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十八岁以前的阿晋并没有这样“叛逆”,那时的他虽然依旧一身反骨,但还是会看长辈的脸色,爷爷一横眉,奶奶一捂胸口,他就会收敛。
但是,比起爷爷奶奶,他还是最听姐姐阿洁的话。
阿洁比他大两岁,初中毕业后就离开了小村庄,跟着村里的人去外地打工。阿洁去的地方很远,不能经常回老家,但阿洁回家的频率还是比他们父母高上许多。
阿洁每逢假期都会回来,每次回来还都会给阿晋带上礼物。他小一些的时候,她就给他带当下男生爱玩的玩具,等他大一些上了中学后,她花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双流行的名牌运动鞋。
男孩嘴上没说喜欢,却立刻弯腰将鞋盒爱惜地抱在怀中,疾步回到房间里自己欣赏。
阿洁在外面喊他:“别喜欢得都舍不得穿,姐姐下次再给你买!”
阿晋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我才不会舍不得穿呢!”之后的好几天,他都穿着那鞋子出门,阿洁看见了就调侃,问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
阿晋并不承认,说:“我就是没鞋子穿了。”
阿洁笑得眯起了眼睛,就算她的眼睛成了一条缝,阿晋还是能轻易辨清她眸子里的宠爱。
男孩儿到了年纪就会变得别扭。他喜欢鞋子,但就是不肯说出来,心疼姐姐,却也不会多关心两句。他觉得自己穿它,就是在说喜欢它,自己听姐姐的话,就是在说谢谢姐姐。
阿晋高中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新年到了,每家每户的外出务工人员都会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过年。
阿洁回来了,但他们的父母因为没抢到车票,决定在外地过年。家里的老人知道这消息很是生气,对着电话大发了一通脾气,说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哪里有不回家过年的道理。
知道老人很看重这些传统习俗,那头的父母都不敢吭声,这边的姐弟二人听着爷爷奶奶对父母的责怪,吓得心脏扑通扑通响。
大年二十八这天,阿晋出门和同学玩,阿洁通过朋友介绍接了一个车展的活。临近新年,车展的薪酬很高。
姐弟俩一起出门,阿晋看着姐姐提着一个袋子,偷偷翻了翻,发现里面是一件薄薄的裙子。
他问阿洁:“这车展活动是个什么活?”
阿洁将袋子收紧,“就是去当模特,站在车的旁边就行。”
阿晋:“穿这样的裙子站在车边啊?天这么冷呢!”
阿洁推了推阿晋的脑袋,“想什么呢,放心吧,人家是室内车展,有暖气的。”
阿晋相信了,“但你也要注意保暖,可以的话,多穿两件衣服,别为了那么点钱伤了身体。”
阿洁呼吸道不好,老家的冬天太冷,空气过于干燥,阿晋有时见她呼吸不畅的样子,一颗心总是被提到最高点。
阿洁小时候就被查出有哮喘,不过这两年还算注意,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但阿晋还记得她有这病,也很担心她旧病复发。
“知道了,你个小屁孩还担心我呢?”阿洁笑着调侃他,又问他:“你今天是要去哪里?”
“和同学去商场里买点东西。”阿晋低头回答。
“嗯,多和朋友出去玩玩。”说着,阿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塞到阿晋手里,“也不要胡乱花钱。”
阿晋捏紧了钱,点点头。
夜色降临的时候,阿晋提了一个并不小的包装箱回家。他在院子里将箱子拆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崭新的机器。
奶奶问他是什么东西。
阿晋说:“加湿器。”放在阿洁的床头,这样她晚上睡觉应该会更舒服些,也不用担心第二天睡醒会流鼻血了。他本来只想买个小型的,他攒的钱也买不了大的,不过阿洁出门前又加塞给他五十,他这才买了个最好的。
爷爷奶奶笑着骂他就疼姐姐,阿晋装作没听见,将加湿器放到姐姐的床头柜上,然后就在家里等着阿洁。
阿洁车展的活似乎并不好干,她很晚才到家,脸上的妆还没卸,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唇却很红。
进屋看到床头柜上的加湿器,阿洁扭头看害羞得低头的阿晋,她笑了笑,没说什么让他难为情的话。
“谢谢你的新年礼物。”
阿晋嗯嗯了两声后便没再说话。
晚上四人在桌上其乐融融地吃饭,晚饭过后老人们睡得早,阿晋打游戏打到深夜,听到客厅的异响,走出去看发现是阿洁,她在客厅里给自己倒水。
昏暗的灯光下,阿晋看她一张脸通红,眼神朦胧迷糊,一副病了的样子。
阿晋上前扶她,碰到她的手臂,发现她全身发烫。
阿洁咳了两声,让阿晋帮她拿退烧药,吃过药后,阿晋将她送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阿洁的烧还是没退,烧得脸颊红扑扑的。阿晋在她床边,问她为什么会发烧。
阿洁烧得晕乎乎的,就说了实话,“车展没开暖气。”
阿晋太阳穴的那根神经突突跳了两下,“所以,你就穿着那样的裙子,在这么冷的天,站了七八个小时?”
