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我在终点等你
(1)
期末考之前,程柔有一次陪程莹看晚间新闻,广告时换频道按到气象台,天气预报显示秦淮未来几天将会进入严冬,气温直线下降,模样周正的主持人笑称秦淮这个冬天有望迎来初雪。程柔第一时间是把电视音量调高,而程莹第一时间是进房间给程柔找秋裤。
秦淮很少下雪,程柔也只在秦淮见过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秦淮的雪和津沽的雪是不一样的,不是雪的本质不一样,是下雪的意义不一样,大概也是……一块看雪的人不一样。
显然看到天气预报的人不止她一个,程柔隔天走进教室就听到周甜甜他们兴高采烈的在讨论这件事,悬崖勒马般的学习劲头因着这场真假难辨的大雪而稍稍缓解,连生物老师上课讲动物迁徙与天气有关时,都提了这件事,还破天荒的鼓励他们考去首都,说故宫的雪会更好看。
程柔时常觉得很神奇,“高三学生”这四个字被赋予于压力、汗水、痛苦,但同样也被赋予宽容、温柔、希望,所有人在知晓他们身份时都会下意识的鼓励,放柔语气,转变态度。
数学老师说,高考是光荣又充满荆棘的道路,但往往自己只看得到荆棘丛生。
徐燃对此嗤之以鼻,“光荣是别人赋予的,最后能不能光荣毕业靠的只有自己。”
程柔觉得很正确,所以心安理得的觉得学习很痛苦,苦尽也未必能甘来,简直丧得彻头彻尾。
高三的寒假只有几天,高三学生要上到农历12月26日才能放假,而26号当天是程柔的生日,程柔第一次在学校的考场度过自己的生日,而且是人生中的十八岁。
她看了看手中的数学试卷,发现那道难于上青天的数列题大概是老天送给她的礼物,告诫她十八岁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像数列题一样无解。
下午考最后一科英语,程柔坐在窗边的位置艰难的从羽绒服里伸出手写字,指尖冰凉写出的字都带着战栗,程柔冲手心哈了一口气突然看见试卷上落下小小的一滴水,教室里突然一阵响动,压抑在口中的惊呼变成一阵一阵的气音。程柔侧过头看见窗外绵密的飘雪。
整个教室的人都侧过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题就只是看着,雪花落在地面,窗棂,甚至是随风飘落进来,天地微茫,雪花簌簌,每一个人都各怀心事。大自然会不会知道,它突如其来的馈赠,让所有在面临这场考试的人都拥有突如其来的力量。
这才是上天送给她的十八岁的礼物。
下课铃响,一群人直奔室外,站在空地上仰头看雪,程柔探出手机准备给周甜甜发信息却看到徐燃在两分钟之前给她发了一条短信,问她在哪里。
程柔回,准备回教室。
程柔有课本放在讲台桌下面,里面夹着试卷,她得回去拿。程柔走在走廊上,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伸出手让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
秦淮下雪了。
这是一场被人为赋予吉兆的雪。
程柔的内心变得很柔软很柔软,连走回教室时脚步都轻快了很多。周甜甜站在走廊上等她,她刚想打招呼对方就一缩脑袋冲回教室。
这是考差了,不好见人?
程柔拉了拉衣领笑着走进教室,“甜甜你不会是……”
“砰!砰!砰!”
程柔心口一跳,整个人愣在原地,她伸手拽下头发上的东西,是五颜六色的一团彩带。
吴琛站在门口拿着彩带拉炮高呼一声,“生日快乐!”
教室四周此起彼伏的响起祝福,程柔愣愣的抬起头,看见同学们站在教室里,连张印都在,徐燃和林晏正在讲台上点燃蛋糕上的蜡烛。
徐燃拿手护着火苗,又气又好笑的说,“林晏这孙子刚一口气把蜡烛全吹了!”
周甜甜从后面推着程柔上讲台,“快吹蜡烛!吹蜡烛!徐燃好不容易把大家找来呢。”
张印从讲台上走到台下,拿着手机说要给她拍照。
程柔不知所措的站着,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烛火在四壁上摇曳,她所经历过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不知所措又热泪盈眶。
这一刻太幸福了,每一道目光都在怂恿着她落泪,她由衷的觉得生日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它意味着降生、开始、期盼和祝福,是独独只属于自己的节日。
程柔把手心相贴,闭上眼睛,虔诚的许愿。
“我希望,高三(12)班的每一位同学都能旗开得胜,前程似锦。”
大家特别捧场的用力鼓掌,欢呼声萦绕耳畔像初春的第一道雷声。
“仗义!”周甜甜从身后抱住她,“不愧是我宝贝儿!”
那天散场时,他们七人一块去雪地上拍了合照,徐燃站在程柔旁边,在按下拍摄键的最后一刻,凑到她耳边小声的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程柔抬头看着他笑,明明有千言万语开口却只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老天对我太好了。”
徐燃弹掉她衣服上的雪花笑了笑,“嗯,这场雪就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不是的,她是指……
“徐燃。”
“嗯?”
徐燃不解的看着她。
程柔顿了顿,笑着摇头,“……没什么。”
生日当晚,徐燃发信息说有礼物要送她,程柔探头从房间窗户往下看时,正好看到他拖着一个大箱子等在下面,程柔束起长发穿着棉拖鞋,便踢踢踏踏的跑下楼。
箱子里有很多礼物,程柔正纳闷徐燃会不会让她现场抽奖的时候,徐燃已经转过身捧着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这是你一岁的生日礼物。”
程柔一脸迷茫。
徐燃继续往外拿两岁、三岁、四岁……直到程柔抱不住礼物他才干脆果断的把身后的箱子拖到她面前。
徐燃蹙眉想了想,“有点重,我帮你搬上去?”
程柔看了看怀里的礼物,不确定道:“你这是,把我以前的生日礼物也补上吗?”
