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正浓,院子里的菊花开了一簇又一簇,清冽的风一过,满鼻的香气。
碧兰关上窗,回首对榻上的女子笑道:“王妃,今日靖北将军回京述职,听说外头特别热闹,老百姓们都想一睹将军英姿呢。”
翠翠捏着针线的手一顿,慢慢抬起头,笑着说:“是吗?”
碧兰兴奋点头。
“可惜啊,你这小丫头是不能出去凑热闹了。”翠翠笑话她,“嫁衣还没绣完吧?”
碧兰双颊顿时变得通红,撅着一张小嘴,“姑娘笑话人。”说完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翠翠一笑,待碧兰的身影跑不见,拿着针线,却是再也没有心思绣下去了。
她侧目瞧着窗外,落叶飘零,秋风萧瑟,是与遇见他那年截然不同的时节。
这次回来,该与柳家姑娘成婚了吧?
将军。
不知,你可还记得翠翠?
天边朝霞纷飞,红色的云和黄色的光交相辉映。好不容易出了太阳,阳光洒在连绵群山上,连带着好似有了几分暖意。
乡间小路两旁的树上已经长起了绿芽,青青嫩嫩的,霎是可爱。
翠翠端着装着脏衣裳的木盆,与婶婶们寒暄完后,往河边而去。
河水湍急冰冷,手一放进去,冰凉刺骨。连带着手上的冻疮好像也在隐隐作痛。
手脚麻利地洗完衣裳,正准备打道回府时,忽见河水呈现出粉色。
往河中间一看,翠翠霎时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五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石板上,衣裳撒了满地。
却是颤抖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那河中间竟浮了个人,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出,染红了河水。
不知过了多久,翠翠察觉到自己恢复了力气,飞快收拾好衣裳拔腿就跑。
跑出三丈远,脚步迟疑下来。
村中幼童最喜来河边玩耍,要是吓着他们可不好了。
犹豫再三后,翠翠还是决定回去瞧一瞧。
那人一动不动,瞧着像是死了,看了他许久,想到驾鹤西去的爷爷,翠翠蓦地生出些许悲意。
不管生前如何,如今一命归西,终究看着可怜,还是让人入土为安的好。
翠翠挽起裤脚下了水。河不深,可河水又冷又急,冻得嘴唇发紫,浑身都在抖,嘴里发出“嘶嘶”声。
待离“尸体”还有三步远,翠翠停下了。几次伸出手打算将这“尸体”拖上岸,可终究没那个胆子。
正当翠翠鼓起勇气再尝试时,眼睁睁瞧着眼前的人喉咙轻轻的滚了一下。
翠翠睁大了眼。
翠翠将那人带回了家。
按理说,以翠翠的力气,是万万不能将人带回来的,碰巧王阿婶遣了她的两个儿子给翠翠送东西,见屋内没人,害怕翠翠出了什么事,一路寻到了河边。
阿强哥和小山哥将人送到了翠翠家,再将村里的赤脚大夫王伯请了过来,废了好大力气才止住了那人汩汩往外冒的血,保住了他的小命。
便是如此,他也昏迷了足足五日。
五日后,他醒了。
原本以为他长得已经足够好看,可当他睁开眼时,翠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感觉,他的眼睛比她在夏日夜晚看到的最亮的星星还要好看。
他说,他叫沈封,是个行商之人,家里做了点小买卖,前几日路过新义县时恰巧有山匪截道,抢了他的银钱,又将他砍伤,这才沦落至此。
沈封,沈封。翠翠在心里默念了两遍。
然后小声道:“土匪都这么不讲理吗?平白无故将人伤成这般模样?”
“他们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残暴不良,以烧杀劫虐为生,自是凶恶。”沈封语气波澜不惊,可翠翠偏偏听出了几分嫌恶。
点了点头,给他喂了药,翠翠转身出门,却听身后的男人问:
“不知……姑娘名讳?”
