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岩带着她走到车边,将她的书包放进了车后座,才开了驾驶座的门,座了进去。
庄晓月走在另一边,低着头,默默系好安全带。
纪岩没有急着发动车子,他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倦意。随后,他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庄晓月,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几天在外面感觉怎么样?”
她抿着唇不说话。
纪岩看她样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启动了车子,将车子开进了车道里,边打方向盘边说,边说:“等会,态度好点?”
她迟疑了半天,轻轻点了点头。
纪岩又是轻吁了一口气,从她这个点头,他知道她不会跑了。与此同时,他肯定了一件事情,女高中生,真是这世界最难搞定的生物。
车子开进了翠竹苑,一切还是以前的模样,熟悉的景致,熟悉的巷子口。这一次出走之后,她发誓不再回来,这样的生活,走或者不走,又有什么区别。走的远了,至少不会失望,不会痛苦,她走了,或许一切就清净了。
但见到纪岩后,莫名的就被他牵着回来了。
一边的纪岩将车子往里面开,因为没有车位,他扭头道:“你先下来,我找个位置泊车。”
庄晓点头,拿了车后座的书包,解开安全带,开了车门下了车。
站在路边不久,她看见了单元楼里走过来的那个身影。庄晓月鼻子有点泛酸,她认出是庄明。
庄晓月提着书包,看着庄明直直向这边走过来,即便是朦胧的灯光下,她也能看出他的神色了冷得让人胆颤心惊,庄晓月囫囵地叫了声爸。
庄明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有意不应她。他走近,问道:“这几天去哪了?”
庄晓月低着头,双手只抓着书包带。
“啊,去哪了?”庄明额头上青筋突起:“我们找了你这么多天,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回来?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庄明陡然拔高了声音,伸手推了她一把,庄晓月被逼退了几步,但她依旧一言不发。
庄明本来因这几天找她整个人就很焦躁,此时看她这个样子,更是忍不住脾气,抬起脚踢了她一下:“说话!”
庄晓月踉跄着后退,重心不稳之际,一只手从后面托住了她的背,让她不至于摔倒。然后纪岩直接站到了她面前,问庄明:“你这样,能解决问题吗?”
“纪老师,你看看她这个样子,像是有半点悔改的样子吗?”
“她要是不知悔改,你就这样一直踹她?”
庄明被堵的没话说。
“你先回去,我跟她谈谈。”
庄明看了看依旧一言不发的庄晓月,终究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去了。
等庄明走进单元楼,纪岩转身阴气沉沉道:“庄晓月,你是不是有被虐倾向?”
“嗯?”
“别人打你你就不会让一让吗?”
庄晓月看向别处,不说话。
“走吧。”
“去哪?”
“你肚子不饿?”
庄晓月吸了吸泛酸的鼻子,一声不吭跟着纪岩往外面走去。
小区北门,他们随意进了一家叫王姨的面馆,点了两份面。等面的时间,他走了出去,背靠着店面,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了火,抽了一口。他抽烟的动作很慢,那烟雾上升得很轻薄。
当抽到第二根烟的时候,庄晓月走了出来,脚步停在他身前。
纪岩只瞥了她一眼,转身将手上的烟碾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面好了?”
她点头。
在他转身之际,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挡在了他面前。
纪岩停住脚步,看了她横在面前的手臂,又看了看她。
“为什么帮我?”
如果说一直以来纪岩对自己的态度一直让她捉摸不透,但这次她无比确认,他是的的确确在帮自己。
有时,她觉得自己很接近那个答案,但是那个答案是什么,她不知道,所以她想要跟他确认,心头不断涌起的那股暖意,到底是叫什么。
纪岩轻推开她的手略抬步要往里面走,庄晓月跟上,又直直挡在他面前,依旧问道:“为什么帮我?”
他目光澄清,眼里的犹豫犹存:“晓月,你可以觉得我是欠你的。”
“但没有人无缘无故欠别人的,不是吗?”
他开始揉太阳穴:“或许,或许,是你比较可爱吧。”
庄晓月呆滞的眸子里闪过愤怒,但隐忍着没有发作。
纪岩看她的样子,想了想道:“你就当我是冤大头,任你宰割的那种。还有,不要怕我,在学校怕我的人已经够多了。所以,你的事情我能稍微参与一下,有个知悉权吗?”