阿洁扭过头说自己想喝水。
阿晋将水递给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最后无奈地说:“要是没办法退烧,下午我带你去诊所看看。”
阿洁点点头,翻过身说自己要休息了。
下午,阿洁还是没退烧,但也没精力起身去医院。阿晋只能让她再吃药,一直在她床边坐着,不敢移开一步。
大年三十这天,阿洁还高烧不退。虽然家里只有四个人,但爷爷奶奶还是一大早就开始忙着准备年夜饭。躺在床上的阿洁觉得有些愧疚,挣扎着想要起身帮爷爷奶奶的忙,最后被阿晋拦下。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躺了一天的阿洁突然犯哮喘了。在一边的阿晋吓得不轻,用了舒张剂后,阿洁好了些,可脸色还是难看。
阿晋二话不说就要背着她去诊所。阿洁全身滚烫,没什么力气,她趴在阿晋的背上,商量道:“明天吧?今天是大年三十,诊所肯定没开门。”
“那我们去医院,急诊肯定开门了。”
奶奶打断他:“大年三十的!就发个烧,哪有那么严重,好好的去什么医院!”
阿晋捏着阿洁滚烫的手腕,大声反驳:“她都这样了,还管什么年三十!”
奶奶被他吼得捂心脏。
趴在他身后的阿洁用力在他肩上锤了几下,“不要凶奶奶!”
最后,阿晋妥协了。他将阿洁放回床上,还让她保证,要是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他。
“我就算和爷爷奶奶吵起来,也会把你送到医院。”
阿洁笑得厉害,捂着嘴咳了两声,“好。你还是别在我这里守着了,去帮爷爷奶奶打下手吧,今晚我还想吃年夜饭呢。”
阿晋点头答应。
阿洁虽说着要吃年夜饭,但真正到了饭桌上,她却难受得只喝得下白粥。
吃过饭后,爷爷奶奶在客厅里看春晚,阿晋在屋里陪着阿洁。
阿洁睡得迷迷糊糊,但还在一直说话,“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以前又瘦又黑又小,现在鞋子都要买四十三码了,还能一下把我背起来。”
阿晋哼哼地应着,继续给她倒水。
阿洁又说:“你就是那身子骨实在是有些薄,等姐姐赚钱了,一定让奶奶多给你买点鸡鸭排骨补一补。”
阿晋说不用,“我就算身子骨薄,也能背得动你。”
姐弟两人在屋里聊了许久,爷爷奶奶抵不住睡意,只看了一会儿电视就回房睡了。阿洁知道阿晋这两天守在她床边很辛苦,让他也回房间休息。
阿晋不敢走。
“你就把药放我床头,要是犯病了,我自己来。”阿洁又说:“但是我觉得应该不会有事,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拗不过她,阿晋还是回房间了。许是这两天照顾阿洁的确太累,他一沾上床就睡死。睡前,他想的是,姐姐就算生病了,还是满脑子想着他。他之后一定要多赚钱,让姐姐也享福。
第二日,他是被奶奶叫醒的。奶奶已经很老了,一张脸爬满皱纹,平日除了大悲大喜的时候,周围人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但阿晋一睁眼,就看清了奶奶的表情--她恐惧又震惊,还十分绝望。
阿洁没了,突然没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阿晋摇了摇滚到地上的那瓶舒张剂,发现里面空荡荡。那晚他给姐姐用的时候,就觉得里面没剩多少了,姐姐硬说还够用。
“这东西好贵的,比你那鞋子还贵。”他记得阿洁这样说过。
他回到房间里,将那双自己十分珍惜的鞋子狠狠地砸到地上。发泄过一通后,他跪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哭泣。
大年初一,他们家就出了丧事。红灯笼被撤下,远在外地的父母赶回来参加女儿的葬礼,一家人哭了好几天。
没过多久,父母又去外地了,他们家的红灯笼又挂了起来,爷爷奶奶的眼眶不再含泪。
不过阿晋却比从前更加叛逆了,他不听任何人的话,只做自己喜欢的事,用娱乐来麻痹自己。
他不想再听话了,他听姐姐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最后他失去了姐姐。
现在的他,不会再听任何人的话。甚至有时候还会故意去反驳,去做别人不允许的事,他知道这样做会收获异样的眼光和不怀好意的评价,但他不在乎,那些恶意的评价似乎能弥补他那因失去姐姐而变得空洞疲惫的内心。
于是,他乐此不疲。他自由地穿梭在小镇中,绝不做大人认为正确的事,他只相信自己。
