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甘泉宫,芙蓉帐暖,美人斜倚,素白的纤指捏着一块翡翠玉貔貅,双眸微红。
“娘娘今日怎么了?”一个少年掀开幔帐,黑玉般的眸子落在女人细白的赤足上。
“明瑞的酒楼被歹人给烧毁了。”皇后周襄眉心微蹙道。周明瑞是他侄子,因这醉白居被毁之事,刚找她哭过一回。陛下今日驾鹤西去,正值多事之秋,又来如此烦心事,不禁让她愁容满面。
少年跪地,捧起她的脚,手指轻柔地捻动。
周襄拧起的眉头微微舒展。
她向来喜爱少年,瑞王李攸是最得她欢心的。初次看到他是五年前了,十七岁的李攸端坐在宫宴之上,一双乌眸在宫灯的照映下,如小鹿的眸子,闪着灵动和胆怯的色泽。她寻了个侍女将他带到偏殿,举着一杯桃酒,向他缓步而来。他退,她便进,将他抵在墙面,杯沿压上他柔软的粉唇。他温顺地垂下首,缓缓喝下了甘甜的果酒,喉间滚了好几下。之后,李攸便如她所愿了。同样是十七岁,她那侄子却是个粗人。而李攸不同,他的羞涩与温柔,让人心旌摇曳。
五年之后,眼前的少年一如当初,胆小怯弱,刻意地讨好她。
她纤长的手扣住他的脑袋,手心轻抚细软的乌发,如同摸她养的那只小犬。男人,不管老少,确实都是犬。她从老犬那里获得权势,又从小犬那里获得慰藉。
凌乱的脚步打碎了满室的旖旎。
“娘娘,有急报!”一个老太监心焦火燎地赶来。
“何事?”周襄不悦地坐起了身,李攸依旧跪在地面,慢条斯理地捏着脚。
“醉白居的贼人跑了……”老太监战战兢兢地道。
“一群酒囊饭袋!”周襄厉声呵斥,从幔帐中探出一个脑袋,青丝如绢,垂落于地。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贼人,竟然在天子脚下被放跑,这些人真是白养了!
李攸站起身,撩起幔帐,揽住周襄,温声细语地问:“娘娘,春宵一刻值千金……”
周襄捏住李攸的下颌,细细地打量他,眉目间厉色犹在。
“东门有人破城而出……”老太监顶着盛怒道。
周襄一惊,李攸捧起她的脸,笑容愈深,似春雨润物,无端地勾人。
周襄摸到玉枕,甩了出去:“还不快滚!”
老太监吓得肝胆欲裂,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她长松一口气,瘫在锦被之中,少年欺身而上。
灯火阑珊,红绡帐暖。
一炷香后,周襄神色间略有不耐:“今日到此为止吧。”
李攸俯身,噙住了她的唇,褫夺了她的呼吸。也不知东门走的是哪位王,他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又过了一炷香,这才鸣金收兵。
“娘娘为何事忧愁?也不知攸能否有幸做娘娘的解语花。”李攸一副难舍难分的模样。
“陛下才刚驾崩,有人火烧醉白居,又强行出城,怕是要造反。”周襄回道。李攸跟了她多年,她也不打算瞒他陛下之事,毕竟像李攸这般懦弱之人,只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知晓此事也无力改变大局。
李攸讶然,本以为陛下还能撑些日子,这突然而至的驾崩打乱了他的计划。大变之下,定有大机遇。他必须要想法子离开这长安城。他敛眸,凝神思索片刻,又换上了温婉的笑意:“娘娘不妨先弄清楚这出城的是谁。”
“本宫即刻派人去各大王府搜查。”
李攸执起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指骨,似在轻抚一块无瑕美玉。
“不必。中秋佳节将至,娘娘只需办一场宫宴,那没来的人,就是破城而出之人。”
周襄颔首道:“此计甚好。”
“攸还有良计相赠。”他温热的气息轻吹她颈间,撩起酥人的痒。
“嗯。”周襄半阖眼帘地轻应了一声。
“娘娘欲推二皇子上位,离不开众王的支持。娘娘不妨在这宫宴上,许之以利,笼络人心。大皇子在边疆,正是离间他和众王的大好时机。”
周襄颔首。她已经派人去杀大皇子了,不过要让晟儿坐稳帝位,还需要众臣的拥护。
“众王已经权势滔天,本宫有何利可许?”她眉头轻拧。
“自由。”
“不可!让那些王回封地,岂不是放虎归山!”
“不,”李攸轻声低语,“娘娘只需说登基大典之后,准许众王回归封地,便会获得众王拥戴。娘娘一句话,换来皇位,可谓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届时,娘娘垂帘听政,皇权在手,而众王去的都是零散封地,也掀不起风浪。”
“容我思量一番。”周襄眸光微闪。若是真如李攸所言,她不过是花了极小的代价,就将晟儿推上皇位,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呢!