徐燃难得有点窘迫的搓搓耳朵,“我不知道送你什么,感觉送什么都不够诚意。”
程柔哭笑不得,“所以你送了十八份?”
“好像有点幼稚……”徐燃脸上一红,转瞬瞪着她,“但你不能笑。”
程柔还是忍不住笑,这样的徐燃太少见了。
“你怎么不把我八十大寿的生日礼物一块送了?”
程柔本意是调侃对方,徐燃却一脸认真的否定她。
“不行,以后你每一年的生日礼物我都要亲自送,那样哪怕你活到八十岁,我这辈子最少也还能见你62次。”
程柔一愣,晚间的时候雪已经停了,但窗户上还停留着一小块冰晶,在黑夜里铺着风霜又透着一闪一闪的光,跟徐燃的眼睛一样。
程柔看着徐燃,目光微动。
徐燃喉间滚了滚,就见程柔一脸情真意切的羡慕。
“徐燃,你真的好有钱!”
徐燃:“……”
(2)
高三下学期开学没多久,学校就举行了校运会,张印为了缓解大家的压力催促着众人报名,吴琛作为体育委员更是尽心尽责,一个不落的询问,但大多数人都是围观的状态,谁都不愿意浪费一点一滴的时间。吴琛无法交差只能把注意打到熟人身上。
程柔和周甜甜被逼着在100米和400米上签字,许舒亭自告奋勇报了800米。
吴琛拍了拍手上的本子,“你们俩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许舒亭上高三之后一直有坚持跑步,唯美其名是减肥,但其中的弯弯道道,程柔和周甜甜心知肚明,现下便没有拆穿。
倒是许舒亭自己仿佛被戳中了某个开关,慌里慌张的质问吴琛。
“你逼迫她们还有理了,你自己报什么了?”
“一个跳远,一个长跑”吴琛扬了扬头,佯装一脸遗憾,“我要不是只有两条腿,我就把所有项目都报一遍,可惜啊……”
周甜甜接到,“不是个蜈蚣。”
吴琛一脸气急,“蜈蚣能有我帅!?”
“你也只能比蜈蚣帅了。”
吴琛:卒。
程柔虽然容易低血糖,但想着100米应该没问题,直到校运会当天,她看见同赛道的对手各个人高马大的蹲在草坪上做准备运动,才感觉大有问题!
余一推了推眼镜,一眼看穿,“左边两个女生是练田径的体育生。”
程柔咽了咽口水,“她们都好高。”
吴琛叉着腰咂舌,“程柔,她们都是大鹏展翅,就你是小麻雀扑腾扑腾。”
“你就不能鼓励鼓励我?”
吴琛顿了顿,抬手握拳,“加油!”
态度相当敷衍,周甜甜先行程柔一步,推开吴琛给程柔抖抖手。
“没事,你就往前跑,跑多少是多少,不要有压力。”
徐燃这会正抱着一箱矿泉水回来,见状放下矿泉水看向程柔。
“紧张?”
程柔点头,“有点。”
徐燃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拆开包装纸凑到程柔嘴边,“吃了就不紧张了。”
周甜甜若无其事转过身,程柔被对方哄小孩似的动作逗乐,自己伸手接过吃了。
“跑慢点。”
“嗯?”程柔失笑,“我这比赛呢,不是应该跑快点吗?”
徐燃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对方,“我才不管比不比赛,你别受伤就行。”
比赛开始前,操场旁边的舞台上会有各个班级的代表上去喊话,都是千篇一律的加油稿。
程柔在跑道上做准备,突然听到吴琛震耳欲聋的叫喊声。
“第五跑道!高三12班的程柔!加油往前冲啊——”
程柔随声望过去,看见吴琛用尽全力的冲她挥了挥手。
旁边另一个班的体委不乐意了,一手握住话筒也大喊,“第六跑道,高三8班的同学!超越所有人——”
哎呦,跟我斗!
吴琛:“跑再快也没用!程柔最快!”
对方:“我班最快!8班必胜!”
吴琛:“程柔天下无敌!”
程柔一脸无语的看着两个大男生在舞台上斗嘴,转过头缓缓吐了口气,她是真的紧张,虽然一开始也不抱希望,但是站在跑道的这一刻,班级荣誉感油然而生。
尽力吧,尽力就好了。
程柔一边放松脚踝一边给自己打气。
舞台上突然安静下来,程柔正怀疑是不是有人终于看不下去把吴琛拉下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缓缓响起。
“高三12班的程柔同学。”
程柔心里一跳。
徐燃说,“我在终点等你。”
操场上静了两秒,瞬间一阵沸腾,声浪起起伏伏。
程柔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盯着跑道笑弯了眼。
程柔那天破天荒拿了一个第三,虽然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原本的第三名在最后摔倒了,但程柔还是觉得兴奋,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周甜甜更是开玩笑的问徐燃,摔倒的第三名是不是他雇的托儿。
徐燃配合着惋惜,“没来得及。”
吴琛在跳远上直接夺下桂冠,他的青蛙式训练法也因此一战成名,大家都调侃他虽不是多足蜈蚣,但起码是两条腿的青蛙。
林晏说,“两条腿的青蛙,多稀奇啊,符合你独一无二的气质!”