他最后虽然顺利毕业,还被一个二本学校录取了,但他没去上学,还是在老家待着,整日泡在镇上的台球厅、游戏厅和酒馆里。
父母本十分生气,但他们知道阿洁的死对阿晋打击很大,生怕自己唯一的儿子也出什么岔子,而且阿晋说他留在家里,是为了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于是父母最后妥协了。
阿晋因为自己略显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村里落了个极其难听的名声。不过他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他甚至在这样的生活方式下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他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方式。
村里的长辈都叮嘱自己的孩子千万不能和阿晋玩,但并不是所有小孩儿都是听话的。如果这世界上的孩子都是乖小孩,那镇上的台球厅早就关门大吉了。
许康建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奶奶整日对他谆谆教诲,让他别再去镇上台球厅里鬼混,他嘴上答应,但转头就能跑到台球厅里对着阿晋脆生生地喊出一声:“晋哥!”
阿晋在台球厅里的地位很高,这些来台球厅打球的小孩都很崇拜他。不止是因为他年纪比他们大一些,更是因为他在村里“不好”的名声。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对敢于反抗长辈权威,率性做自己的人很是敬佩。
而且阿晋的台球技术很好,人长得也帅,瘦高瘦高,总是摆着一张臭脸,但是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听说前段时间还考了个摩托车驾驶证。
许康建跟阿晋一样大,却也十分崇拜他,但阿晋似乎都没正眼瞧过他。台球厅里有很多阿晋的崇拜者,许康建哪里排得上号。
这天,他在台球厅里和朋友聊天抽烟。许康建远远就看见阿晋身穿摩托车服走了进来,正觉得帅呢,阿晋皱着眉对着乌烟瘴气的室内问了句:“谁是许康建?”
许康建一愣,反应过来后,直接站了起来,“晋哥,怎么了?”
阿晋走向他,然后捏着他的肩膀把他捞出来,再一下夺走他手里的未抽完的烟,眼神沉沉,“你妹妹在门口找你,赶紧跟她回家。”
“许康婕?”许康建皱了眉,低头骂了声,然后才抬头对阿晋说:“晋哥,不用管她,她等会儿就走了。”
岂料阿晋听了之后脸色一变,怒气冲冲斥责他,“赶紧给我回家!让妹妹在门口等你回家,你知道外面有多冷吗,你是不是人?”
许康建听了骂,想起自己瘦弱的妹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低了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一走出台球厅,便看见许康婕站在街的对面。她从小就营养不良,个子瘦弱矮小,一直都坐在班级最前排,上次在学校发病之后,她被接回家中,在家里好好休养调整了两个月后,身体情况好了些。
许康婕眼睛很亮,小小的脸颊没什么肉。她穿得很厚,带着宽大的帽子,这样一来,那脸看起来就更小了。
见他出来后,许康婕眼神一闪,在马路对面用力朝他招了招手,像是怕他没看见她的存。看清她露出的笑容时,许康建觉得自己挺不应该的。
他赶紧过马路,走到她面前,问:“谁让你来的?”
许康婕说:“爷爷让我喊你回家吃饭。”
许康建烦躁地吐了口气,“我今天不是说了不回吗?”
“他说今天家里炖鸭子了,得叫你回去吃。”许康婕将下巴埋在衣领里,瓮声瓮气的。
许康建皱眉,低声说:“走吧。”
许康婕点头,转身离开之前,她看见台球室门口站着一个人,那人黑衣黑裤,身材颀长,一张脸却被冻得惨白。
是刚才她在台球室门口拦住的人,他刚从摩托车上下来,她便伸手将他拦住。
其实在看清他的模样和脸色时,许康婕是有些怵的,他看起来很凶,五官好看却很凌厉,那双眉毛也皱得厉害,嘴角无缘故地瘪着,烦得像是所有人都欠了他五百万。
但许康婕还是忍着畏意,向他请求道:“您好,您是要去台球室吗?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个人。”
男人垂眸,看清她瘦巴巴的脸之后,他那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但说出的话却依旧锐利。他问:“你不能进去自己找吗?”