翠翠回头,抿唇轻笑。
“我叫翠翠。”
沈封就这样在翠翠家住了下来,他身子弱,翠翠起了大早去镇上买了肉和骨头,打算给他熬汤补补身子。
将要归去时,一个衣着华贵,身边簇拥着一群小厮的男子漫不经心走过来,见了翠翠,他眼中一亮,用一把折扇抵着她的下巴。
“这么标志的小娘子,本少爷以前竟从未见过,小娘子唤什么?”
翠翠从未见过这般状况,当下便慌了神,磕磕巴巴道:“我……我叫翠翠。”
那男子微眯着眼,调笑道:“好名字,你叫翠翠,我唤林鸿,翠与红,你说,咱俩是不是天生一对?”
翠翠心里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开脸,“公、公子在说什么,小、小女子听不懂……”
小厮们哄堂大笑,一个矮个儿,长得贼眉鼠脸的伸长脖子高声道:“小美人儿,我们家小少爷看上你了,要抬你回去做六姨娘呢!”
翠翠唰地白了脸。
趁那男子教训小厮之际,躲进人群,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到家时依旧惊魂不定,沈封看出翠翠有些异样,关切地看着她。翠翠心里一暖,微微摇头,示意他没事。
原以为这就是个小插曲,哪想,那恶霸不知怎的知道翠翠住在苗家村,竟带着小厮寻了过来。
当时翠翠正在院里择菜,老村长知晓他是县令家的小少爷,不敢阻止。翠翠眼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只能脚步不停地往后退,慌乱中将菜叶子撒了一地。
在他的手将要碰到翠翠时,那恶霸不知怎的忽然膝盖一软,摔在了地上。
几个小厮叫喊着将他抬走。
小山哥冲到翠翠面前,眼神担忧地看着她,王阿婶一把将他拉开。
一见她,翠翠立马绷不住了,扑进王阿婶怀里嚎啕大哭。阿婶干燥温暖的手轻轻拍着翠翠的背,轻声安慰。
在她的安抚下,翠翠逐渐稳住情绪,感激地送走了帮她的村民们。
人走完了,翠翠一边掉泪,一边捡起落了泥土的菜叶。
朦胧视线里闯进了一个人。
他道。
“姑娘受惊了。”
翠翠擦掉眼泪,摇头,“还未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他表情顿住。
翠翠抿着唇,轻声道:“我看见了。”
浅浅笑意在他眼中晕开,眸光清澈,似如湖水。
将菜叶清洗干净,翠翠说:“委屈公子,今日只有素食。”
他笑开,“无妨,在下不挑食。”
家中余柴不够,翠翠与沈封打了声招呼,背着背篓上山捡柴。可春日里哪有干柴?遍寻整座山,好不容易见着被雷劈中的树木,翠翠欣喜地捡了些枝丫装进背篓,正要返回时,前方突得窜出一只不知名的东西,吓了翠翠一跳。手上的力道一松,踉跄一步,骨碌着滚下山坡。
脚踝和腰背传来钻心的痛,翠翠费力爬起,一抬眸,倒三角脑袋上,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翠翠。
翠翠怕极,汗毛瞬间立起,紧忙撑着手往后退。惊魂未定间,三尺外眼睛的主人吐了吐猩红的舌头。
一颗颗泪珠瞬间夺眶而出。
幸好,不久后,它又闭上了眼,蜷缩在一起。
翠翠害怕地不敢动,僵在原地。
时光一点点流逝。
天黑了。夜幕中挂满了星子。
身处黑暗中,心中的恐惧被一点点放大。
翠翠紧紧抱住双膝,脸埋在腿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爷爷。
翠翠无声道。
救救我。
救救翠翠。
四下寂静无声,安静地可怕,可翠翠总觉得耳边有吐信子的声音。
在翠翠濒临崩溃之际,有一道微弱但坚定的声音响起。
“姑娘?”
“翠翠姑娘?”
他担心的脸庞出现在眼前时,翠翠愣了许久。
“翠翠姑娘?”
