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沉,繁星点点,宫中万籁俱寂。
慕筱雅独自一人抱腿坐在宫墙拐角的阴影里,唉声叹气。
分明头天晚上又是守夜又是做恶梦的,根本没有睡好,但此时此刻,她伺候完染了风寒的顾锦瑜躺下后,却依旧半点睡意也无。
白日里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但狐疑却一刻也没有消散过,反而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心头。
虽然她从来无心掺和到宫廷琐事中,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大的发现。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才能决定如何对待它。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却隐约听见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慕筱雅循声看过去,便见一道颀长的影子,在月色的笼罩下,缓缓地朝这边走来。
只一眼,她的心便提了起来。
那是萧明嗣。
他穿着一身浓墨一般的黑衣,身形几度淹没在夜色中,却又很快被明亮的月色勾勒而出,一道阴影在他身后斜拉开去,随着他脚下的步子微微晃动着。
慕筱雅在宫中是极少见他穿黑衣的。不知为何,她只觉得,白衣的萧明嗣温润如玉,仿若站在阳光中一般,宽仁地包容着一切,从无烦恼和怨怼;然而黑色的衣袍,却仿佛将他处在阴影的一面尽数地展露出来,就如同此刻,给人以无边的孤寂和落拓之感。
实则人总是会有烦恼和怨怼的吧,只不过有的人能将它们极好地掩藏起来而已。这样想着,慕筱雅站起身来,朝对方走过去。
骤然看见面前的人,萧明嗣露出讶异神情,随后低垂了眉目,轻声道:“你为何在这里?”
慕筱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答反问:“殿下又为何在这里?”
萧明嗣看了看她,无奈地笑了笑,最后道:“你可愿陪我说说话?”
房间里,顾锦瑜睡得极不安稳。
他咳了一声,翻个身。咳了两声,又翻个身。咳了三声,再翻个身。
一口气咳出一串声音,连带着在床上打了个滚,侧耳细听,门外却依旧半点响动也没有。
顶着被自己折腾出来的鸡窝头,他皱眉坐身起来。下了床,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觉得这样的举动不符合自己的身份,走到一半转而折向窗口,伸手敲了一敲。
外面很快响起声音:“主子,属下已经看过了,人不在房间里。”
顾锦瑜:“……”有个太过善解人意的暗卫,有时候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清了清嗓子,他道:“去宫里找。”
外面应了一声,瞬间不见。顾锦瑜站在窗口,沉着一张脸,琢磨着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奴才究竟能有什么苦恼,值得大半夜玩失踪。冷不丁凉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又打了个喷嚏,最后只能无奈地爬回了床上。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姑娘。”
依旧是那个宫墙的拐角处,不同的是,此刻已经是两人并排靠坐的情形。萧明嗣抬头看了看繁星密布的天幕,开了口,却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我……我……”慕筱雅吓得心头一紧,语无伦次地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得咬咬下唇,老实闭嘴。
萧明嗣却转过头,看着她柔柔一笑,道:“不用担心,我若是想告发你,又何必等到现在?西厂不是个好待的地方,你多半是有苦衷的,是不是?”
慕筱雅只能借坡下驴,干笑道:“家贫……入宫混口饭吃……”
萧明嗣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你若愿意,我可在宫外帮你寻个差事,一个姑娘在宫中假扮太监,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话让慕筱雅羞愧的同时,也禁不住为之触动。自打师傅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南来北往的,她都是一个人闯荡,几乎已经忘记了被人关心是怎样的感觉。哪怕萧明嗣对她的关心只是出于本性的善良,无关情爱,她也觉得心头暖暖的,身处子夜,也如同站在午后的阳光之中。
她恢复了女子说话应有的腔调,转头打量了对方,小心地问:“为何殿下今日看起来……有些黯然?”