许康婕松开抓着他的手,“我还没满十八。”
男人听了这话后,恍然大悟,之后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觉得好笑,或者是突然想到到这一项规定。
“对哦,那你没有他电话吗?”
许康婕说:“他不肯接。”
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在心里猜测她来台球室的目的,他踌躇了片刻,劝导的话明明就在嘴边,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好,我帮你把你男朋友叫出来。他叫什么?”
许康婕怔了片刻,摇头否认道:“他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哥。”
男人再次恍然大悟,这次,他的眼里多了淡淡的羞赧,“好,那我帮你把你哥叫出来,他叫什么名字?”
许康建已经大步离开,许康婕则是朝着对面招了招手,见男人朝她点了点头后,她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许康建又在台球厅碰见了阿晋,他声音响亮:“晋哥!”
阿晋看了他一眼,微微点头。
虽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阿晋好歹看了他一眼,跟崇拜的人说上话让许康建在心里窃喜,嘴角的笑难以压抑。
许康建跟在阿晋身后看他打台球,殷勤地夸赞:“晋哥,你这技术真的太厉害了!”
阿晋理都没理他,不过许康建脸皮比常人更厚一些,受了冷落也不觉得尴尬。
在台球厅待了一会儿后,阿晋收了杆准备出去透透风,却没想到一出门就看到了许康建的妹妹。
她和昨天一样,裹着围巾,戴着帽子,几乎将自己裹成球,露出一张小巧的脸。她盯着他看,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阿晋一愣,反应过来后,往台球厅里指了指,“来找你哥回去吃饭的?要我帮你叫他出来吗?他就在里面。”
女孩摇摇头,然后就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背影小小却鼓鼓的。她回头看阿晋,“我跟我哥约定好了,我五点再来找他。”
阿晋低头看了看时间,这才四点出头,“那你怎么提早来了?”
“我在家里无聊,想着出来走走。”女孩抬头看他,“而且,我想和你说声谢谢。”
阿晋说:“小事。”
女孩笑笑,眼睛弯了弯,看起来生动活泼。
“那你要在这里等着吗?离五点还有一会儿呢。”阿晋无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的烟盒,其实他是想出来抽个烟的。
女孩点头,“我就在这里等一会儿。说好了五点,五点的时候,他自己会出来的。”
阿晋没再多管闲事,转身去了小巷子。其实他平时都是在台球厅门口的路灯下抽烟,不过现下女孩儿正坐在那里,他自然要换个地盘。
今天气温莫名很低,阿晋在点烟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颤,缩紧了脖子,边抽烟边跺脚。
他甚至抽得有些急,心中想的是,抽完了赶紧进台球厅里。他想起坐在门口的那个女孩儿,她虽然穿了不少,但也难抵严寒。
他低头将烟灭了,准备将许康建拉出来,让他早点跟他妹回家。
当他回到台球厅门口时,发现刚才那个在台阶上小小的一团背影已经倒下,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阿晋心脏猛地一跳,赶紧上前,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扶起来后,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
一种恐慌从心脏开始向四肢蔓延,他愣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女孩儿抱了起来,对着台球厅大喊了一声:“许康建!你给我滚出来!你妹晕了!”
许康建急急忙忙从台球厅里跑出来的时候,只看到了出租车的尾气。他吓得一张脸煞白,问在前台的小弟,“我妹呢?”
“刚才晋哥说,要带她去医院,应该是市里的那个医院吧,你赶紧跟上,叫上你家里人。”小弟指了指台球室门口的路灯,“刚才你妹就倒在那里,吓死我了,晋哥一见她晕了,直接上前把她抱起来。不过,你这个哥哥到底是怎么当的?让你妹在这种天气等你回家啊?”
许康建出神几秒,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街边,拦了辆出租车跟了上去。
阿晋和许康建在急诊室门口碰上面,许康建急急忙忙抓住阿晋,“我妹怎么样了?”
阿晋脸色难看,哑着声音说:“没生命危险了,医生说是天气太冷了,一下子没喘过气,晕了。”
许康建松了一口气,像是脱力了一样,瘫软地跪在地上。
阿晋看着他这幅模样,眼神晃动,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是问了句:“她有心脏病?”