吴琛闻言嗷嗷直叫,“我独一无二的气质就不能是人的吗!凭什么是青蛙!”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次校运会便这么结束了,程柔甚至来不及回味就被铺天盖地的试卷掩埋,各科的老师紧抓进度,班长开始在教室角落挂上倒数的数字牌,这种一点一点看着时间流逝的感觉很奇特,既期待又害怕。
程柔经常会和余一一块讨论试题,徐燃坐在旁边也不吭声,偶尔提到数学题才插嘴说了几句。
程柔有时候会感慨时间太少,试卷太多,恨不得把时间掰成一块一块的糖,慢一点再慢一点的咀嚼入肚。而这种心情直接导致她紧张过度考砸了二模考试。
秦淮十三中的模拟考试题难度通常划分为,第一次正常,第二次困难,第三次简单。
第一次的正常发挥怕学生掉以轻心,所以第二次模拟考试题会相对困难,而第三简单是为了在高考之前给考生信心。
周甜甜摇摇头,“这种理论是相对于其他同学而言,对于我,都是困难,哎,学习好难啊。”
吴琛附和:“好难啊——”
许舒亭:“难啊——”
张印站在讲台上刚写完一道题,转头就听见他们的三重唱。
“觉得难就对了”张印放下试卷,“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们觉得快死了,那么就是要活过来了。”
高考之前丝毫的差错的都会导致自信心的溃败,张印深知这一点,虽然表面以打击为鼓励,但分析完二模试卷之后还是领着他们绕着校道跑。
程柔跟着大部队跑在后面,经过教师公寓前的校道时看见香橼树上结着小小一个的香橼,她步伐越来越慢,最后停在树下。
徐燃回过头找她时,她正坐在花坛边上仰头看树叶缝隙落下的阳光。
徐燃蹲在她身前,“累了?”
程柔摇了摇头,“我只是突然在想,我选择读理科是不是个错误。”
“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知道的,我其实不算聪明,只是够勤奋,初中老师给我的评语也是认真努力多过聪慧机敏。”程柔低下头,有点憋不住的咬着下嘴唇,“程桉其实问过我,要不要读文科,是我自己坚持读理科,你说他如果知道我考这么差会不会失望啊。”
徐燃支着脑袋看她,“程桉哥永远都不会对你失望,你的存在对于他来说就是荣耀。”
程柔眼眶的水汽一升,莫名觉得委屈,“如果我不会颜料过敏的话,是不是就能学美术了……为什么偏偏是我啊,过敏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我,我如果学美术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了……万一高考也考砸了怎么办……”
程柔最开始是抱怨,最后演变成语无伦次的宣泄,徐燃就这么蹲着看她也不插话,等她最后抽抽嗒嗒的停下来才轻声安抚她。
“你如果喜欢画画,那以后我陪你去学,你如果怕家人失望,那我陪你一块努力,你如果高考失败,那我就陪你复读。”徐燃一字一顿,“我无法预料事情会怎样发展,但我会陪着你。”
程柔吸了吸鼻子,抬起手肘压住眼睛。
后来的程柔才发现,高考并没有那么可怕,考不上的大学,读不了的专业,并不能阻止她继续往前,可是当时他们入困兽般封锁在秦淮十三中,心里唯一的信念便是考大学,而在那个于她而言最艰难的时候,是徐燃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别害怕。
这是命运、未来、甚至是她都无法给予自己的安全感。
(3)
五月份的时候,学校在多媒体教室安排了一场心理辅导课,主讲人是名校的心理学讲师,学校在好几天前就把有关于对方的海报贴在行政楼大厅的展板上。课程的主题是“调整心态,轻松备考”,当时正好是课间操结束时间,程柔一众人经过行政楼大厅一眼就看见这黑体加粗的八个大字。
“江景大学心理学讲师,吴志才……今年36岁?”周甜甜看了看介绍旁边的照片,“这是谎报年龄吧?对方怎么看也有50多岁了。”
许舒亭抬手在吴志才的脑袋上画了画,“都秃成一马平川了,还轻松备考,太没有说服力了。”
程柔在一旁笑,“人家好歹是大学老师,你们给个面子。”
吴琛正好从后面过来,探头往里看了看,“这个爷爷是谁啊?”
程柔:“……”
许舒亭感慨:“我们真是心地善良。”
余一走近后一眼看到对方介绍一栏标着著作,一针见血道:“估计也是来宣传作品的。”
不怪余一怀疑,高一时就有一位名人来讲课,当时是在小礼堂,对方声泪俱下讲述自己一路走来的经历,正在全场动容时,屏幕上突然出现一张某网购书平台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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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柔当时还纳闷为什么是365个,是周甜甜给了她答案。
她说,“因为一年有365个祝福,所以用这个数字显得吉利。”
程柔:我信你才怪!
他们一边聊着心里辅导课的事情,一边走回教室,林晏坐在座位上跟人开黑玩游戏,看到周甜甜时把课桌上的一袋夏威夷坚果往她桌上推了推。
周甜甜愣了愣,“你给我买的?”
“嗯,你上次不是说想吃吗?”林晏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不过这东西蛮难开的,你要是开不了就等我会,我给你开。”
吴琛闻言,心直口快,“周甜甜怎么会开不了,她力大……嗷!”
吴琛猝不及防被踩了一脚,正弯腰抱着腿喊疼。
周甜甜皮笑肉不笑,“不会说话就少说一点。”
程柔转过身跟周甜甜一块剥夏威夷果吃,吴琛满血复活后也从旁边拖着椅子过来,还热情的招呼余一。
余一顿了顿,“吴琛,你还是吃多点核桃吧。”
吴琛这学期死乞白赖非要跟余一做同桌,说是要沾染学霸的光芒,但光芒没粘上,打击倒是挺多的。吴琛属于走神型选手,余一每一次都能被他气出新的高度,而他们的对话通常如下。
余一:“听懂了吗?”
吴琛指了指开头步骤,“这里没听懂。”
余一:“你刚不是说听懂了?”
吴琛:“刚是听懂了,但你一讲步骤二我就不懂了。”
余一:“步骤一过了就是步骤二,它俩是连一起的。”
吴琛小声嘟囔:“在我这可能信号不好,连不上。”
所以现下余一如此直言不讳,吴琛也不恼,还夸张的娇嗔一句,“家丑不可外扬。”
程柔和周甜甜抖得跟手机振动似得,程柔嚼着嘴里的坚果,瞥了瞥身边的空位问林晏。
“徐燃呢?”
