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要去接受超越自己认知以外,甚至是一些丑恶的现实,过程无疑是十分痛苦的。
庄晓月做不好,并且也恢复不过来。
她知道世界不可能如自己认知的那样,但是她没办法和那些肮脏的东西和平共处。
于是纪岩带她去喝酒。
是真的带她去喝酒。在凌晨失眠时,他带着她去酒吧,正是人潮最鼎沸的时刻,他们找了个卡座坐了下来。
点酒时,纪岩问她:“要喝什么酒?”
她问服务员:“什么酒最烈?”
“我们这有自调的一款鸡尾酒,度数虽高,但口感不错。”服务员熟练介绍道。
“好,就点那个。”她将一张卡放桌上,并对纪岩道:“今天我请你。”
纪岩神色如常,将台子上的卡收进了自己口袋,淡声道:“按她说的上。”
服务员走后,他又道:“你这架势,别人以为你是来包养我的。”
庄晓月笑了,因为纪岩极少会这样说话,她知道他是在逗自己开心。不感动是假的,她感激他的什么也不问,为她保留着最后的体面,也感激这种时候他一直在身边,并想着法子让自己开心。
这些,在她有限的生命里,不曾有人对自己这样过。
她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可能就是遇见他。
所以她笑着笑着,又眼底湿润。
最近这些日子,她已经情绪反复得不像是自己。
好在,酒吧里音乐聒噪喧闹,周边都是或自嗨或宣泄的人群,庄晓月想,即便在这里哭死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的。
酒上来后,她尝了一口,很辣,辣得喉咙口火烧一般,她止不住咳嗽了起来,下一秒有只手落在她后背上轻拍着她。
庄晓月睁着兔子一样的红眼睛看着他,然后在他的注视下,将那杯鸡尾酒一口一口闷到了底。
纪岩不说话,神色温润地看着她,神色里,有理解,有包容,还有克制不住的宠溺。
“喝可以,就醉这一次。明天以后,那些不开心的就全部要忘掉。”
巨大的DJ声里,庄晓月靠近他,吼道:“我不答应你。”
纪岩笑笑:“为什么?”
他的语气是当她小孩一般的。
“不为什么。”她道。
“好。”
她拿过纪岩手边几乎没动的酒,喝了一口:“还有,别再当我是孩子,我已经成年了。”
“好。”
密闭的空间,激越的电子乐让人血脉喷张,庄晓月已喝不出酒的味道,只觉得那液体喝下去之后胸口火辣辣的烧,还夹杂隐约的咸味,她想那大概是自己的泪。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正常过,或者从来不肯去往那方面去想。而此时此刻,在喝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她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是有伤的。
这个家,给了她这辈子最大的痛。
可恨的是,不管她怎么挣脱,她也逃脱不掉。她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不管怎么样,她是他们血缘上的孩子。
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是他们当时捡回来的,那该有多好。当这一切猝不及然地发生时,她不会苛责他们任何一个人。因为,从血缘关系上来看,她跟他们没有关系,她可以站在另一边去看他们。至少从某一方面,她能割离开他们。
但事实呢?他们捆绑在一起,承受着这让人窒息的屈辱、欺骗、龌龊,逃不开,挣不掉。就算这一切从现在戛然而止,她也要承受别人意味不明的眼光。而这每一样,都是她无法去面对的。
中途,她去洗手间,在镜子面前,她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旁边有打扮时髦的女人对着镜子补妆,那女人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妹妹,这个世界只有漂亮女人才有哭的资本。哭之前,记得好好化化妆。”
庄晓月笑笑,不说话,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不远处,纪岩等在洗手间门外,幽暗不明的灯光打在他身上,显得他比平时要阴沉。
有半醉的女人走过去,试图跟他搭讪,他指了指女厕所方向,解释自己在等人。目光偏转间,看到了她,冲她招了招手。
庄晓月走了过去,看见悻悻然走了的女人,忽然开口道:“以后你就这样等我。”
这几天纪岩脾气好到令人发指,基本干什么都是由着她性子,此刻,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下巴,轻轻抬起来,似乎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在里面哭过。
一双深邃的眸子望着她,轻声道:“好,我等你。”
庄晓月无法表达这种胸腔被填满的感觉,所以她挤了一个极丑极丑的微笑给他。
“那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都要听我的。”她喝了不少,说话已经不经大脑,嘴里的酒气喷到他脸上。
纪岩想也没想,点了点头。
那晚,他们从酒吧出来已是下半夜,庄晓月烂醉,但却从未有过的欢畅。挥不断的过去,就要努力去面对,她哼唱着不知道哪听来的歌词,任由纪岩扶着往车边走去。
