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池蕖再次梦到了青阆山。
终年的白雪,覆在北方绵延的而高大的山脉上。悠悠鹅毛,落在波涛般伏风的青松上。针一般的叶,本是苍绿的,像初生一般,难以看出它们的苍老。渐渐地,叶梢成了绛紫色。在树干上,清晰可见一道又一道永远的刀刻的凌乱痕迹——这样的印记,在古松上已是不为罕见。
冷光来,一瞬间,箭如雨穿空,刀光错落,古松疼,鲜血溅,旌旗倒,白骨露野,浊血浸河。
“青阆山是荥雱河的源头,荥雱河是大筵的母亲河。一代又一代将士守着它,只为大筵百姓能够有一个安身之地。”他曾告诉苏池蕖。
亦因此,荥雱河曾浸润一波又一波的鲜血。
戎马摔死沙场,剑锋犹垂鲜血。战场上的厮杀呼喊,在苏池蕖耳畔已然无声。
苏池蕖看到他拄着剑,强撑身体,鲜血顺着寒风流下,沿着锐利的剑,坠入大地。
苍穹凌血,远山上,有隐约的光,灿黄的,缓缓地摇曳在黑暗中。
他倒下了,剑落在身旁。
苏池蕖只能观望着,却无力阻拦。
黑云劈为两半,阳光从缝隙渗透出。光明照着沾血白梅,厮杀仍未停止,但终会停止。
苏池蕖曾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那些梦,都只是梦。
他与那些梦已经在两个世界。
他与这世界早已在两个世界。
寒月入薄窗,苏池蕖起身,整理衣裳,冠帽留在了木桌上。他系着刀,披星戴月,走在山群间。天际的星光逐渐被薄雾吞食,难以看清。
幽路上,应该踏在哪一处他都清楚,可是透着薄风的雾气,带着南方山群里的湿冷,如刀锋阻着他前行,他心里无措。
脚步不觉加快,苏池蕖宁愿永远跑在山河间。
氤氲的寒雾里,冷光乍现,短刃抵在苏池蕖脖颈上。
来者咬牙着,不善地说:“你是质子,你背叛师父,忤逆师门,还有脸回来吗!!”
苏池蕖未转身便听出了来者谁人。他默默握住刀柄。
月光穿透寒瑟雾。
手肘后击,刀出鞘,薄雾斩,临江仙凌冽,笼罩月光。刀劈去,身前人却化作一抹黑烟散去。
“不是晏桉。”苏池蕖伫立着,轻轻瞑上眼,近乎唇语一般自言道。
黑夜复归寒冷。
走在高岭上,苏池蕖恍惚闻见一袭桂花清香。月背他而行,已至中天。群山变得模糊,小路尽数消逝,寒瑟在心田褪去。
他转身,木屋飞檐下,桃花开得正好,芳菲入心,光辉入园。
门被推开。
除却鸟语花香,门里走来了一位意气公子。
“你在这?”苏池蕖侧身问。
“怎么?”那公子轻笑,笑得让苏池蕖心弦颤动,“不允许我在这了?”
苏池蕖心底不觉久违,表面却故作不在乎,正身看向来者,冷笑道:“随你。”
“留得桃花源,却无桃花开。”公子笑着摇头说,早已明了了他心里的心思。
苏池蕖故意说:“我这不只有桃花,百花皆有。”
“倾己之力,存以幻境,你倒是也有闲情雅致。”
“与你无关。”
“那倒是,”那公子端详着少年清秀眉眼,半带嬉笑说,“由不得你。”
倏然,鸟语花香尽为黑寂,周身化作白烟。
“顾羁宸,倘若你有一丝一毫的旧情,也不至于此。”苏池蕖怒意上眉梢。
“你倒是有情。那你便可肆意侵蚀自己,来满足自己早化作子虚乌有的旧梦了吗?”顾羁宸拢着眉毛苦笑道。
“有何不可?!”
顾羁宸近身靠近,热气温着苏池蕖耳畔,语气里半带戏弄:“你不是,想知道一切根源吗?”
苏池蕖咬住自己的唇,尽力压住怒气。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顾羁宸擦肩而过,语气却不同之前,带着了几分坚肯,然后淡然地,后仰倾身落入深黑,“苏自宁,我何时抛弃过你?”
苏池蕖跌跄着走到他坠落的地方,俯身喊着:“顾羁宸!!!”
顾羁宸,你个混账玩意。
桂花灿月,不是桃荷旧梦,只为驱却寒雾 。
他觉得,那么一瞬间,他失语了,也同样坠入了黑暗。
————
醒来时,头颅隐隐作痛。
苏池蕖辨识出耳畔的是师父与他人交谈声音。
睁开眼时,师父已经坐在床边,递给他一碗苦药。苏池蕖轻轻抿了一口,确认无毒后,才安心饮了下去。
他的利用价值,于师父,还没有尽。
“恭喜你,完成任务。”师父接走了陶碗,轻描淡写地说。
苏池蕖装作激动地回问:“真的完成了?”
“完成了。”师父边点着头边确认道。
这是苏池蕖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他此刻很想搏命一把,杀了师父,杀出山清山,但理智告诉他,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此刻决不能自寻死路。
他轻轻松一口气,又问道:“师父,此前我所见,都在你眼里吗?”
“就算在尘阁,为师也只能看到大体局势。”师父斯条慢理回道。
苏池蕖不语。
师父却面色突然温和起来,笑容慈善,温声道:
“欢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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