林晏没抬头,“刚刚沈落找他出去了。”
“谁?”程柔讶异。
“沈落啊,之前我们班的,你不也认识吗。”
周甜甜问,“什么事啊?”
“啧,又输了。”林晏收起手机想了想,“沈落只说有话跟徐燃说,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知道。”
周甜甜咀嚼坚果的动作瞬间放缓,抬头看向程柔,程柔冲她耸耸肩转过身暗自猜想。
徐燃临近上课才回教室,程柔抬头看了眼就继续低头做试卷,直到徐燃坐下后才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句。
“回来了?”
徐燃愣了愣,“啊。”
啊什么啊!就不会多说几个字!?
程柔拿笔尖往试题上画了画,再次出击。
“你去干嘛了?”程柔鼻子动了动,故作怀疑,“你不会是去抽烟吧?”
“没有”徐燃笑了笑,视线落在课桌的物理书上,“你物理试卷做了吗?”
“最后两道大题没做……”
程柔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笔帽,感觉眼下的化学方程式跟乱码一样,完全没有兴趣看下去。
徐燃在转移话题,徐燃竟然转移话题?程柔被这个事实砸的有点懵,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徐燃转移话题不想提。
徐燃自然不知道程柔脑袋里的胡思乱想,他像往常一样自觉伸手拿对方的试卷。
“物理试卷借我……”
“不借!”
程柔抬起手肘压在试卷上,顿了顿又怕对方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大,补上一句,“我题没做完。”
徐燃无奈的看了看她,收回手,“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算了,我找余一借。”
程柔没忍住,声音一高,“怎么就算了?”
徐燃蹙眉看着她,“你别无理取闹。”
程柔像是迎面被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转过头一言不发做试卷。
徐燃跑去隔壁桌找余一,周甜甜见对方走开才敢拿笔帽戳了戳程柔的后背。
“你刚干嘛呢?”
程柔转过头闷声闷气道:“我不知道,就突然很生气。”
“我都被你吓一跳,不过徐燃对你是真的有耐心,你都冲人家吼了,对方也没发火。”
程柔茫然,“我吼了吗?”
周甜甜点头如捣蒜,见徐燃回来立马缩回脖子。
这节课是英语课,英语老师习惯性的抽查几人背诵后才翻开试卷讲题,程柔看似认真,事实上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就听到英语老师喋喋不休的从嘴里蹦出一些听不懂的词汇,黑板上写着一串英文。
主语+ cannot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too much.
英语老师说,“这句解释为,再怎么强调......的重要性也不为过,它属于英语作文中的高级句型,大家可以记一下……”
程柔低头记笔记,手肘无意中蹭到徐燃的手腕,她刚想借机下台,徐燃就自觉的把手臂往回缩了缩。
这种奇怪的氛围一直延续到她们放学后一块回家,程柔跟着对方走去停车场,徐燃无比自然的接过她的书包放进篮筐了,支着一条腿等程柔坐后座。程柔憋了一天,在徐燃骑上秦淮桥时终于忍不住问。
“你生气了?”
江面的风缓缓吹来,带动徐燃后脑勺的头发轻轻晃动。
徐燃顿了顿,平静道:“你还知道?”
程柔看着自己悬空的脚,舔了舔唇正想道歉,徐燃突然问,“你想知道沈落找我干嘛,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程柔心里一慌,嘴上却小声反驳,“我没想知道。”
徐燃语气一冷,“嗯,那我不说了。”
程柔:我是傻子吧!绝对是!
徐燃不再开口说话,程柔也不知道该提什么,感觉自己这一整天的智商都逃窜到天涯海角,寻不着踪影。
徐燃照例把程柔送到院门口,程莹正在门口晾晒衣物,转头便看见他们。
徐燃笑着问好,程莹上前拉开院门,视线往徐燃身上滞留片刻。
“燃燃,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脸色这么难看。”
程柔一惊,转头看徐燃。
徐燃搓了搓脸,“没事。”
“什么没事,你是不是又胃疼啊?”程莹拉着徐燃进屋,“啊殊上次还跟我说,你让你小叔在国外给你寄药来着,啊殊给我也寄了,你进来,奶奶给你拿药。”
程柔一头雾水的跟上,徐燃经常胃疼吗?她怎么不知道。
程莹看着徐燃吃完药之后又挽留他在家里吃饭,见对方应下才转身回厨房和阿姨一块准备晚饭。
“冰箱里有猪肚吗?有的话给燃燃煮个汤……”
整个房子里只有程莹低头和阿姨说话的声音,徐燃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程柔开不了口问便另辟蹊径在微信上给对方发信息。
——徐燃,你没事吧?
徐燃看着手机目光一顿,但程柔却没等到回应。
她忙不迭又加了一句。
——我错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没有直接问沈落的事情,是怕你为难啊,我……我想知道的。
徐燃依旧没回,而且脸色有点红,程柔正奇怪手机就不停的震动起来。
——我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
——我想知道的。
……
程柔一愣,往头像上看过去,每一个头像都不一样。
她视线往上抬了抬,瞬间面如死灰。
徐燃终于忍不住提醒,“你把信息发群里了。”
林晏之前拉了一个七人的群,程柔顺手把它置顶了,在它下面正好是徐燃的聊天框,估计是她方才一着急,点错了。
群里众人见程柔不说话,开始纷纷艾特徐燃出来说话,程柔坐在沙发上感觉自己都快自燃。
——那一会告诉你。
徐燃在群里回了一句,就收起手机看程柔。
程柔如坐针毡,干巴巴问,“不生气了吧?”
徐燃笑了笑往后靠着沙发,“沈落找我,是问我高考志愿的事情,还说他爸那边要送她出国,问我怎么想。”
程柔手指抓了抓沙发扶手,“那你怎么想?”
“我爸估计跟她爸是一个想法,但不好找我直说,借沈落探探口风吧”徐燃顿了顿,目光落在程柔脸上,“你觉得呢?”