“嗯?”
“你觉得你就这么走了,就解脱了?”
“至少不用在一起难受。”
“或许你的父母,他们的确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这也不能成为你离家出走的理由。”纪岩见她略显抗拒的表情,果断变了语调,柔声道:“你这个样子,跟所有人有仇一样。最起码,我——,和你爸爸,还是很担心你的。”
他后面的话让她无力反驳,那每一个字,也像是打在了她的心坎上。
“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走了,失踪了,你自己真的就能解脱了?你真的就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或许,在他们心中,我可能并没有那么重要。”庄晓月嗫嚅道。
纪岩眸光投向远处:“别那么说,你永远不知道,你失踪的这几天,某些人是有多么兵荒马乱。”
庄晓月眉头微凝,仰头去看他,一旁的他却轻轻推了一下她:“进去吧。”
两个人进了店里,面对着一长桌相对而坐,各自面前是满满一海碗的牛肉面。纪岩抽出两双筷子,递给她一双,提醒她快吃。
庄晓月捞了上面的牛肉吃了,很地道的味道,让她朝不保夕的这么多天的心稍稍平定了下来。只是她吃的明显比纪岩慢,也吃得很没味口。她喝了些汤,放下了筷子,没有要再吃的意思。
纪岩吃完了一碗面,看着她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面,无奈的摇头,将她剩的那碗面条捞过来吃了,见庄晓月看他,反倒气定神闲道:“不要小看一个成年男人的饭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就跟不可高估一个女高中生的心胸一样。”
这句,明显是在调侃她的离家出走。
但也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庄晓月站在略显灰暗和逼仄的面馆里,窘迫交加。但她知道,他一点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
她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是木然出了门。
路上没有什么人,寒风呼啸而过,她暗暗下定决心,既然有人拉自己回来,那就回来吧。
思绪翻飞之际,她忽然回过头,身后的纪岩,站在面店的门边,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站在那边,还是一直就站在那边,只是他的视线随着她转身之际略微拨动了下,然后走了出去。
在回到家前,庄晓月一言不发,纪岩看出了她的心思,只低声道:“今天都累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依旧不说话,只敲了敲自己的门,离家出走的时候,她连家里的钥匙都没要。
庄明给她开的门,她抿着唇,低着头走了进去。
外面的纪岩和庄明嘱咐了几句,不放心的看了看她,终究还是走开了。
屋内的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少了个蒋爱丽,不过她也没将她划进这个家的范围。
庄明这几天里人苍老了不少,看着她傻站在客厅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又不敢说,这个时候,却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半大的女儿说什么呢。
这是庄明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和女儿,那么陌生。
想到这些,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最终只是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洗洗?”
庄晓月点头,默默将书包脱下来,往卧室方向走,半道上回头问他:“爸,你和妈,真的会离婚吗?”
庄明脸色阴沉了下来,想了想道:“你希望我们离婚吗?”
庄晓月低垂着眼睑,片刻后道:“随便。”然后进了卧室。
门外,庄明依旧沉着脸,半天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几天,庄晓月很安静,很温顺,犹如之前的那个她又回来了。庄明对她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告诉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是有多么的危险,庄晓月悉数照收。庄明提出给她买东西,她不拒绝,庄明带着她去会客,她也不推辞。只是在席间一声不吭,对于大人们的话题一概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就这样折腾了几天,她向庄明保证,不会再出走。庄明才勉强不带着她去会客了。
在庄明要去建筑工地的前一天,要请纪岩吃饭,被他给拒绝了。庄晓月有些不解,在他抽烟的空当里问他为什么拒绝庄明的好意。
纪岩笑笑,余光淡淡扫向远处。
“你似乎不怎么——喜欢我爸爸。”
纪岩摇头:“没有。”
庄晓月撇了下嘴,轻声道:“你的脸上,写着不待见。”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问道:“晓月,你有没有想过,跟他们谈谈?”
“谈什么?”
“聊你现在的处境,聊你的情况。明天,你爸又要走,你一个人过,不是很顺畅,对不对?”
