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金陵城内的春天，郑国公府内始终春意盎然，宁远侯府内也是春彩明媚，暖意融融。

    此时正是清晨时分，雕梁画栋下，花鸟掩映间，云千凝卧在裴千蹊的腿上，安静地听他给她读书。

    他的声音在晨曦中有一种特别的韵味，仿佛穿破山岚的古琴，如金石相击，清冽悠扬，携风而过。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他停了下来，轻声唤自己膝上的娇人儿：“阿凝，阿凝。”

    裴千蹊低下头，看着有些春困的小姑娘，眉目含笑，轻轻用手中书卷敲了一下她的秀额。

    “唔，千蹊哥哥。”

    云千凝尚且还未彻底清醒，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抬起朦胧的眸子看他。

    “这首《甘棠》你可背会了？”

    “嗯……差不多……应该会了。”

    她正是豆蔻年华，再过两个月，便满十四岁，宁远侯重视子女的教育，大儿子和大女儿皆是饱读诗书之辈，小女儿如今年纪渐长，自然也不能有所懈怠。

    从前自己都是跟在崔氏和二姐姐身后念书，现在二姐姐嫁了人，崔氏又忙于内务，府中没人教她，阿爹便特意将以前教过二姐姐的那位女夫子重新请来了府内。

    听说这位女夫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读过的书堆起来有城外的山高，又教出了二姐姐这样清雅才丰的女官，众多世家都想请她给自家女儿教学。

    云千凝轻叹了口气，皱起小鼻子，阿爹真是一点儿偷懒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千蹊哥哥给她读的这曲《甘棠》，便是夫子前几天给自己布置的课业，云千凝在心中默念一遍，发现枯燥难懂，着实难背，又想偷懒，便撒了个谎。

    裴千蹊看着她明显紧张羞红的小脸，还有不敢直视他的杏眸，倒也没拆穿她，而是不经意地继续问道：

    “那阿凝说说，百姓为何要纪念诗中的秦穆公？”

    这个她会，夫子也讲过，云千凝眸光发亮，轻眨了眨，轻松道：

    “因为他治理有方，广施仁政，所以百姓不忍心砍他曾经待过的甘棠树。”

    裴千蹊轻笑道：

    “阿凝只答对了一半。”

    “怎么会？”

    她在听讲的时候就只记住了这一句话，虽然其他时间都在出神，可是这句话记得十分清楚，她确定没有记错。

    “诗中写的是召公，而不是秦穆公，秦穆公是我胡诌的。”

    那人怡然道，俊庞在花树下显得好看又可恶。

    “千蹊哥哥！你……你故意的！”

    云千凝握紧小手，又羞又怒，羞在被他发现自己没有好好听讲，怒于他竟然挖了个坑等着自己往里跳。

    她飞扑进他的怀里，就要挠他的痒。

    软乎乎的少女娇躯扑过来，正合裴千蹊的心意，他好整以暇地搂着她的腰，任由她将自己扑倒在窗前的软榻上，小手轻轻掐着自己的腰，像极了狸奴撒娇。

    云千凝在他怀里拱来拱去，气势不减，裴千蹊随便她闹，长腿一翻，颀长的身躯轻易地笼罩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方寸之间。

    “阿凝，你忘了今日未时夫子要来给你检查课业了？”

    云千凝一惊，顿时小脸变得煞白，上回的悲惨经历迅速浮现在眼前。

    这位女夫子甚是严厉，一点儿情面也不讲，管你是累世公卿，还是高门望族，该罚的罚，该抄的抄，上回因为自己没有完整背诵出来被罚抄写整篇诗文五十遍，自己拉着千蹊哥哥一起抄了两个晚上才写完。