许康建抬起朦胧的泪眼看阿晋,点了点头。
许康婕小时候就被查出心脏有问题,但那时候他们家没什么钱去治疗,便将给她治病的事一拖再拖。其实小时候的许康婕还算健康,只要不做剧烈运动,她便不会发病。除了身形比常人更加矮小一些之外,她和正常小孩没什么两样。
但这个病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某个大家放松警惕的时刻被瞬间引爆。
前段时间,她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突然晕倒,失去了意识。幸亏发现及时,老师给她做心肺复苏进行抢救,否则当时就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家人带她去大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的情况不容乐观,建议她暂时休学治疗。
早年家里因缺钱错过给许康婕治疗的最佳时机,眼下唯一的治疗方法是心脏移植,但供体并不好找,而且需要一大笔高昂的医疗费用,即使最后找到了合适的心脏,移植成功,她的身体也难以扛过器官移植可能产生的排异反应。
听完医生详尽的诊断结果后,他们最后决定顺其自然,将许康婕接回家中静养,等待合适的心脏进行移植。
距离上次发病已经过去小半年,许康建以为许康婕已经逐渐好转,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台球厅门口晕倒。
许康建低头打了自己两巴掌,“啪啪”两声,很是响亮。他说:“早知道我今天就不出门了!”
阿晋喃喃道:“早知道我就把你喊出来了。”
过了没多久,许康建的家里人赶到医院,爷爷奶奶两人跑得很急,抓着许康建问妹妹有没有事。许康建安抚着他们,老人们花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
阿晋站在床边,深深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许康婕后就离开了。
之后的两个月,阿晋没有在台球厅里见到过许康建,知道他在家里反省后,阿晋放心下来。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阿晋又在门口见到了许康婕。她比之前更瘦了,冬天已经过去了,她穿的衣服也薄了一些,显得她形销骨立。
见她一直盯着他,阿晋愣了愣,走近之后,他率先问:“你身体好些了吗?”
许康婕笑了一下,“不能问我这个问题。”
阿晋看着她的笑脸,发现冬天盛开的那朵花似乎在这个春天慢慢地枯萎。两人对她身体越来越差这件事心照不宣。
阿晋苦涩地笑了一下,“那你怎么来这里了?”
“在家里待了两个月,突然发现春天都到了,就想出来走走散散心,顺便来等我哥回家吃饭。”
“你哥?”
“对啊,今天是他第一天上班。”许康婕自豪地说。
“上班?”阿晋反问。
就在这时,许康建从台球厅里走出来,又对着他脆生生地喊了声:“晋哥!”
看见许康婕后,许康建脸色一变,拉着她的手腕,着急地问:“你怎么来了?”说着,他将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给许康婕披上,“别着凉了。”
“你不是六点下班吗?我在家里无聊,就想着接你一起回家。”
阿晋看向许康建,眼神疑惑。
许康建挠了挠脑袋,解释道:“最近台球厅生意不错,很多人来学台球,老板就雇我开个教学班。”
见阿晋皱眉,许康建又说:“晋哥,我知道你技术更好,但是你不教人嘛,老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我。”
阿晋没再说什么,他跟老板熟识,甚至还有点股份在这个台球厅。前段时间老板跟他提过此事,想让他开个教学班,但是被他拒绝了。
阿晋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半小时下班?”
许康建点点头,他扭头看向妹妹,“还有半小时呢,你先回去吧!别在外面吹风!”