在酒吧外面,他们就看到了庄明。
他蹲在路牙边,脚边散落了一圈的烟蒂,现在手上依旧拿着烟,一个劲地往上吐着烟圈。见他们出来,他第一眼是见到了喝到人事不省的庄晓月,整个人都倚靠在纪岩身上,脚上却是连路都走不稳。
他咬紧了牙关,扔了手上的烟蒂,走到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把她给我。”
纪岩淡淡扫了他一眼,里面的漠视显而易见。他没有应他,陌生人一般带着庄晓月从他身旁走开。
庄明面色僵硬,上前一拳挥在了纪岩的脸上,边伸手将庄晓月往自己身边拉过来。
纪岩停下来,他嘴角渗出血迹,但并没有去擦,依旧看着他,唇角上扬。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笑,却让人心跳陡提。庄明混迹商场,也见识过各种各样,形色各异的人物,但没有哪个能如眼前的这位,笑得让人不寒而颤,心里没底。
“你先松开她。”他笑得邪乎,但语气很好。
庄明没来由松了一下手,下一秒,挥舞过来的拳头直接对准了他的下颚,让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连退了几步勉强站定住。
但站定后,接着一拳落在他脸上,打的他头脑嗡嗡发响,整个人辨不清方向。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在他腹部,每一拳都是十足的力气,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克制。
第三拳下去,庄明直接跌倒在了大路中间,而纪岩站在他身侧,视线居高临下地看他,脸上暴戾显而易见:“这些,是替晓月还你的。我们的账,你可以到翠竹苑跟我慢慢算。”
说完,他直接将一边醉到坐倒在地上的庄晓月抱起来,往车边走去。
他带她回到翠竹苑天空已经透出了鱼肚白,在微亮的天光里,纪岩看着她睡得安详的样子,以及肿着的一双眼睛,又轻声叹了口气。
宿醉之后的庄晓月,消沉了几天,这期间,她找来了庄明。庄明脸上还带着伤,脸色也很不好,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庄晓月找来了自己,是来叫自己离婚的。
她惨白着一张脸,整个人犹如霜打的茄子,说得很慢,吐出的每一个字像是抽尽了所有力气。
“爸,我知道你跟妈一直没有感情。以前,或许是考虑到我,你们一直这样过来着,现在我长大了,你想离就离吧。”她甚至努力劝他,“我支持你们离婚。与其这样捆绑在一起,还不如不过,是不是?”
庄明的脸色每况愈下,嘴角抽动了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女儿的话让他五味杂陈,却又疑惑重重。这孩子,自始至终对于他们的婚姻只字不提,但是他知晓她的心思。
“怎忽然提起这些来?”
庄晓月沉默看着他,半天低声道:“最近看清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强求的,终究不会是自己想要的。不能因为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而让大家都这么别扭着。”
庄明忽然上前拍了拍她的手,有许多话挂在嘴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道:“孩子,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的事情,也是说不清的。终究是我以往的时候,辜负她的多了,才有亏欠感。就像……就像对你一样。”
庄晓月眼圈泛红,却是来推他,有点儿着急又语无伦次道:“你去问她,赶紧问她,不要再这样,赶紧把婚离了。那边我不会去了,再也不想去了。”
“好,好。你别激动,我去问。但是孩子,你爸这一把年纪,也不会再想着去重组家庭了,况且还有你——你妈脾气是差了一些,但是你也不该那样对她,你那天晚上把她的店砸了,你知道她把店看得有多重,她终究还是长辈呢。”
庄晓月呆呆看着他,泪珠成串一般砸了下来。
庄明当她悔改,边安慰道:“也不是大事,货砸了就砸了,你没事就好。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就当发泄发泄。但你妈终究还是你妈,等过些时日回去跟她道个歉。”
“不,不,你去跟她离婚,现在就去。”庄晓月几乎是尖叫着吼出来。
庄明不明白自己女儿态度为何如此坚决,何况她本就不是这样的性子。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任性过,甚至这般歇斯底里也不曾有过。他是被她的样子震慑住了,只能先应了下来,安慰了她半天。
下午的时候纪岩回来后,庄明就去找他了。
两个人在纪岩家谈了半下午,庄晓月依旧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庄明回来后明显脸色不对。他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就拿起外套出去了。而另一边,纪岩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整个晚上,他都黑着一张脸,尽管跟她说话依旧和颜悦色,但明显心情不好。