姜晟一直在甘泉宫外。
他穿着朱砂色长袍,肩披紫貂,手中举着一把精致的银弩。
几个太监婢女举着草人,在雪地里四处奔走。宫灯摇曳,在落雪上积了厚重的烛辉。
姜晟喜好弩弓,随性发射弩箭,却要求每箭必中。他刚一扣动弩机,太监女婢蜂拥而上,瞅准时机,让弩箭射中草人。此事必须万分小心,稍有不慎就会身中流矢,轻则负伤,重则丧命。
姜晟心情不佳,连射了几发弩箭,眼前的太监婢女如满地的蚂蚁乱爬,举着草人到处迎箭。他不久前见到周明瑞从甘泉宫出来,身为男子,但赤着一双眼睛,在宫灯的映照下,闪着滟滟流光。他不喜欢周明瑞那双隽秀的眸子,和母后的一模一样,也同他的一模一样。他曾听过流言传他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周明瑞的……
像狗一样的男人!
他根本不像周明瑞。越是贬低周明瑞,他越能感觉到自己同这个男人的不同。
姜晟抬起弩弓,对准了那双眸子。这双眸子,应该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之处。这点相似,大概仅仅是因为周明瑞长得像母后,而他长得也像母后罢了。他看到周明瑞正巧抬首,对上了他的眸光,里面有不解和爱怜。他手一低,弩箭飞如雷霆,射在周明瑞的脚下。
他扬了扬手中的弩弓,银弩在灯光下泛起冷泽。
周明瑞欲言又止,后退一步,作了个长揖,这才转身离去。
姜晟冷哼一声,对着他站过的地面又射出一箭。银箭没入积雪,只余纤细的箭尾。
没过片刻,那个羸弱的瑞王进了甘泉宫。又是一个像狗一般的男人。他对准李攸的后背,再缓缓压低手腕,将弩箭射到了朱漆阑楯上。周明瑞顶多是叫得凶的狗,而这个瑞王,同其他的异姓王一般,皆是不声不吭的狗。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会叫”,他对这李攸更为厌恶。
今夜也不知出了何事,有老太监匆匆跑入宫内。少刻之后,又战战兢兢地跑了出来。
姜晟从夜色中走出来,对准他的裆部射出一箭。银箭擦着老太监腿间而过,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地。他两股战战,腥臊的热液从破碎的裆里滴落,在莹白的雪上流下一滩黄渍。
“殿……殿下饶命!”他连声告饶。
“你去同母后说了什么?一个字不落地同我道来,要不然我扒了你皮!”他拉满弓的弩机向前推进,直逼他胸口。
七岁的个头,与跪地的老太监一般高,却把他吓得心胆俱碎。
“今日城西的醉白居进了歹人,装神弄鬼,还毁了整个楼。城东有人破门而出。”老太监一口气道完,垂下了首。
“声东击西,倒是个聪明人。”姜晟唇角轻扬,声音骤然一沉,“管他神鬼,都是我箭下亡魂。”
“是是是。”老太监连声应道。
姜晟一脚踹翻他,踩着他的肚子问道:“今日宫中戒严,究竟是什么事?”
“这……”老太监满脸为难,皇后下了死令,陛下驾崩之事,绝不能外传。
“不说?”姜晟俯身,箭头刺破他的衣衫,抵住他的心口。稚嫩脸上露出嘲弄的笑意,秀气的眼里尽是霜寒。
“殿下,请您高抬贵手,莫要为难奴才。娘娘下了令,此事奴才万万不能说啊!”
姜晟脚上用了几分力道,老太监疼得虚汗淋漓。
“本殿不为难你,你只管点头或是摇头。”姜晟的箭向前刺了些许,鲜血濡湿了老太监的衣料。
老太监眼角含泪,在飞旋的雪中缓缓颔首。
“是不是父皇驾崩了?”
老太监瞬间瞪圆双眸,良久之后,艰难点了下头。
姜晟抬腿,老太监长吁了一口气。姜晟指尖一松,银箭射入老太监的眉心。老太监大张着嘴,瞪眼望着夜空,飘零的雪覆上了他逐渐僵硬的脸。
姜晟仰首,任凭寒风刮过脸颊。父皇,终于死了……他可以放手大干了!
陛下急诏,宣城中所有异姓王赴中秋佳宴,共赏初雪。姜晟作为宴席的陪衬,也收到了诏令。他一直在甘泉宫外,直到母后离宫,也未曾看到瑞王。真是有意思,父皇才驾崩,母后借父皇名义急办宫宴,还把瑞王给软禁了起来。
他把玩着手里的银弩,指尖抚过泛起冷芒的箭尖,心中有了计较。他不喜欢钩心斗角,不如让他把事情办得简单一些吧!