萧明嗣闻言立刻垂了垂眼,似乎是急于掩饰翻涌而来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道:“今日……是我母后的祭日。”
慕筱雅霍然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母后虽然是父皇的继皇后,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漂亮,也是最爱我父皇的女人。”萧明嗣强笑了一下,抬头看向远方,陷入回忆一般,继续道,“然而五年前,她却怀着不甘和恨意,在病榻上永远地合上了眼。”
“为……为什么?”慕筱雅忍不住颤声问。
萧明嗣苦笑一声,叹道:“活人再怎么好,也终究是赢不了死人的。”
慕筱雅骤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任是甄皇后如何贤良淑德,想来先帝心中的朱砂痣白月光,却始终只是他的第一任皇后——钟皇后。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最后才将自己的皇位也交付给了钟皇后的孩子。
她转头深深地凝视着身旁的人,心中缓缓地升腾起一丝苦涩。作为女子,她可以想象得出甄皇后心中的不甘和怨怼。
想问萧明嗣是否也怀有不忿,却不知道以自己的身份,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否合宜。
但对方却已然看出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道:“我深知自己的性子,绝非堪当大业之人,从小到大对于皇位也并无肖想。我只是……”他顿了顿,垂下眼去,“我只是恨自己无能……无法护得母亲周全……”
他的话音轻轻缓缓地落入夜色里,将周遭的一切都拉扯进了无边的沉默。
慕筱雅不知道对于这种事,自己该如何劝慰。她却知道这个当口,任何的劝慰都是多余的,也许萧明嗣需要的,只是一个可靠的倾听者而已。
其实此刻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想到这里,她心头微动,用余光看了看身旁的人。萧明嗣很快觉察到,目光柔和地追随过来,道:“你……好像也有心事?”
慕筱雅缓慢地点了点头。对于她而言,在这个宫中,没有谁比萧明嗣更值得信任了。
萧明嗣看了看他,道:“你若相信我,便说来听听。我定当尽自己所能,全力相助。”
“事情和我倒没有什么干系,可……毕竟也是个大事。”慕筱雅叹了口气,随即转过头,直视了对方的双眼,郑重道,“其实我……我发现此刻身在宫中的督主,并不是真正的顾锦瑜!”
今天清晨,她便是在“顾锦瑜”的下颚到脖颈处,看见一道极淡的色差,才惊讶地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是人皮面具和主人原本肤色的差别,在普通人眼中几乎没有区别,然而对于慕筱雅这样的“行家”而言,任何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根本无所遁形。
换而言之,她所见到的顾锦瑜,一直是由其他人戴着人皮面具,假扮而成的!
而这还不是让慕筱雅震惊的全部内容。那人皮面具的制作手法,她再熟悉不过。据她所知,会这种独门手法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三人而已——师父,师兄以及她自己。
除开她之外,师父早已去世,剩下的只有……难不成,师兄他也在宫中么?!
只不过,关于师傅师兄,以及自己职业上的秘密,慕筱雅是打死也不能告诉任何人的,故而对萧明嗣说出具体情况时,她耍了点小花招,只说是有一天顾锦瑜贴人皮面具的时候,被她偷偷地看见了。
听了她的话,萧明嗣微锁了眉,陷入沉思。
慕筱雅就只好乖乖地锁在一旁等着。虽然对宫中的波谲云诡明争暗斗一无所知,但她也知道,手握大权的督主被人换了芯,这背后肯定有阴谋!
半晌后,萧明嗣终于开了口。他先轻轻地笑了笑,以示对慕筱雅的安抚,随后才道:“这件事兹事体大,牵一发可动全身。你暂且只做不知,一切如常,其余的,我会想办法查实。”顿了顿,又看着她叹了口气,道,“皇家的纷争比什么都无情,我不希望……你因此而受到什么牵连。”
慕筱雅心中霍然一动,面上却只是点点头,胡乱地“嗯”了一声。
“时候不早了,你若还晃荡在外,恐怕惹人怀疑。”萧明嗣抬头看了看天,随后拂拂衣摆,站起身来。
慕筱雅也回了神,忙道:“那、那我先回去了!”说着手忙脚乱地要走。
“等等,”萧明嗣却又唤住她道,“顾锦瑜不比旁人,纵然是那假冒之人,能骗得过宫中这么多人的耳目,想来也不是寻常之辈。你……且格外小心。”
慕筱雅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慌张地应了一声,随后小跑而去。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