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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绝绝子,这章写得针不戳~~
  • 大大为啥还不更新,小丑竟是我自己!
  • 什么是快乐星球?下一章就是我的快乐星球。
  • 代入感太强了,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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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Six o'clock

 

第六章. Six o'clock

那一年维今不满十八岁,头发很短,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那个时候他已经是现在这样的心境了,眼睛里常常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苍茫。

与季朵十七岁还在叛逆期,只想跟父母对着干不同,他自小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从来没有和别人交流的冲动,如果没人主动和他说话,他可以一整天不吭声。然而维今并不惧怕与人交流,也没有任何沟通障碍,他只是不怎么在意别人嘴里的一些必须。

就在那一年,他独自去往澳洲办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在船上遇见了影响他一生的老师——一位来自瑞士的制表师。

大部分时间维今都一个人待在甲板上望着远方发呆,对船上的其他人都不感兴趣。唯有吃饭的时候,他才短暂地在人群里待一会儿,这时他听到一个亚裔男子用英语和朋友抱怨他的表自从摔了一次后越走越慢。

“能给我看看吗?”一个留着大胡子、非常魁梧的白人大叔突然走到了那张桌前。

他的出现非常突兀,亚裔男子愣了几秒,才明白他说的是表。虽然脸上带着些警惕,却他还是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递了过去。

大胡子就站在桌前没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手上的腕表,先是拨了两圈发条,又反复拔了几次针。他身上那种无他的气质看起来非常有趣,但会令人疑惑,手表的主人一个劲在和朋友们耸肩摊手。维今倚着吧台喝咖啡,始终看着那边。

“你等一下,待在这里,我马上回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大胡子将表轻轻放到桌上,十分认真地对手表的主人说,话语里居然有种不容置喙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被震住了,又加上点好奇,那桌人真的没动。没过多一会儿,大胡子背着一个木头箱子回来了,那箱子看起来极重,他却脚步飞快。他将箱子放在桌上,自顾自地从其他桌拉了椅子过来坐下了。

那是维今第一次近距离看人拆卸手表,他根本没察觉到自己靠近,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桌子边上。戴着寸镜,将表盘固定在木质的底座上,用微小的螺丝刀转动几乎看不见的螺母的修表师傅在维今眼里充满了时代感,仿佛是民国剧中才会出现的情景。之后那人还拿出一把谁都没见过的工具,上方有一个类似于滴管的胶头,下面是上窄下宽的夹子,夹子中间还有一根细细的圆柱,下端有一截螺纹。在夹子的两侧有两根对称的弧形金属片,底部由塑料的垫片与夹子的开口相连。

“这是什么?”维今主动开口问了。

那人说了串很生僻的词,维今没听太懂,只隐约猜到了一个“针”字。不过随后看到大叔拿这东西取掉了纤细的表针,他也就大概明白了。

“里面有点松动,表针碰撞,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身上没有带仪器,测不了偏差值,你们回去找店里测一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将表重新组上,按照自己手表的时间调好,递回给了表的主人,大叔合上自己的箱子,将宽背带重新搭到肩上,说,“是块好表,要爱惜,不要再摔了。”

他说话的语气再郑重不过,看得出来桌上那两个亚裔男子的英文并不是太好,可能没怎么听懂,一脸不知所措。手表主人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想要付钱,结果那人只是摆了摆手,头都没有回。

“等一下!”

人生的改变有时候真的只是一步,对维今而言,便是当时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促使他追过去的那一步。他还没整理好自己的想法,就已经追上了那个大胡子大叔:“我想问……你是以这个为业吗?”

大叔轻快地回答:“Yes。”

维今的视线一直盯在那个木箱子上,根本离不开,他没什么底气地问:“我可以学吗?”

“为什么?”大叔笑了起来,“你觉得很有意思?”

“不行吗?”

“这并不是件有意思的事,你真的学了就会知道有多苦恼。而且你现在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你只是窥见一个边角,就以为自己能掌握一个世界。”

说完大叔就要走人,可维今的自尊心却被激起了,他从小想做什么都一定会做到最好,他相信这次也不例外。他迅速后撤一步,再度挡住了大叔的去路,带着股少年的执拗说:“那你至少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起步,究竟我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教我?”