    最辛苦的还不是她，是千蹊哥哥，为了描摹她的字迹，不让夫子看出来，劳神费心写了许久，那几天二人的眼下都有乌黑的暗色。

    真不知道阿杳姐姐是怎么过来的，云千凝在心里腹诽，说不定阿杳姐姐的性子就是被那位夫子磨炼出来的，云淡风轻，端庄娴雅，一丝不苟，果真和夫子绝配。

    郑国公府的云星杳不知怎的突然打了个喷嚏，一旁的郑易之关心地看过来：

    “阿杳？”

    如今还是初春，天气微凉，加之阿杳这几次被自己要得狠了，难免有些娇弱。

    他起身关上窗户，吩咐侍女去煮些滋补身体的姜汤来，又轻轻搂住爱妻，吻了吻她洁白的耳垂，低声道：

    “抱歉，阿杳，我下次轻一点。”

    云星杳翻书的手指一顿，玉颊飞上红晕，心中暗想，其实，他怎样她都很喜欢。

    再说云千凝那边，却没有这般岁月安好，经过千蹊哥哥提醒，小姑娘才想起来这档子事，又对着那篇它认识自己自己却不认识它的古诗，正焦头烂额愁得发慌。

    “千蹊哥哥……怎么办呀……”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拉了拉身前人的衣袖，娇娇糯糯地求他帮她想个办法。

    眼下已至巳时，再过不了多久便要用膳，用完膳，过完午歇，她的那位严厉的夫子就要来了。

    裴千蹊看着身下小脸皱成一团的少女，手上的动作也放轻了，不再挠着他与他玩闹，宛如一只收起利爪的小猫咪。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点了下她娇憨皱起的小鼻尖，低笑道：

    “阿凝莫慌，我有办法。不过……”

    他堪堪说到一半止住了，云千凝心下焦急，仰躺在他的身下，小手拍了拍他的宽肩，催促他快说。

    他不说话，只拿那双动人心魄的凤眸温柔地看着她。

    云千凝福至心灵，小脸缓缓泛上两抹红晕，小手搂着他的脖颈，轻声嘟囔了声。

    她说得很轻，但是裴千蹊听得一清二楚，听闻将自己的身躯放低，紧紧贴着她。

    二人鼻尖相抵，四目交接，少女的皓腕在修长的脖颈后收紧，仿若两段玉璧收拢，然后，轻轻吻上了他。

    “嗯……嗯嗯……”

    沁凉与火热一触，便密不可分，缠绵不歇，他仿佛早已等待许久的狩猎者，终于吃到傻乎乎送上门的食物，便一口咬住，再不松开。

    “阿凝怎么这么甜？”

    裴千蹊轻抚着她的小脸，在唇边额角落下细碎的吻，安抚着依旧不习惯深吻的她。

    一吻结束，云千凝已经气喘吁吁，娇容酡红，胸口因为喘气大幅度地起伏，饶是二人偷偷亲了许多次，她还是学不会换气，每回被千蹊哥哥亲过后，都要缓上许久。

    正厅内，宁远侯今日休沐，坐在一侧，边翻着书边等着他们二人，再往右边瞧，是大哥云隐，他今日朝中无事，早早回了家中与刚满一岁的儿子团聚，长嫂苏氏抱着奶呼呼的小娃娃在怀里，看得云千凝心中痒痒，忙离了裴千蹊，上前几步，跑到长嫂身边凑近了瞧。

    小世孙生的粉雕玉琢，一双眼睛见到熟人总是笑眯眯的，也不挑人，谁见了都要抱一抱，云千凝喜欢得紧。

    “瑞哥儿，给阿凝姑姑瞧瞧，今日有没有长胖些？”

    小胖娃娃只朝着美貌的姑姑张嘴笑，小手伸出来咿咿呀呀地要姑姑抱。

    云千凝力气小，想要抱起足足十斤重的小胖娃娃，还有些吃力，裴千蹊走到她身边，眼神向苏氏示意，得到她的含笑应允，随即大手一捞，轻而易举地将瑞哥儿抱起来，搂在臂弯里，给她瞧。