程柔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国外应该也不错……”
徐燃收回视线没说话,他们又恢复到一开始不说话的状态,厨房内油烟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荡荡的房子,直到程莹喊他们准备碗筷吃饭时,他们之间突如其来的寂静才被打破一空。
程柔吃的心不在焉,徐燃显然兴致也不高,只有程莹一个劲的给他们夹菜,又问了几句关于学习的事情。
程柔起初没听到,徐燃便顺势接过话茬跟程莹聊天,程莹怕他们压力过大,鼓励了几句也不敢多说,就催着她们吃饭。
晚饭之后,程柔帮着洗碗,程莹走进厨房接过她手中的百洁布,推着她出去。
“你去送送燃燃。”
程柔不明就里,“他家就在隔壁有什么好送的。”
程莹难得板起脸,“奶奶的话是不是不听了?”
程柔立马乖乖打开水龙头冲洗手中的泡沫,程柔走出去时,徐燃提着书包正准备出门,程柔穿着室内拖鞋跟上去。
“你干嘛?”徐燃问。
程柔如实回答,“奶奶让我送你。”
徐燃笑了笑,“你回去吧,我翻个墙就能过去了。”
院子里的灯光微亮,夜晚的风渐渐的变得平和又温热,花架上的粉色玫瑰刚浇过水,花瓣上还有水珠一闪一闪像是在怂恿她往前,再往前。
程柔的后脚跟蹭了蹭地面,下到最后一层台阶。
“徐燃,你想出国吗?”
徐燃的视线在夜晚看不清晰,程柔只听见对方很轻的回问她。
“你希望我出国吗?”
出国也不错。
国外环境挺好的。
徐叔叔希望你出国吧。
程柔脑袋里像陀螺似得一转再转,但任何一句她都不想说出口。
“国外很好……但国内也不差,有很多很好的大学”程柔磕磕巴巴的开口,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而且你英语不好,你出去无法跟他们沟通怎么办,你到一个新环境还要适应那边的水土饮食,要重新交朋友,还有很多很多无法想象的麻烦……”
徐燃看着对方用恐吓的语气絮絮叨叨,忍着笑打断。
“我不会出国的。”
“啊?”
“我不会出国。”
得到肯定答案,程柔顿时浑身力气一泄,感觉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
徐燃往他眼前凑了凑,借着月色对上她的视线。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出国吗?”
(4)
心里辅导课当天,余一一语成箴,吴讲师后半段果真开始提起自己的著作,带着谦虚又热情的态度把他的图书进行了365度无死角展示,程柔听的昏昏欲睡,直到最后鼓掌的时候才跟上大家的步伐,张印带领他们回到教室后欲言又止的说,学校让所有高三生就这次心里辅导课写个感想,好加深印象。
“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就围绕着梦想、信念这方面写吧,但不能乱写啊,更不能敷衍了事,高考在即,你们对待任何事情都得认真。”
大家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张印怕大家赶不过来便把交作文的时间延长到下个星期一,语毕,才开始讲解作文题。
当时距离高考只有一个月,他们处在最后复习阶段,一天比一天早起,一天比一天更紧张,各科老师也不再赶鸭子上架般催着他们,偶尔讲题讲到一半想起什么还会停下来说起以往学长学姐备考时的事情。
夏天完完全全笼罩了这座城市,喧嚣的蝉鸣声在窗外起起伏伏,教学楼的长廊沐浴着大半阳光像是拉开号角前的最后一刻安宁,六月就这么措手不及的重重落在眼前。
而在高考来临之前,周甜甜因为偷工减料的作文被张印狠狠批了一顿,张印那天原本就因为早上有人迟到而憋着脾气,偏偏周甜甜一头撞在枪口上。
周甜甜的作文里面摘抄了很多首歌的歌词,张印原本并不知道那是歌词,还在课堂上对周甜甜的进步赞赏有加,当场念了那篇作文,渐渐地便有人发现端倪,压低声音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众人没忍住唱出来,张印一气之下就让周甜甜去走廊上罚站。
“过几天就高考了!你们还这么儿戏是想气死我吗!”张印叉腰在讲台上走了走,抬手一指周甜甜,“你这节课给我出去听课,我平时纵容你们是觉得你们辛苦,不是让你们肆意妄为。”
周甜甜捧着试卷面红耳赤的站起身,但她没想到林晏也跟着站起身。
张印问,“林晏你做什么?”
林晏抬手搓了搓眼睛,“老师,我有点犯困,出去醒醒神。”
周甜甜愣愣的转头看他,林晏不等张印反应就推着周甜甜走了出去。后来程柔回想那一天,总觉得周甜甜是蹦着出去的,欢呼雀跃的心简直昭然若揭。
毕业典礼那天是6月5日,张印一大早穿着白衬衫西装裤走进教室,但当天秦淮特别炎热,他撑不过几分钟就开始站在讲台上解扣子,挽袖子。
众人皆笑,问张印今天怎么“盛装出席”。
张印半眯着眼睛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擦眼镜,嘴上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以后别人指着毕业照问你班主任是谁,你一指我,那是相当有面子了。”
大家“嘁”了一声,但还是捧场的说,他绝对是全场最帅的班主任。
广播里校长在通知各个班级到行政楼前开会,张印走在最前面领着一众人下楼,程柔随着人流穿过走廊,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耳旁的声音是真,灼人的烈日是真,他们真的要毕业了。程柔伸手拉住周甜甜的胳膊,周甜甜抬头看她一眼,凑近问她怎么了。
“没,感觉空荡荡的,得抓点什么才有安全感。”
周甜甜顿了顿,用力握紧了她的手。
程柔看过无数次升旗仪式,但只有这一次她才完完整整的跟着人群唱完一首国歌,升旗手是高二的学弟,大概是全场合唱的声音太震撼人心,他拉到一半才反应过来速度过慢,最后趁着结束时,一溜烟的把国旗升到顶端。
校长发言完毕之后是学生代表,然后才是方主任,方主任每一次晨会发言都是冷着一张脸,但这一次没有,程柔甚至发现他好几次想要眯眼笑,但碍于习惯又尴尬收回,直到最后他才笑着说,毕业快乐,高考顺利。
后面就是每一个班级的班主任上台发言,张印上台时整个12班瞬间被投入一枚鱼雷,大家边喊边鼓掌,整齐划一,声音震天。
“张老师最帅!”