他来到未央宫,诸王已经陆陆续续进殿,皆是神情凝重。诸王被父皇强留在长安多年,犹如惊弓之鸟,人人自危。
他命令太监把他抱在白玉阑干上。他侧着身子,单手扶着白玉台面,用弩弓瞄着一个个进入殿中的异姓王。被他瞄中的诸侯王虽见怪不怪,但碍于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周襄到了,穿着素白烟纱裙,软纱裙摆逶迤,与积雪融成了一色。
“你在此处作甚?”她蹙眉道,纤长的手伸了过来,从他手里夺下银弩,交到身后的下人手里。
姜晟跃下阑干,兀自进了殿内。
见周襄独自进殿,诸王窃窃私语。
周襄撩袍落座,殿内归于寂静。姜晟歪坐于她身侧,从桌上取了一个小蜜橘,捏在手心把玩。他垂首,难得一见的乖巧模样。
“今日,本宫借陛下的名义,召诸位过来,实则是有要事宣布。”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筵席上站起,怒目戟指,高声斥责:“你一介后宫妇人,怎能以陛下名义下旨?”
周襄寒眸微抬,从广袖之中取出一卷明黄诏书:“就凭这!”
“陛下遗诏——”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所有人听清。
诸王哗然。
“陛下何时驾崩?”
“宫中为何一直未有陛下消息?”
姜晟轻哼了一声,将手里的橘子抛至大殿中央。橘子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了下来。众王的声音渐弱,周襄缓缓地摊开诏书。
“朕自御极以来,孜孜汲汲,不敢荒宁。然朕顷感宿疾,欻焉大渐。皇二子晟,天纵睿哲,孝友明敏,必能扬我先业。宜令所司具礼,于柩前即皇帝位。”
众王再度哗然。陛下曾多次流露过要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意思,只是碍于外戚,迟迟未立。未曾想陛下这才驾崩,就冒出来一个与陛下生前意愿相违背的遗诏。
“陛下写这遗诏之时,有何人在场?”之前斥责的人再度站起,分明是不信这遗诏。
周襄的目光落到他鬓间的白发。眼前的韩王,年轻时也算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如今却是满脑腐朽想法的老东西。
“本宫在。”周襄朗声道。
“没有其他人在场吗?”
“韩王这是何意?”周襄面色不善地道。
“自古以来,要么是立长,要么是立贤,偏偏这两样,二皇子都不占。这诏书的书写,也无权臣佐证,不足为信。”虽然先帝一直力图削藩,但终归是他曾协助打下的江山,断不能葬送在一个黄口小儿手里。
“陛下写诏,亲盖玉玺。韩王若是有质疑,不如亲自去问陛下吧!”她收拢诏书,广袖轻扬,如潮的侍卫涌进殿内。
“把这抗旨不遵的韩王拿下!”周襄向前一指,朱唇轻扬,带刀侍卫瞬间擒住耄耋老者。
老者的手被反扣在身后,脖颈边架着寒刃,他眼角潮润,高声道:“为将者,当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如今老朽死于宵小之手,国之不幸!”
余下的众王目露苍凉,均有兔死狐悲之意。
周襄挥了挥手,侍卫们架着韩王走出了殿外。众人皆知,韩王活不过今夜了。
杀鸡儆猴,周襄很满意。无须多言,她便能从诸王的眼中读到敬畏。然而,她要的是一个强盛的大楚,而不是支离破碎的天下。杀掉这些诸侯王虽然容易,但是王朝会在瞬息之间土崩瓦解。震慑人心之后,还是需要赏个甜枣来安抚人心。
“本宫与先帝不同,十分理解诸位久困长安,与家人无法团聚之苦。所以,只要诸位能让本宫看到忠心,本宫也愿意投桃报李,在登基大典之后,允许各位回封地与家人共享团圆。”她高举起酒盏,向诸王敬酒。
众王面面相觑,纷纷举起酒盏,异口同声地道:“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周襄开眉展眼,仰脖将酒一饮而尽。酒盏倾倒,滴酒未落。她为晟儿取得了异姓王的支持,皇位已是囊中之物。
她侧过脸,见姜晟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姜晟自幼聪慧,到底还是个七岁稚童,不知今夜的利害。她丹唇勾起,笑着又向前举起一盏清酒。
姜晟微微抬首,乌眸扫过大殿。
诸王脸色忽变,七窍流血,气息奄奄地倒地。
周襄一怔。
“祸国妖妇!”有人指着周襄的脸大骂。
周襄手中的酒盏落地,刚斟满的酒濡湿了她素净的裙摆。
是谁?是谁在宫宴上下毒?是谁要毁了她的筹谋?
她满目惊骇。她听到了一连串毛骨悚然的笑声,僵硬地转过脸。
姜晟终于坐直了身子,笑容可掬地道:“不听话的狗,杀了便是。”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