    苏氏朝着丈夫使了个眼色，云隐只淡淡一笑，低头喝茶，这对小儿女可真是浓情蜜意，看在眼里，只教人赏心悦目。

    云千凝这会儿正专心致志地拿拨浪鼓逗小娃娃，“咚咚”的声音清脆悦耳，瑞哥儿被逗得咯咯直笑，藕臂般的小手摇来晃去，努力去够，就是抓不住拨浪鼓上的两条穗子。

    “这里这里，瑞哥儿！”

    云千凝故意凑到他跟前，在小娃娃要抓到时，又顽皮地收回了手，如此几番，瑞哥儿再傻也懂了眼前这位年幼的姑姑在戏耍他，小娃娃出生以来便是整个国公府的金疙瘩，众人宠着都来不及，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小嘴儿一瘪，作势要哭。

    正要张嘴时，眼前却出现了一个新奇的玩意儿，是一枚玉雕的貔貅，大概手掌大小，做工精巧，憨态可掬，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瑞哥儿的眼珠子转了转，向上瞧，见到抱着他的少年正朝着他笑，手里握着的，可不就是他方才看见的好玩意儿。

    “瑞哥儿，不哭，这个给你玩。”

    裴千蹊抱着他轻哄，修长的手臂轻轻抱着他晃着，很快就驱散了小娃娃那点儿委屈，小肥手握着玉貔貅爱不释手。

    阿凝脾性娇气，若是瑞哥儿哭了，只怕自己也要跟着一起手足无措，最后演变成两人一起哭，哄完这个哄那个，这样的情形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云隐何尝没有想到，见裴千蹊年纪轻轻却如此心思缜密，不禁在心中暗叹，自己这名妹婿的乾坤恐怕不可预估。

    苏氏就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女人总是会联想到感情上，她看着正含笑看阿凝和瑞哥儿闹得俊美少年，打趣道：

    “裴郎君好像很会哄小娃娃，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哄过别人？”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在场的人都不言而喻。

    云千凝的小脸唰地红了。

    她借着逗瑞哥儿的功夫悄悄去瞧千蹊哥哥，发现他竟然也罕见地脸红了，他天生肤色白皙，又换了身玄色衣裳，衬得那团红晕更为显眼。

    崔氏今日来得晚，扶着流缨刚进入正厅时，便瞧见这一幕，天伦之乐，儿女之情，美好温情，一派和谐。有人无知无觉地玩着貔貅，还有两个人的脸庞悄然升起红晕，被苏氏一句话逗得低下头去，满室仿佛都盈着春日暧昧的光彩。

    “长嫂！”

    云千凝跺了跺脚，娇嗔道，说完便躲到一边，羞得要走。

    却被一只手轻轻拦住，裴千蹊将她拉住，咳了咳，俊庞上的红晕消退了些，对着来人道：“伯母。”

    “嗯，我来得晚了，都开饭吧。”

    崔氏笑了笑，没拆穿这两人的羞涩，继续道：“瑞哥儿给我抱，阿凝，快坐好吃饭。”

    几句话就扭转了有些制掣的局面，云千凝瞪了眼还在偷笑的大哥，走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拿起玉箸乖乖吃饭。

    可是今日似乎老天故意要与她作对，饭吃到一半，宁远侯忽地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看向小女儿，问道：

    “阿凝，你的课业完成得如何了？”

    听闻阿爹这样问，云千凝手里的玉箸抖了一下，那块软绵绵的蟹粉豆腐再也承受不住，碎成两半，正要落在桌面上时，被人接住了。

    那人将其放进自己碗里，稍后抬起头，一脸认真地朝着阿爹道：

    “世叔放心，方才我已经帮阿凝……温习过，她的课业做得很好。”

    这个人撒起谎来，气定神闲，一本正经，若不是云千凝刚刚和他在一起“温习”过，还真的会被他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