庄晓月已经休息了几天,王蓉每天打电话问她去不去学校。她不知道纪岩是怎么跟班主任说的,能让她在高考前这么重要的时间里一休就是一个多礼拜,并且没有催她去上学过。
她依稀记得有次他跟她说过:“这个世界,总是给弱者开辟了一条阳光大道,去通往地狱。”
既然这样,她还不如自己站起来,走走看。
于是她决定去上学。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成为她浪费自己的理由。
她不愿再去想父母的事情,尽管她现在还不能完全做到。
她要开始学习,拼命学习,用十二分的蛮力去学习。纪岩除了上班时间,都是在家里。她哪里不明白,随时问他。她的时间压缩的只有吃饭睡觉,纪岩也跟着推却了所有不必要的讲座和应酬,她写作业,他写资料。看着互不干扰,但庄晓月一找他,他就放下手边的事情,给他讲题。
元旦前的模拟成绩出来,庄晓月看着自己的名字,开始低头理试卷。
王蓉却是忍不住凑过来,抱着她的肩膀乱叫:“小庄庄,你怎么这么厉害,越考越厉害。”
庄晓月回她:“我也是每天补习的。”
“我也每天都补啊,”她又吊着庄晓月的脖子,“我要是能考你这个名次,我父母估计睡觉都能笑醒了。”
庄晓月将手边的卷子折好,夹在课本里,片刻后抬头,嘴角轻轻抖动,终是道:“我父母不在乎我成绩的。”
王蓉脱口而出道:“你父母可真开明。”
“……也许吧。”
下午自习课,顾文泽不知怎么蹿到她后面的座位,尽管座位离了很远,但是他总有办法出现在她前后左右的位置上。干的最多的事就是顺她的草稿纸,现在他坐在他后面,用笔戳她的脊背,庄晓月不回头的话,那笔就会丝毫不屈服、接二连三地戳在她的背上,直到她回头为止。
她回头,只见那个阳光的笑容挂在洁白的牙齿上。
男生说:“哎,听说你要考H大?”
庄晓月不理他。
“很不巧,我们撞校了。”男生的阳光肆无忌惮,庄晓月表面上不理他,但是心里却讨厌不起来他。
“不过你不要灰心,你数学成绩还没烂到底。要不我传授点儿经验给你,包你啥题都会解。”
庄晓月冷冷地看了一眼他,背过身子去。
这边顾文泽挠了挠后脑勺,摸不着头脑半天后,他又倾身向前说:“我的橡皮又找不到了,你的借我一点儿。”
庄晓月沉默了片刻,将那仅剩半块的橡皮掰开,扔了一半给他。
压抑是痛苦的,但在学校里、家里,这丝丝暖意让她一点点的复活过来。
纪岩接到叶老师的电话,是在这周五下午。
“纪先生,麻烦你今天过来一下,关于庄晓月我想找你聊一聊。”
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发现那个熟悉的消瘦的身形被罚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看到她,他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意,而挤在一边的瘦高男生冲他嬉皮笑脸。纪岩不说话,但他对这个男生有印象,尽管半年里他的个儿又蹿出了不少。
“怎么了?”
“手机被收了。”她声音像是蚊子哼哼。
来时路上那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他淡声道:“没大事。”然后看一眼已久乐呵呵的顾文泽,走进了叶老师的办公室。
在叶老师办公室里,纪岩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这天下午庄晓月理课本,因为隔天是周末,要带回去的书不少。她想着让纪岩来接自己,就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编辑短信给纪岩,可她忽然想到每周五纪岩系里都要开会,于是将编辑一半的短信删掉了,看着面前的书开始发愁。正在她犹豫间,视线里出现了另一只手,将她手上的手机给抽走了,并点了点她的桌子,说:“你出来”。
庄晓月脸红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低着头走了出去。
叶老师的语气还算和缓:“不要因为这几次摸底还可以,就有所松懈。手机我先替你保管,下次记得不要带过来。”
庄晓月点头,这第一次被老师点名谈话。尽管叶老师也没说什么,但她还是忍不住脸上火辣辣的一阵阵发烫。
“不让学生带手机,也是防止你们分心,没有别的意思。毕竟,你们现在很关键——”
叶老师话还没说完,教室里的顾文泽忽然冲了出来,就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顾文泽,你出来干吗?”
“老师,里面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现在是自习时间,你不知道?”
顾文泽丝毫没听见一般:“老师,你找她干吗?”
叶老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依旧脸红的庄晓月:“行啊,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刚才是不是在发短信?”
庄晓月忙摇头,这边顾文泽却忽然举起了双手:“我可没带手机,不信你搜。”
叶老师看了看庄晓月,又看了一眼顾文泽,这下子,脸色暗了下来:“都给我叫家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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