庄晓月避开他的目光,只漠然道:“说了,跟不说,不会有区别的。”
纪岩眸光深深,复杂却又难解地看着她。
“或者,你跟我聊聊。在学校里我也辅导过学生。”
庄晓月看了看他,半天低声道:“总觉得被你辅导的学生都很可怜。”
纪岩莫名被烟给呛了一下。
庄晓月往他家瞄了几眼,问道:“毛毛呢?”
“寄养在我母亲那边,这几天,我没时间照顾它。”
庄晓月点点头,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有点羡慕毛毛。然后觉得自己没来由羡慕一条狗,真是没出息吧。
庄明是在第二天中午走的,临走前,他又一次敲开了隔壁的门,在里面谈了很久,庄晓月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他看得出来出来后的庄明神色舒展了不少。
在阳台上看着庄明的车子驶出了楼道,而纪岩站在一边的阳台上,看着她冻得泛红的脸,问她:“寒假作业写了吗?”
“嗯?”庄晓月被问得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纪岩看着她的样子,笑道:“一个字也没写?”
庄晓月点头。
他环抱双臂,看着她:“还有10天,我有预感,你会过得很充实。除了作业,你可以再交一份这次离家出走的感想文给我。”
“嗯?”
“你爸爸没跟你提起?他刚刚跟我说,要我督促你学习,我勉强接受。”
庄晓月眉头轻皱:“那你为什么不拒绝?”
他一本正经:“盛情难却。”
她略有些烦躁,应付道:“我的书,被我前几天带出去的时候弄丢了。”
“丢了?”
她点头。
纪岩想了想道:“去换鞋,跟我下去。不过你应该事先明白,我既然答应督促你了,就不会退步。”
庄晓月没有动,又有些不解的看着他,这些天因为他升腾出的暖意似是碾碎了,搅拌着莫名的情绪,包裹着她。
她慢腾腾的换了鞋子,慢腾腾开了门。纪岩早已等在外面,看到她出来,依旧笑道:“如果再这样磨磨蹭蹭,除了感想文之外,我觉得还可以追加一篇论文,《论如何调动学习的积极性》。你觉得呢?”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的笑容怎么会这么可怕。
纪岩带着她下到了二楼张奶奶家,张奶奶给他们开了门。
“大壮在家吗?他高一的课本还在不在?”
张奶奶转身就把大壮喊了出来。
“有——,有——,纪老师。”大壮得知他们的来意之后,难掩得意之色:“我高中的课本都保管的很好,我可是没有扔呢。”边说着,跟转让垃圾似的将自己书和复习资料一股脑地拉出来,献宝一样的要献给纪岩。
纪岩只挑了教科书,边赞赏道:“不错。学习啊,就要有你这个习惯才好,晓月,你说是不是?”
庄晓月站在他身后不说话,脸却是透着绯红。
借好了书,从张奶奶家走出来,纪岩将厚厚的那一摞书毫不客气地递给了她,问道:“有本子和笔吗?”
庄晓月头点的像鸡啄米。
“你确定?”
她小心看了看纪岩,半天,咽了下口水,声音轻到不能再轻道:“那是该有?还是不该有?”
“你是想有?还是不想有?”
庄晓月在她的注视下,脸反而更红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般的心虚。
“我想,我大概没有。”
“行,那去买。”纪岩转身往楼下走。
庄晓月点头:“等我一下,我把书先放回去。”
庄晓月把书放回家里,再下楼的时候,纪岩已经等在楼下。她飞快地走过去,说道:“走吧。”
纪岩点点头。在她先迈出一步后,纪岩忽然抓起她的胳膊,将她给带了回来,让她正对着自己。尽管这一年她长高了不少,但她也只到他胸口位置,因为靠的近,庄晓月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气息,她已经很熟悉这个气息。他的车里,家里,都有着这股淡淡的气息。
“我说的知悉权,你是同意了?”
纪岩似乎很在意这个事情。
经过了这次离家出走,庄晓月的心境有了些变化。有个人拉着自己的感觉,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以适从。
她笃定地点点头。
纪岩一只手还捏着她的手,上半身稍稍向后,侧弯过头看着她。每次,他认真跟她说话的时候,就会这样,像是要看清她的表情。
庄晓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想笑,大概刚才的那出闹剧让她放松了不少。
纪岩放开了她,低声道:“抱歉。”
庄晓月忽然伸出手来:“一言为定?要拉勾吗?”
