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死在寒冬。
在骨滦眼前又一次湮灭成灰。
六界寻不到我,连一点灵魂碎片都不会有。
骨滦让归途给他编织一个梦,一个有我的梦。
梦里,神祇学着凡人习俗,我还活着,盼着和骨滦共结连理,穿着凤冠霞帔,梳着新娘头,上面插满了金珠碧玉,轻轻动一下,便珠摇钗响。
好不俊俏的模样。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骨滦穿着大红婚服,骑着白色俊马,领着身后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凡人惊叹,新郎官的模样,又忍不住想要虔诚祝福。
还猜测新娘子的模样。
“阿娘,为什么新郎官不笑啊?”小童扯着阿娘的衣袖。他记得阿兄娶亲的时候笑容灿烂,白牙尤其的明显,晃了一天。
他阿娘回答说:“新郎官不喜笑,但是他高兴着呢”
笑意在骨滦的眼中晕染成光,夺目生辉。若是凡人都不心细,若是仔细瞧,新郎官一直抿着嘴唇,喜悦就此呈现的。
公子世无双。
骨滦牵紧了勒马的缰绳,他在欣喜,在期待,在高兴能娶我。
闺房里,我红盖头遮住视线,听得见外面众人的忙碌,我撑着脖子,以防发钗簪子掉落。手上绞着手帕,我在翘首以盼。
“新郎官来了!来了!”喜婆扯着嗓子喊。
他来了。
骨滦大概也欢喜,频频侧望。
“新娘子来咯!”
骨滦想略过红绸,牵我的手,旁人不让,说怕坏了规矩,不得神仙祝福,会婚姻不幸。他就是神,不用怕的。但是他信了,不高兴也一直到我上轿都牵着红绸。
长长的队伍,一条红色长龙,穿梭在街巷,不紧不慢。骨滦的衣袍被风吹猎猎作响,红色的天神,太过夺目耀眼,我在花轿上偷偷掀开垂帘,看他不同于往日沉淀了万年的寂静。
归途站于高空,眼眸漂亮却空洞,俯视着这梦中人间,仿佛在看一场闹剧。他嘲笑古神,可笑又可悲,流连虚无的梦境。他以神的角度俯视苍生,苍生一粟,渺小不已。
我在喜轿里正襟危坐,被红盖头映红双颊,又像是羞红着脸,手指互绞,眼中欣喜,紧张,害.....看得出来,我对这场大婚十分欢喜,对那个神情平淡的新郎官也是十分欢喜。
我在跨火盆时,百只凤凰鸣叫,盘旋天空,凤鸟脚底是烧红半边天的晚霞,撒下金色光辉普照大地。我听见和我一样的凡人惊叹这慕祥瑞景象,有孩童囔囔好看。一对艳光十足的凤凰交颈嘶鸣,冲向云层。它们在舞,在恭喜神衹大婚,它们在向我示好。
山在更替四季,各尽颜色循环。海水将人间围绕成奢华宫殿,之后便是冥界送来朵朵艳丽的曼珠沙华.....
古神大婚,万物祝贺,宇宙普庆。
骨滦把红绸拉进,递给我一个同心结。普普通通,倒不是很漂亮,但这个是他自己做的。不注入神力,亲手把线互缠。
他想牵我的手,我说:“礼未成,不让牵。”
生气的新郎官,大手一挥,万般奇景归于无。
拜堂。
“礼成。”
我被人牵着进了喜房,按照规矩,新郎官的骨滦要和来祝贺的人,妖,仙,鬼,魔敬酒,不能和我一起进房。我坐在喜床上,百般无聊,但也是规规矩矩的,不曾有过分举动。我垂眸看着嫁衣上的刺绣,尽了世间好看的颜色,女子最美也不过是穿了这件嫁衣,是骨滦专门让九天织女织的如此夺目。
真好看。
骨滦真好
手戴银镯,轻轻抬手就叮咛轻响,悦耳极了。手里的同心结也如今日一样,红得喜庆。
骨滦喝了很多酒,立于门前,总觉得不真实。不对,这一切都是真的,阿炎还等他挑起盖头,喝合卺酒。
“新郎挑三下:一看唇,唇齿相依恩爱人;二看眼:眼花缭乱双飞燕;三看眉:眉飞色舞成夫妇。”
骨滦握着喜秤,挑开了盖头。我嘴唇涂了口脂,着了桃花眼妆,额间贴有花钿,皎若明月,媚色入骨。
同饮合卺酒,见骨滦屏退众人。
我有些生气,嘟囔成亲真累,便不理骨滦,自己做到梳妆台前,在铜镜里面见他跟了上来,才抱怨,“这发髻重死了。”
骨滦轻笑,声如诅咒让人沉沦,“阿炎莫恼。”
他动作轻柔,卸掉的珠钗整齐放在盒子里,步摇流苏还会相撞,声音很好听。
我否认得极快,“才没有。”
长发垂落,骨滦拿着梳着,动作轻柔,边梳边念着,“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五梳和顺翁娌;六梳福临家地;七梳吉逄祸避;八梳一本万利;九梳乐膳百味;十梳百无禁忌。”
骨滦念得缓,声声柔情。不同早时,阿娘梳的那样带了哭腔。
骨滦放下梳子,从后面环抱我,下巴抵我的肩头,两人都在看着镜中。
他说:“阿炎真好看。”
喜烛烧的作响,暧昧的灯火里,我瞧着镜中,女人披着秀发,眉目传情,以及上古之神几近痴迷的目光。
我笑道:“神也会这般看人?”