张印握着麦克风抬手往下压了压,“你们也太给面子了。”
吴琛喊了一句,“必须得,我们谁跟谁啊!”
全场大笑,张印显然也很开心,整个发言过程都带着骄傲,最后班长代表全班上去送花时,他眼眶瞬间一红。底下一群人顿时着急了,张印的泪,黄河水,哭完一回,还一回,这会哭,整个过程就垮了!
好在张印及时忍住,笑着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下台了,最后反倒是大家众心捧月般围着安慰他,搞得全场老师都一头雾水。
大会结束之后,各班要轮流在行政楼前拍合照,12班排在后面,众人便赶回教室互换明信片,互相给彼此的校服签名,程柔的校服转了一圈最后落回她手上,徐燃正在另一边和同学说话,她走上前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臂。
徐燃转过身,程柔就把手里的笔递给他,又指了指手上的校服。
“给我签个名呗。”
徐燃握着笔在手上转了转,“签哪?”
“你随意。”
徐燃把校服摊在课桌上,往左胸口校徽的位置顿了顿,抬头看程柔。
“吴琛为什么把他名字写这?”
程柔凑近一看,校徽下面确实是吴琛的名字,“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徐燃抬手就把“吴琛”二字划掉,在一旁写上自己的名字,顿了顿又以自己的名字为中心,往四周画了一个圈。
“这是我的地方,你让吴琛重签一个。”
程柔:“……”
张印走进教室时,众人正热火朝天的签名,他站在讲台上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一会再签,老师说几句啊。”
大家立马绕回原位置坐好,张印习惯性转身擦黑板,擦到一半才想起来今天不用上课。
张印笑了笑,“我差点忘了,今天不用上课。”
大家安静的坐着没说话,张印开始提醒大家高考时需要准备的用具。
“透明袋子一定要买,这样缺少什么一目了然,条形码!条形码!条形码!好了,三遍了啊,谁要是忘了我就找谁!这个东西要是忘记贴,那你就是超级大笨蛋了,出去都别说是我学生,还有考试前一天少看点书,尽量让自己放松一点,别紧张,要相信自己!最最重要的一点!”
张印抬手指了指自己,“你们别忘记我。”
底下已经有人开始低声抽泣,程柔红着眼睛看向徐燃,发现徐燃也是低头不说话。
张印自己把自己整哭了,一边摘下眼镜揉眼睛一边说,“我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觉得你们特别烦,我脾气原本就不好,偏偏你们爱跟我顶嘴,我想,你们怎么这么讨厌啊,连毕业送我的花都是红玫瑰,不会是从哪个不要的女老师手中夺来二次利用的吧,最后一想,你们可能没那么聪明。”
大家一阵唏嘘,班长说,“张老师,这是我们一致同意的结果,因为我们觉得你是我们12班的一枝花。”
张印愣了愣,一怒,“还不如二次利用!”
程柔顿时一笑,眼泪都被吓了回去。
张印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的接过底下同学递过来的纸巾,“其他我也不说了,山高水长,大家一定能够再见面,当然主要还是取决于你们啊,我们班这46个人我找不过来,你们体谅体谅我。还有啊,我虽然平时对你们很严格,但其实我……”
张印顿了顿,“我很喜欢你们,每一个我都很喜欢,我真心希望你们每一个都是被命运眷顾,上帝青睐的幸运儿……”
张印抿了抿嘴,声音沙哑的喊了一句,“最后,预祝大家高考顺利,梦想成真!”
大家热烈的鼓掌,无声的抹掉眼泪,一路打打闹闹的走到行政楼拍毕业合照。张印被大家按在最中间的位置坐着不许动,中间的位置原本是领导坐的,但对方见状也没恼,反倒乐呵呵的坐在张印旁边。
“张老师很讨学生喜欢啊。”
张印连连摆手否认,但翘起的嘴角一直高高挂起。吴琛站在前面清点人数,人齐后正准备往队伍里站就被张印喊住。
“几人?”
吴琛愣了愣,“46啊。”
张印说,“那还少一人。”
“齐了,我们班就46人啊张老师,你是不是记错了。”
步梯上一阵抖动,大家左顾右盼的检查缺少的人是谁,张印突然站起身冲校门口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众人随即转头望过去。
张印笑着催促道:“温思屿!你快点!全班就等你一个了!”
(5)
高考两天,秦淮所有高校附近都挂着禁止鸣笛的横幅,车水马龙的街道拥挤着缓慢行驶,但凡看见穿校服的学生都会自觉让道,程柔早上起床时,程莹就已经在准备做早餐,程莹从厨房里端出两个红鸡蛋说是保佑一切顺利。
“而且,我早上起来时看见花架上的花开的可好了,这是吉兆啊!”
程柔喝着牛奶差点噎了一口,但还是附和着点头,程莹在哄她开心,希望她放松别紧张,她也乐意配合。程柔出门时程莹再三提醒她检查东西,程柔当着她的面又检查了一遍才出门,徐燃单脚支撑着自行车在院门外等她,抬头看见她时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透明文件袋。
徐燃勾嘴笑了一声,“程柔,高考加油。”
“嗯,你也加油。”
程柔后来回想这一天总是想起家门前的那条长长的斜坡,徐燃载着她,穿过阳光和微风,街道的叔叔阿姨笑着和他们说“高考加油”,他们仿佛在那一刻被上天赋予了无比庄严的使命,他们心怀恐慌又好像拥有战胜恐慌的力量。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张印和一众老师在校门口等他们,开口第一句就是,“别问,别听,别担心。”
“紧张什么,我就不紧张,事已成定局,再怎么担心也没用,千万别去对答案,对了也是自找担忧,你们现在就回家好好吃一顿饭,想想明天去哪玩啊!”