沈封在翠翠面前挥了挥手。
翠翠忽得扑进他怀里,放声哭泣。
他似是有些不知所措,可那只手,终究还是落在翠翠柔弱的背上。
待翠翠止了哭声,不好意思地退出他的怀抱时,沈封柔声道:“吓着了?”
翠翠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哇”了一声又哭了出来。
“有蛇!好长好大的一条蛇!我害怕!”
两只细细的胳膊挽着沈封的脖子,想到之前在他面前丢了脸,翠翠陡然面红耳赤。
幸好,黑暗之中,什么也瞧不见。
可一想到这人在,翠翠心里竟极为心安。
翠翠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沈公子,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问题?”
明明此处只有他们两人,可翠翠偏像怕被人听见一样,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大将军?”
沈封顿住,在原地停留一小会儿,继续往前。
“为何有此一问。”
翠翠忍不住嘴角上翘,带着几分小得意道:“见你那天,你穿着一身盔甲,那分明是军中之物,一个寻常商人怎会穿在身上?”
“还有……”黑暗中,翠翠红着脸,细声道:“你身上那么多伤疤,不可能每次都遇到山匪吧。”
沈封闷笑出声。
“你笑什么?”翠翠嘟着嘴,略有不满,嘟囔道:“是我说得不对吗?”
沈封没犹豫,“是。”
翠翠咧开嘴笑,脆生生道。
“沈公子,我能叫你将军吗?”
“可以。”
“将军。”
“嗯。”
“将军。”
“嗯。”
“将军将军将军将军将军……”
“……嗯。”
黑暗中,有个人不厌其烦地回应她,背着她一步步踏上回家的路。
自那以后,翠翠莫名觉得与沈封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变了。
他会熬了几天几夜,只为给翠翠制成一盒冻疮膏。
他会一笔一划地教翠翠读书习字。
他会给翠翠将他在军中有趣的事。
他会……
王阿婶送了两只刚出生的小鸭子来,翠翠突发奇想地给它们编了两个花环。正逗着玩,头上一重。
翠翠不明所以地取下,一个花环躺在手中。
柳枝交叉编制,有几片调皮的叶子往外伸展,翠绿的柳叶中各种颜色的小花绕了一圈,红的黄的白的蓝的都有。
翠翠愣愣道:“这是将军做的?”
男人咳了一声,喉结滚动,有些拘束,“第一次做,有些粗糙,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翠翠弯着眼笑,心情前所未有地好。小心翼翼将花环戴好,提着裙摆转了一圈,问他。
“将军为何给我做了这个?”
他面色柔和,眸光微深,指着地上的两只小鸭子,一字一字道:“它们有的,翠翠也该有。”
翠翠“噗嗤”一声笑开。
心口暖暖涨涨的,好似有花开了。
林鸿又上门了。
这次带着好几抬聘礼。
沈封阴沉着脸将他们打了出去。
至认识他以来,翠翠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躲在门外,翠翠咬着唇,直将唇咬破了,口中弥漫着鲜血的味道。
翠翠拿出一半的积蓄,收买了一个江湖道士,要他在林鸿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他,骗他说,翠翠与他八字不合,若强行娶回家,必会被克得家破人亡。
联想到几次见翠翠都受了一身的伤,林鸿信了。连聘礼也不要,灰头土脸回了家。
将他带来的聘礼分给乡亲们,沈封问翠翠:
“如此,你以后便不好说亲了。”
他竟以为她还会愿嫁他人?
难不成这段时间都是她在一厢情愿?
翠翠声音带着哭腔,委屈道:“那不嫁了便是,一辈子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他掷地有声道:“我娶。”
泪眼朦胧地抬起眼,沈封小心翼翼执了翠翠的手,道:“不知翠翠可愿嫁我?”
望着他真挚又忐忑的表情,翠翠破涕而笑。
怎会不愿?
翠翠这一生,只会嫁与沈封。
沈封走的时候,两只小鸭子长大了许多。
他身无分文,翠翠把所有的积蓄给他,他将一枚玉佩交予翠翠,温柔地摸着她的头,留下一句话。
“等我回来娶你。”
翠翠痴痴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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