“嗯。”
“那是嫍媚好瞧些,还是我好瞧些?”
一瞬间的寂静,骨滦万古不变的神情,有了一个较大弧度的变化,他皱眉,思索,回忆,他在寻找记忆,他放开了我,半跪在地上,让我面向他:“嫍媚是谁?”
我勾了嘴角,单手撑着下巴,假装思索片刻才道:“一个天资神女”
骨滦握住我的手,反复确认,“阿炎的手怎的如此冰凉?”
九天织女的衣服怎会让人不适,明知故问,分明猜猜到了,不愿梦醒。
我摇头,收敛了笑。
“阿炎?”
他拉着我的手去握住他的手,他想证明“我”是我。
“阿炎?”
“嗯。”
“你唤唤我?”
我笑着,不说话,也不应他的请求
“阿炎能抱抱我吗?”
……
神单跪在我身前,头埋在我膝上,他在崩溃,在逃避。双肩微颤,是在哭吧。
“骨滦。”
骨滦抬起头,眉眼如画,没有哭。
“你别说,阿炎别说,我求你,阿炎。”他哀求,眼尾都泛起了桃色,很好看。
神好奇怪,让我说,又求我不要说。我俯视他,像是无声叹了口气,平平淡淡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我问你安好,但你与这宇宙同寿,我便也是多说……”
“不是的……”骨滦想要否认又想要哀求,最后混杂在一起神情竟那般无助。
归途别开脸,不想看这部闹剧。
枉为古神。
“今日大婚,我便有一个请求。”
“阿炎,阿炎,别说了……我不要你唤我了,不求抱我了。”骨滦语无伦次拯救着走向,最怕他不高兴的人现在不听他说话了,不在意他了。
他该怎么办?
“我要你记得我,爱我。我要你万世孤寂,尝尽凡间相思之苦。可愿?”世间本无我,倘若爱我便要相思。
他伸手触我的眉眼,鼻唇,头发。修长的手指在发抖“不愿,我不愿,本神不愿!”
“骨滦要是不愿就算了,那我就要你万古岁月,再不记得我?”
骨滦看我,笑得极尽温柔,顾盼流兮,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他知,身穿的喜服是假的;身处的婚房是假的;他知道“我”不是我,他知道这是一场大梦。
梦境崩塌,化作飞灰。我逐渐透明,在骨滦悲戚的目光下归于无。
同心结想被人遗弃,像破碎的水晶,也是梦境落地成灰。
黄粱一梦,放不下,解不了脱。愿沉沦,深陷,不得超脱,愿他手握岁月长河,孤寂余生,永不解相思之苦。
骨滦想忘,又不舍,只得受尽噬心之痛。想与宇宙同归,一切重来,可阿炎不愿。
他的阿炎,在梦的尽头还在诅咒他,咒他要受离别苦楚,咒他们之间有缘无分。
骨滦向世人打听,可人间无尽答案。他无所不知,却在六界踽踽独行,生怕错过这热闹的滚滚红尘。
可笑世间人总有相似,他总驻足回望,待到那背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继续走自己的路。
佛祖说:“菩提生性聪慧,怎地出了个情痴儿?”
痴儿?
是啊,痴儿。
痴得好,痴了也好。
不痴怎么会遇见他,怎么会不得善终。
骨滦徒步走尽人间,看舞女翩翩,看山花烂漫,看风藏了心事,看四季冷暖,看人走茶......看遍世界万物竟真的没有那人的一丝气息。
他不奢求再见,只求记得。
百年在人间找阿炎。
百年后,依了天道的要求,非大祸不入凡尘,那弹指间他又长了一根情丝。
他在找一样东西,不确定是什么。
他忘记了什么,回顾苍穹,无人为他解答。那位制衡六界的使者归.....他不会回答的。
记不起就不记了,不去思索了,只是偶尔觉得冷时,全身发疼时,骨滦想做同心结。
同心结,同心?
谁和谁同心?
他忘了什么?
人间大祸,神女陨落,魔族泯灭……
骨滦又想,神能忘记什么,当是没有的。亘古记忆皆是一片平淡,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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