
所谓永别,就是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凝目良久,才收回视线,重新朝宫外望了一眼。然后跳下墙头,不再犹豫。
落地轻轻巧巧,她得意一笑,然后便看见守在暗处的包公公。
包公公果然是内部人士,冲二人一礼,他低声道:“还请督主随奴才更衣。”
慕筱雅应声跟在她后面。但因为胸中还怀着一点残留的心事,她并不曾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顾锦瑜的前面。
更没发现,当自己骑在墙头发呆的时候,对方一直站在墙根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留恋,非常明显的,几乎掩饰不住的留恋。
而那样的眼神,是明知将要离开的人,才会有的。
在包公公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茅屋,将早已备好的衣衫换上,等到重新出来时,便已经是一主一仆的打扮了。
顾锦瑜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月白色滚边飞鸟描花织锦长袍,着金冠,系玉佩,手执折扇一把,上书“公子如玉”四个字。奢华中透着低调,张扬中带着闷骚。看上既风流倜傥随性不羁,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淡疏离,非常符合他那种外表高冷,内心自恋的形象。
慕筱雅则是一身灰不溜秋的麻衣打扮,系着头巾,背着包袱,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这生动形象的小厮打扮倒也甚合她的心意,什么时候逮着机会往人群中一钻,瞬间就能找不着了——如果不是她半边脸肿的太引人注目的话。
相比之下,她旁边的顾锦瑜,那张脸就太招蜂引蝶了。两人平平常常地走在街上,才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就已经间接地在街上造成了多起意外事故:
比如,左前方卖首饰的女摊主一个不留神,把金钗戳到自己手背上去了,疼得发出一声尖叫;
再比如,右后方带丫鬟出门散心的小姐因为脑袋扭动幅度太大,不慎撞上了一个年轻公子的胸口,登时羞红了脸;
就连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大黄狗,也四脚一伸趴在了地上,仰头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主人拖都拖不走……
慕筱雅嘴角抽搐地想,那一定是只母狗吧……
而这些意外的始作俑者却半点自觉也没有,他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来,一边走一边盯着上面看。眼角瞅见慕筱雅好奇的目光,便抬起头来,给自己的行为加了一句简短的注解,“先走访附近善于造房之人。”
慕筱雅隐约瞥见那是一副地图,便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在车行里租了一辆马车,很快便带着马车,以及车行免费赠送的车夫一名,离开了京城。
慕筱雅原本打算一离开京城就开溜的,但在发现顾锦瑜的路线,是从京城出发一路向南走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她的老家褚州在北陈国境的最南边,早走不如晚走,还可以省点路费呢。
车夫名叫阿翔,是个身长七尺的瘦削少年。马车刚一起步,就听见他爽朗的声音从车帘外面传来。
“二位客官看模样不像是本地人士,此番是要回家乡去看看吗?”
慕筱雅瞅了顾锦瑜一眼,见他只是低头盯着自己手里的地图,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便清清嗓子,顺着阿翔的话瞎掰道:“小哥好眼力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实不相瞒,我们公子是褚州人,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准备回乡看看,顺便在路上逛逛。”
听到“褚州”儿二字,顾锦瑜的视线从地图上抬起一瞬,很快又垂了下去。
外头阿翔闻言,哈哈笑起来,道:“原来是生意人啊!哎对了,看二位这阔气非凡的穿着打扮,想来肯定是本地的大商贾了。我记得去年的时候,皇上曾让宁王殿下替他大宴商贾,以鼓励咱们经商,不知公子可也去了?”
穿得太花哨以至于都被人捧上天了,再说没去过那可就真是自打脸了……慕筱雅用余光瞅瞅岿然不动的顾锦瑜,干笑道:“咱们公子自然是去了,去了的!”
阿翔夸张地“哇”了一声,道:“那公子肯定见到宁王殿下了吧!”
听他突然提起萧明嗣,慕筱雅心弦一动,不禁怔了一怔。然而等她回过神来想要接话的时候,却已经被旁边一直三缄其口的顾锦瑜抢去了话头。
他道:“你听起来,对宁王很是崇拜?”
“那是自然啊,不只是我,咱们京中崇拜宁王殿下的人可多了!”阿翔道,“殿下温润如玉,平易近人,奉命亲自来民间走访多次,却从不摆王爷架子。哎,奈何皇上根本不重用他,指派给他的往往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士农工商,商排最末。虽然北陈似是试图以商贾之事发展经济,但总体来看,同政治地位最低的商人打交道,的确是一件十分远离权力中心的事情。
想到此,慕筱雅脑中不禁浮现出自己第一次见到萧明嗣的情景。那时候他似乎也是费心费力地想要和萧明睿商量减免赋税之类的政事,然而最后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能见到。
结合阿翔刚才的回答,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忽然浮了上来——萧明睿不会是在有意排挤他吧?
但一想到对方那没个正形儿,成天不无正业的样子,她又严重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每天忙着琢磨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还来不及呢,哪有闲功夫排挤人啊!
而听了阿翔的话,顾锦瑜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情绪表露,只低低地“哦”了一声,表示她的确听到了对方说的话。
到底不是本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慕筱雅在一旁暗想,今天这事儿若是换了真督主,保不齐就一个小报告打到萧明睿那里了。后者就是心宽如大海,听了这样的话也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怀吧?
那萧明嗣可当真是躺着也中枪了。还好还好,这车里的只是个李鬼。
想到这里,她稍稍地松了口气。丛刚才起因为听到“萧明嗣”这三个字而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然而慕筱雅因为满腹心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举一动,都一览无遗地落入了身边人的眼中。
顾锦瑜冷峻的眉间似是要敛起些许褶皱,但终究没有,他只是稍稍低垂了眉睫,及至重新抬眼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成了无情无绪的面瘫模样。
仿佛刚才眼中那一抹暗涌,根本不曾出现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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