张印笑眯眯的握了握他们的手,握到周甜甜时,眉间一皱,一脸担忧:“你手怎么这么冷?紧张吗?”
周甜甜搓了搓手,不好意思道:“我刚去买汽水喝来着……”
张印松了一口气,过了会就见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张印欲盖弥彰的解释,“我没紧张,我就是怕她人不舒服……”
吴琛从远处跑过来,一脸兴奋的说,“今晚聚会!大家别忘了啊!我已经和温思屿、陈北洺说了,一家人要整整齐齐!还有张老师,你也一定要过来啊!”
张印摆手,“我就不去了,有老师在怕你们不自在。”
“没,你想多了,我们就没……”
张印一瞪眼。
吴琛立马改口,“我们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你来怎么会不自在!”
程柔现在一旁笑,时不时探头往教学楼看,等到第三次探头才看到人群中的徐燃,他手指上挂着文件袋,从汹涌的人流中缓缓向她走来。
程柔有一种很奇怪的错觉,仿佛这个夏天一眨眼就会过去,但这个夏天又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
晚上,程柔找徐燃一块去聚会的ktv,徐燃神神秘秘的说有毕业礼物要送她,还要她当面拆开看喜不喜欢。程柔拆开包装盒后看见一把崭新的弹弓躺在里面。
“我不太懂,问了程桉哥之后让人定做的,这种射程不算远,但安全系数高,比较适合女生”徐燃顿了顿,没忍住加了一句,“虽然我觉得玩弹弓都危险。”
程柔拿着弹弓翻了翻,看见侧面还刻着名字缩写,但不是她的名字。
程柔顿时一笑,“你这做好事还要留名呢?”
徐燃义正言辞,“我觉得你容易忘记我,你这么喜欢弹弓,那你看它的时候多少也能爱屋及乌喜……想想我。”
程柔用力握了握手中的弹弓,直到手心一片潮湿才抬头认真的看着徐燃。
“徐燃,谢谢你。”
徐燃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认真吓了一跳,眼底闪过一抹狡黠,“感动吧?要不要以身……”
“不要。”
程柔一口否定,在徐燃耸肩时才抬手蹭了蹭他眉骨处的那道伤疤,“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徐燃愣了愣半响才反应过来,他看着程柔,声音往下压了压。
“程柔,我可不是好人,我为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有目的,我抓住你,你就不能放开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等就是了。”
程柔从来没有遇见过像徐燃这样的人,他把他的欲望、善良、邪恶、温柔毫无遮掩的摊开,他从不避讳他的有所求,但她明知他有所求却依旧无法拒绝他的靠近。
程柔走进ktv包厢时,吴琛已经在招呼大家点歌,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让程柔下意识捂了捂耳朵,周甜甜一见程柔猛地站起身蹭到她身边。
周甜甜抓住程柔的胳膊冲徐燃挑挑眉,“徐燃,借程柔一用。”
凭什么啊!
徐燃大方的点点头,“好说。”
她是商品吗?程柔眨了眨眼,“你俩讲价呢?”
“来来来,我有事跟你说!”周甜甜拖着她走出包厢,“人生大事!”
走廊上只有服务员在一旁站着,周甜甜把程柔拉到转角的位置又鬼头鬼脑的往外看了看。
程柔问,“怎么了?”
周甜甜压低声音,但语速很快明显已经很着急,“‘小短裙’班也在这里开毕业聚会呢,我刚在走廊上碰见她了,她一直旁敲侧击的问我林晏在哪,我猜她已经安耐不住了!你说,怎么办啊?”
程柔也茫然,林晏看起来并不像开窍的样子,但他私底下确实对周甜甜很好,而且周甜甜表现的已经很明显了,说他毫无察觉程柔也不相信。
“要不,你主动一点?”
周甜甜掰着手指小声问,“万一失败了呢?”
“那就大路朝天,天各一方,反正毕业了谁也见不着谁。”
程柔难得硬气了一回把周甜甜说的一愣一愣的,最后才决定回包厢刺探情报再决定。
她们走出转角的时候就在长廊上碰见张印和梁续,梁续靠着一旁的桌子,手指夹烟要烟灰缸上抖了抖,张印面对着她们,抬手招呼她们过去。
张印把手上的蛋糕往程柔眼前一递,“老师给你们买了个蛋糕,你一会拿进去。”
周甜甜问,“张老师,你不进去吗?”
“你们张老师酒量不好,这会进去铁定被你们班一群男生围攻呢,我俩出去一会,等差不多了再过来。”
梁续依旧靠在桌上,但手中的烟已经不见了,他拍了拍张印的肩膀,两人一块往大门走去。
周甜甜雷达一响,“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你没有。”程柔推着她进包厢,“都快火烧眉毛了,你就别乱想了。”
周甜甜一晚上惴惴不安,一会看林晏一会看包厢门,稍有动静她便宛若惊弓之鸟,吴琛一脸真诚的问她,是不是想上厕所,被周甜甜一掌拍开。
徐燃被之前七班的同学拖走了,程柔自己坐着无聊就让许舒亭陪着周甜甜。许舒亭看了看在前面点歌的温思屿和林晏,突然一身正气的冲她点点头。
程柔顺着走廊往前走,她刚和周甜甜出来时看到尾端有一个露台,走廊尽头确实有一个露台而且还摆放着桌椅供人休息,程柔刚走下台阶就看到角落的栏杆上趴着一个人影。
陈北洺转过头看见她时浑身一震,过了会才笑着问她是不是无聊。
“有点,而且我不会唱歌”程柔拉开一旁的椅子坐下,“你呢?不会唱歌这一点肯定是假的,你换一个理由吧。”
陈北洺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诚实道:“太吵了,不太习惯。”
高三下学期过半后陈北洺才从外面集训回来,程柔偶有几次在校道遇见过对方,但都是匆匆赶着上课。
露台的位置能够看到秦淮高高低低的房屋,万家灯火凝结成一条银河与月光投下的光晕交相辉映,这种场景会让人瞬间安静下来,因为你知道这里有一盏灯是为你而亮的。
“是不是很好看?”
