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落,银月如盘,黄沙拂过孤坟。
茫茫戈壁,空阔无垠,唯有这个坟堆是如此突兀。冷辉落于木制墓碑,为其上的赤字迹添上一抹悲凉。
晏云羲怆然落泪。遥想姜璃当年,甫一踏出宫门,鹓动鸾飞,万人空巷。如今,在异乡化为一抔黄土,葬在这黄沙漫漫的关外。
他翻身下马,跪在墓碑之前,抚上粗糙的墓碑。手指蹭上几个潦草的字,指腹染得猩红刺目。竟然是用朱砂随意涂抹的字……
就着皓月的辉芒,他轻念:“蒋氏之墓。”甚至连姜璃的真名都不写,随意编造了一个听起来相似的姓氏。
晏云羲怒火中烧,拔下脑后的玉簪,紧握在手中。
他的小姑娘,绝不能孤孤单单地葬在此处,被这粗鄙的墓碑辱没。
“姜璃,等我。”他声泪俱下。上一次说这话之时,心底盘算着如何能娶到她。如今这一声“等我”,只是想将她的坟迁到柳绿桃红、杏雨梨云之地。
他的手扣住墓碑一角,用玉钗在木板上狠划。玉石嵌入木板表层,留下苍白且深刻的印记。
冷月高悬,寒风侵肌,片片小雪落于他肩头。
“姜璃,下雪了。你冷吗?”他揽墓碑入怀,用窄袖蹭去朱砂。
他好想拥她入怀,隔开这透骨寒意,同她一道观赏漫天飘零的飞雪。
“别怕,我会带你去温暖的地方。伤害你的人、抛弃你的人,一个都跑不了。”他捏着簪子,一笔一画地在墓碑上刻字。
“姜璃,黄泉路上,一定要走慢一点。等我杀光那些负你之人,我就来陪你。”他手中的动作一顿,泪水滴落在墓碑之上,与落雪化作了一处。
“我好后悔,后悔没有将心意告诉你,后悔没有早日察觉周襄的阴谋,后悔来得太迟了……”他泣不成声,捏住簪子的手一收,最后一个字落成。
“吾妻 之墓。”中间的名字故意空了出来,待他迁坟之后,换上石碑,再把名字填上去。
“你别怪我占你便宜。我要赌上身家性命,为你报仇。我只是占个便宜,你不亏。”他修长的手指轻缓地抚过刻字,泪如泉涌。
“成我的妻子,你不亏。在下,还未及弱冠。一表非俗,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嫁给这样的我,你不亏。”他席地而坐,倚靠着墓碑,絮语呢喃。
“你看,我这么不要脸地夸自己,你都不来反驳一声。那你是赞同的吧……”他仰首,看着雪落如席,纷纷而下。
寒风侵肌,他不禁拢住了身子。沙漠的夜,寒意入骨,连常年习武之人都扛不住。
“今夜,我陪你吧。你烈火焚身之时,我不能替你受苦。孤身埋在此之时,我还在路途之上。我终于来了,让我陪你一夜吧。明天,我就打起精神来,同你的敌人斗下去。”他向来不爱说话,今夜却说尽了一生要说的话。
他紧紧环住墓碑,身子蜷成一团,任凭雪积满了一身。满头乌发,一夜负雪。
又是一夜枯坐到天明。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想到姜珟躺在帐中,鲜血横流的模样。
别想了,别想了,从此以后,你便是姜珟……只要你活着,姜珟就活着。
他披衣走到账外,见到一地的积雪。原是昨夜下雪了。
骏马嘶鸣,马蹄声渐近。
马背上伏着一个霜发的男子,双手下垂。待马止住步伐,他无力地坠落于地。
姜珟一惊,急退了几步。片刻之后,趴于地面的男人仍旧纹丝不动,他这才走上前去。撩开细软的白发,两指搭上颈后,此人的气息已经极为微弱。
“徐霈!”他高喝。
黑衣少年从帐后走来,单膝跪地,将躺在积雪中的人翻了一个身。华发散开,面色青紫,唯有眼角的泪痣分外醒目。
姜珟双目圆睁,是晏云羲!他……竟一夜白头!
“殿下,晋王怕是冻了一夜,还有一息尚存。”徐霈眸色微沉。幸亏晋王常年习武,若是常人去沙漠冻个一夜,早就一命呜呼了。
“救他!”姜珟下完令,转身进入帐中。
晏云羲恍若来到了极境,雪大如掌,纷乱地击打他的脸。转瞬之间,他似又来到了春山如笑的世外桃源,惠风拂面,暖意袭人。
他骤然睁开眼,发现自己合衣坐在浴桶内,热气氤氲,眼前之人影影绰绰。
他活下来了……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不如死了。天下将乱,想要为姜璃复仇,难于上青天,死去陪姜璃倒是最容易之法。
他撑起身,全身的骨头仿若被打散,钻心刺骨地疼。他抬手,似要撩开这朦胧的水雾,带起的水如珠玉落盘,在水面上荡出层层清波。
视线逐渐清晰,一个面覆狰狞面具的少年,坐在四轮车上,在窗边执卷而读。
“醒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放下手中书卷,眸色邃幽。
是姜珟……将姜璃弃之于荒漠的胞弟!
他眸光清寒,手抚在颈后,用了几分力道掰弄。既然老天没有收了他这条命,那他便要为姜璃讨回公道!
“嗯。”他应道。
姜珟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本以为晏云羲会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他便可以提起结盟之事。
“你适才……命悬一线。”他出声提醒。
晏云羲抬眸,从他面具中的一双幽深乌瞳中读出了言下之意。他轻笑:“殿下不妨开门见山吧。”姜珟如今缩在这玉门关,想要的不过就是他的拥护。不过,姜珟德不配位,他要让姜珟尝些苦头。
“玉门的情形,想必晋王也知晓了吧。周襄欲矫诏杀我,阿姐惨遭横祸。长安城必有大变,周襄定会力图推姜晟上位。且不论姜晟品性,大楚江山绝不能落入外戚手中。愿晋王为社稷黎民考虑,助我一臂之力!”姜珟言辞恳切道。
他身子倚于桶壁,长臂搭上桶沿,哂然一笑:“殿下要臣压上家族命途,臣能得到什么?位极人臣的荣耀还是功高盖主的猜忌?”
“忠君之臣,必得善终。”他一字一顿地回道。
“好,殿下须记得今日之言。臣不求其他,臣要凉州与益州。”晏云羲神色悠然,而姜珟脸色骤变。
“晋王太过贪心了吧!”晏云羲如今几乎掌控了凉州,将整个西北收入囊中,他竟然还要西南之地。他是想要占据西部全境吗?
“殿下才是贪心之人。不过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让别人为你赴汤蹈火,也太过狡诈了吧。天下诸侯众多,殿下不妨先考虑一下那些愚忠的王侯吧!”
姜珟未曾想到晏云羲如此的不进油盐,让人绝望。亏她曾经还对他有过心动……分明是块茅坑里的石头!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