许康婕不肯,“我就在这里等半小时。”
两人争执不下,都不肯松口。
阿晋看不下去了,去台球厅里拖了把椅子出来,放在前台桌边,然后将许康婕拉了进去,指了指椅子,“你坐在这里等。”接着,他扭头将台球厅的玻璃门关上,将空调的暖气打开。
他看向许康建,“你去工作吧,她坐在这里不会被风吹到的。”
两兄妹都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而僵住。
许康建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许康婕则是听话地坐在椅子上,乖巧地对他笑了一下,“谢谢晋哥。”
她跟着许康建一起叫他“晋哥”。
阿晋的眼皮莫名跳了一下,他点点头后转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捏着一瓶热饮,将饮料递给许康婕之后,他进了台球厅。
六点整的时候,许康建准时下班,他急急忙忙跑到前台,拉着许康婕一起回家了。
阿晋隔着模糊不清的玻璃,静静地看着兄妹一起离开的身影。就在这时,本来往前走的许康婕停住脚步,然后回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阿晋的眼神。
阿晋突然僵住,许康婕对着他摆了摆手,像是在说再见。
阿晋一愣,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每天,许康婕都会来台球厅等许康建。坐在前台的小弟也会熟练地帮她整理好座位,甚至还会帮她接一杯热水。
阿晋每天进台球厅都能看见乖巧坐在椅子上的许康婕,她虽然越来越瘦,但那双眼睛却变得更加明亮。
他也习惯了买烟买水的时候顺便在零食区带一些零食给她,她虽然经历了很多,但说到底了也只是个小孩儿,爱吃零食的小孩。
“她吃了那么多苦,多吃点零食又怎么了?”阿晋总是这么想,所以在给她买零食的时候一点都不吝啬。
那天是休息日,许康建并没有来上班,可阿晋还是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许康婕。
他揣着口袋说,“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就没给你买零食。”
许康婕笑着说:“我就是出来走走,又不是来骗零食吃的!”
阿晋调侃道:“最好是。”
因为休息日,连坐在前台的小弟都没来上班,整个台球厅十分冷清。
“今天都没什么人,你怎么还来台球室?”阿晋垂眸看她。
许康婕说:“我的时间很宝贵的,并不能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就在家里浪费时间。”
阿晋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问:“在家里是浪费时间吗?”
许康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头看他,“我就是不想,人生中最后的记忆只有那间冰凉的、永远不会被阳光照耀的卧室。”
听到许康婕的回答,阿晋心头一窒,突然有种呼吸停了片刻的感觉。眼前她的脸十分瘦削,眼睛明亮,眼神却很空洞。她此刻明明是注视着他,却像是透过他,看到了逐渐逼近的未来--那样的未来,荒芜颓败,毫无生机。
阿晋声音有点哑,嗓子干得可怕:“我希望你可以活很久很久。”这句话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很幼稚,就像是孩童在许下不切实际的愿望。
此刻的阿晋真挚又诚恳,和平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许康婕垂下眸子,“我也希望。”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个苦涩的笑容。
两人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许康婕突然问阿晋,“如果我之后不来了,你会把我忘了吗?”
阿晋摇头,“不会,我会一直记得你。”
许康婕点头,“那就好。”
“你最近有什么苦恼吗?总是你帮我解决问题,我也想帮你分担一下。”
阿晋想了想,说:“这其实不算烦恼,就是我突然多了笔小钱,想开个店,但是不知道开什么店好。”他没撒谎,他生活得自由自在,哪里会有什么烦恼,最近最大的苦恼就是有钱不知花在哪里。
许康婕说:“再开一间台球厅不好吗?听我哥说,这台球厅不是你的,你可以自己开一间台球厅呀。”
阿晋问:“为什么要开台球厅?”
“因为我觉得你打台球的时候很开心。”
“你见过我打台球吗?”她是未成年,最多就是在门口或者是前台坐一坐,从没进过台球厅,怎么可能看过他打台球?
“我哥拍过你打台球的视频,我看过,你打台球的时候很开心。”
阿晋忍不住笑了笑,“这就能成为我要开台球厅的理由吗?”
“不够吗?”许康婕问,“开心难道不是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阿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说:“你说得有道理。”
开心的确是最重要的,他也希望她能开心。
不知不觉,太阳即将下山,阿晋骑摩托车送许康婕回家。许康婕坐在他身后,戴着安全帽,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
阿晋一顿,笑着打趣,“不用抱这么紧,我会开慢点的。”
“不用,你开快一些,我想体验一下风驰电掣是一种什么感觉。”
阿晋嘴上答应,但还是开得很慢。两人悠悠地在村庄中穿梭,金色麦浪在道路边随风起舞,空气中弥漫着秋日的味道。
可速度即使这样慢,许康婕还是开心得在后座欢呼。这一刻,她无比鲜活,花朵在最后一点余晖下绽放出最美丽鲜艳的模样。
这天之后,许康婕没再来台球厅了,来上班的的许康建也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模样。又过了几个月,许康建请了长假。老板问了才知道,他妹妹死了。
阿晋将手机里那条未知联系人的短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短信写的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建议你开台球厅吗?因为我们是在台球厅碰见的,我希望你之后能一直记得我。”
最后,阿晋用那笔钱开了间台球厅,即使周围所有人都反对,但他还是执意开了间台球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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