纪岩没动。
庄晓月意外的较起真来,忽然伸手,提起他的一只手,拉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轻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捏住,让他的手握成拳头。然后竖起自己的小指,尽量小心翼翼地勾住了他的小指,喃喃念到:“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她的手很细,很白,有些吃力地勾住他的手,但脸上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纪岩没有躲,没有闪,任由她勾着自己的手,整个人机械地配合着她。而他的眸光,却一直落在她的脸上,她笑得开怀肆意,就如平时他戏谑她那般,一边的酒窝上挂着得逞的惬意。
她甚少这样笑,纪岩静静看着她,目光柔和。
最后她收回了手,看着他,像是等待着他爆发。
出乎意外,纪岩微微侧过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了嘴上,拿出打火机的时候,斜睨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将嘴边的烟又塞回了眼盒里。
“庄晓月,你知道我是谁吗?”
“纪岩。”
纪岩摇头:“我还是个男人。你爸妈一定也没教过和半熟的男人要注意些什么。”
庄晓月皱着眉。
纪岩显然不想在这些方面跟她纠结,只说:“走吧。”
两个人往小区门口走,夏天,这个时间,小区里纳凉的人不少。偶尔碰到纪岩认识的,他都会跟地方打招呼,说两句闲话。
“你住这边很久了?”中途,纪岩和一个相识的人分开后,庄晓月问她。
“比你久点。”
“哦。”庄晓月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抬头看着远方:“你喜欢这里吗?”
纪岩点头:“嗯,没有讨厌的地方。你呢?”
庄晓月摇头:“没有喜欢的地方。”
“我猜也是。”
对于一个极力像逃脱这里的人,会对这一切有什么留恋呢?
纪岩想到她似乎总喜欢趴在自家阳台,看着外面,一副厌倦了一切的样子。
“你有女朋友吗?”庄晓月忽然转开话题。
纪岩摇头。
“看来你也活得挺失败的。”
纪岩没说话,像是默认。
“其实你长得还蛮帅的。——由此可见,你是有多难相处。”
纪岩淡笑,的确,这几年,他性子里的那股淡漠,越发严重了。 就连她,他当时也并没有想去介入。只是当观众太久了,开始身不由己的将自己搭了进去。
“也许我们是一类人。”
“嗯?”
“不需要感情。”
纪岩垂眸:“不要拿自己的境遇去判定人生。你父母的不合,不值得你去摒弃所有。”
庄晓月惨淡一笑。
两个人走进东门一家大型超市,在文体区,庄晓月选本子,纪岩替她选笔,庄晓月在货架上选了几本软面抄,又选了2本草稿本,觉得差不多了。回头看纪岩,他正低着头,一只手拿着货架上的笔,拿出来,在旁边的试写区专注地画着。而他另一只手上已经抓了一把笔,各式各样,自动笔,圆珠笔,水笔,全都是粉色。
庄晓月走过去,看着他又将一只粉色的米菲自动笔放在了另一只手上。
“你有这么喜欢粉色?”
纪岩淡然:“我以为你喜欢。”
“现在我已经不喜欢了。”
纪岩瞥了一眼她:“有没有发现,你今天话特别多?”
“有吗?”
“有。”
“……”
书和笔都备齐了,之后的几天,庄晓月开始狂补寒假作业。
每天,纪岩都来抽空看她的作业,而且看得还巨认真。在这之前,她从未想到作业中的一个标点符号都能被看成死罪,让她一遍又一遍修改,止到修改他满意为止。好在,这个男人在作业上吹毛求疵之余,会带一些好吃的给她。有时心情好了,还会允许她去他家里刷几把游戏,用他的笔记本。吃着他家的零食,玩着他的笔记本,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咬牙写作业的感觉其实也没有那么差。特别是某一天,她发现纪岩家的冰箱里竟然有橘子味汽水的时候,喝着汽水跳挑战赛的感觉让她兴奋了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她决定第二天要早点写作业,以便能早点玩上游戏。等到下午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巴巴的盼着那厮能早点来给他检查作业。而纪岩总是如她所料的出现,对她的作业依旧吹毛求疵,然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她溜进自己家里玩游戏。
日子变得不那么难捱,庄晓月豁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还是这样的热闹而又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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