程柔点头,脑袋里却突然窜出那天在行政楼和徐燃坐着看天时的情景。
“你去过学校图书馆上面的阅览室吗?”陈北洺侧头看她,“那里晚上看出去也特别漂亮。”
学校的阅览室很少开门,而且是无规律的开放,程柔虽然之前想过,但渐渐地便忘了这件事。
陈北洺顿了顿,“那里可以看到行政楼的天台。”
程柔转头看着他。
陈北洺迎上她的目光,“你在找徐燃的时候,我也在找你。”
旁边的包厢里突然传来一阵巨响,有人推推搡搡的在说些什么,程柔手指抓了抓藤椅上的粗藤,感觉像是有什么在夜晚里腾空而起。
露台上只有两盏暖橘色的壁灯,泼洒一地的流光延伸到他们脚下像是一场随时会升腾的火花。
陈北洺说,“优惠券是我跟同学买的,饼干是我自己做的,生物课上帮你是怕你被老师责罚,并不是因为什么同学之情,我对首都没有向往,但如果你在那里,你就是我对它的向往。”
黑夜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人拥有倾倒一切的勇气。
陈北洺收回视线,垂眸小声说,“《月亮与六便士》里我写了东西,如果你看过之后有答案了,来找我好不好?”
陈北洺浑身紧绷,看着地面的目光带着慌乱的摇摆,程柔堆积在唇齿之间的话瞬间又说不出口,那就回去吧,回去再好好的婉拒对方的心意。
程柔顿了顿,在漫长的缄默里终于开口应了一声。
“好。”
长廊上香烟燃起的火光忽明忽暗,滞留过长的烟灰滴落在手指上散落一地,徐燃仰着脑袋看头顶上一小盏的吸顶灯,直到视线模糊成一片光影,他才抬脚走回包厢。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他以为只要他抓住程柔,那程柔就不能放开他,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就不曾抓住过对方。
程柔回到包厢的时候,整个包厢都在唱《恋爱ing》,许舒亭一脸激动的拉过程柔,把方才周甜甜的英雄壮举事无巨细的一一道来。“小短裙”确实来包厢找过林晏,但林晏准备出门的一刹那就被周甜甜拉住了去路,周甜甜说有话对他说,然后风风火火的点了一首五月天的《听不到》。全场欢呼着起哄,“小短裙”站在门口脸色黑成煤炭。
程柔忙问,“然后呢?林晏怎么说?”
“林晏一开始是懵的,最后大概是在大家起哄声中醒悟过来了,脸色唰的一下红了,我真的从来没见过一个男生脸这么红!跟一颗西红柿一样!”许舒亭激动无比的伸手摇晃程柔,“林晏也是含蓄派,就小声的说了一句‘听到了’,包厢声音太大,起初周甜甜以为他说的是,对不起,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林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带走了!”
许舒亭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程柔也跟着开心,下意识转头找徐燃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程柔问,“徐燃还没回来吗?”
许舒亭也转头望了望,“我刚没注意,应该是还没回来。”
“七班包厢是哪个?”
“710,就走廊尽头的那个包厢。”
程柔刚准备往外走,突然想起既然是7班,那沈落也一定在,她想说的话还是等明天吧。
程柔跟着许舒亭坐在沙发中间,看吴琛在前面鬼哭狼嚎的唱《夜太美》,徐燃直到临近散场才回来,而且一直被林晏拉着喝酒,她插不上话只能借着环顾四周时偷偷看一眼。张印踩着最后一刻的点过来切蛋糕,切完蛋糕之后班长便在张印的授权之下宣布散场,周甜甜一整晚喜上眉梢,回家时拉着程柔说悄悄话,程柔想回过头找徐燃又不忍心打断她。
直到两人在闹市和大家分别后才有机会说上话,走出巷子之后便是缓缓的斜坡,路灯在地上圈出大片的光晕,程柔踩在光晕里感觉整个身体都是轻飘飘的羽毛。
“你今天好像很开心。”徐燃说。
程柔笑了笑,“可能是替甜甜开心吧。”
徐燃没再说话,程柔脚尖一点一点的落在地上,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院门才缓缓停住脚步。
“徐燃,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徐燃走在前面,闻言转过身,“我也有话跟你说。”
程柔倏忽抬起头,感觉心跳一下一下的变得热烈。
“程柔,我不去首都了。”
时间戛然而止是什么感觉呢,就是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脑袋里拼凑不出一句话,连声音都卡着发条。
徐燃目光沉沉,一字一顿,“我不想去首都了,你以后自己照顾好自己。”
“为什么?”
程柔伸手拉住对方的衣角,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轻颤,“徐燃,你不是说……”
徐燃低下头,语气带着不耐,字字句句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锋。
“我就是突然不想去了,程柔,我不会一辈子都迁就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等你,我不想再这么累了”徐燃突然抬头笑了笑,“可能我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主张靠近你,程柔……或许形同陌路更适合我们。”
秦淮的夏天从来都热火朝天,可是程柔这一刻才感觉到河面上的风是冷的,是带着针扎似的刺骨。徐燃说,他一开始就错了,连靠近她也是一个错误的开始,可她差一点就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这场错误。
月光漆黑,路灯下她的影子被延伸进路旁的草坪里,折叠出奇怪的角度像是她连续不断砸在地面上的泪花。
可是徐燃看不见,他跟这场她原以为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一块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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