“三年,去把基础打好,能真正地懂表,能上手修表。”大叔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全英文的名片递给他,“三年后,如果你做到了,就给我打电话。”

三年,想想是很长的时间,维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当时甚至都没有考虑那名片是不是假的,三年后是否真的还能联络得上一个外国人。

那个时候,钟表世界的那份陌生、复杂、沉寂,甚至格格不入,深深吸引了维今。而维今身上的单纯和笃定在那个圈内鼎鼎大名,却根本不被圈外人知晓的独立制表人眼里亦是非常有趣的。

“你今年多大?”他突然问。

维今回答:“十七岁。”

“多好的年纪啊……”大叔笑着拍了拍维今的肩膀,感觉上却像在和自己打一个赌,“你坚持不了多久的。你会寂寞,这是最难挨的。”

“我不怕这个。”

这句话从十七岁的少年嘴里说出来,任谁都会当作是妄言。可天知道,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寂寞。

生来如此。

回国后,维今开始大量阅读钟表相关的书籍,从发展史到机械理论,囫囵吞枣一样全部塞进脑子里。可他知道这样完全不够,他需要实践。于是维今找了一家非常小的修表铺子,无偿给师傅做学徒。这种铺子里是见不到什么好表的,但能遇见的问题倒是不少,而且不用过于战战兢兢,非常适合观察和练手。一年后,维今才报名了上海大学的海亚克钟表学院,那一年有一百多个报名者,但只招收15名学生。

考试分面试和笔试两个环节,面试是交谈想法,观察报考人的性格和思维逻辑是否适合做一个钟表师,然后会有一系列的技能测试。允许报考人是一张白纸,所以不会涉及专业知识。但会考查动手能力和学习能力,从中看出报考人是否具有这方面的天赋。而笔试注重数学、逻辑,以及简单的英语,还有一些心理问题。

可以说高中三年在这里毫无用处,这里考察的是你究竟适不适合钟表行业,能不能坚持做下去。没有天赋是坚持不下来的,没有十足的喜爱是坚持不下来的,没有坚毅的心和稳定的手也是坚持不下来的。在这个过程里,报考人内心也在博弈。他们很多人是冲着分配来的,是因为没考上本科线,想图一个上海大学的名头来的,而维今却是自愿放弃了一本线的分数来的。

在别人眼里他就是疯子,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背后没有其他人那样为他们的未来担忧的父母,他是一个人,无须和谁报备。

等真的入了行,维今才意识到对于一门手艺来说,三年太短了。但是入校第二年,也就是约定的第三年,维今作为学校的优等生,被派去瑞士的钟表学校学习半年。在那里,他拨通了名片上的电话。他做好了打不通的准备,谁知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不仅如此,电话对面的人还记得他。

从那时起,维今拜了瑞士制表师丹尼尔为师——虽然丹尼尔本人对师徒一说不怎么感兴趣——他们更像是忘年交,像并肩作战的伙伴,像亲人。

在瑞士有一条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弧形山谷,叫作汝拉山谷。它被白雪皑皑的崇山峻岭环绕着,山谷内却又是一片碧绿,松柏连绵,偶尔还有金黄的油菜花和成片的郁金香。错落有致的湖泊倒映着碧波如洗的天空。就在这条寂静的山谷里,藏着瑞士钟表的起源。散落在山谷中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头房子,其实是赫赫有名的制表公司,宝玑、宝珀、百达翡丽……全部都在这里设有办公处和工厂,即使一些厂商搬离,也会留自己的标志在这里。

山谷内一片清幽,时间在这里仿佛不起任何作用,百年来,工匠们日复一日地在这里专注于自己手下的小小机芯,他们引领了世界,却仿佛并不在意这些。那一年丹尼尔四十五岁,五年前从宝玑公司离职后开始独立制表,他没有离开汝拉山谷,而是住在更靠近雪山的一间只有百余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专心制表。他太太早亡,有一个女儿在美国念书,与他不太亲近,也适应不了他的生活方式。他的房子基本上就是一间工作室,除了一张床铺外,生活空间全部被制表机器填满。他去一次钟表展差不多可以接到之后五年的订单,当然,对于手工制表来说,一年至多做两三块。所以他认识每一个戴着他制的表的人,他们每一年都会给他寄明信片,他们之间的维系不仅仅是买与卖那么简单。

对于丹尼尔而言,维今这个中国年轻人的出现,也是命运给予的难得的惊喜。维今在瑞士的半年几乎都生活在汝拉山谷里,陪伴在丹尼尔的身边。那时候他并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去开启制表那扇门。他也不急,他一向懂得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急于求成只会导致功败垂成。所以他只是观察,帮着打打下手,无论丹尼尔指使他去做什么不起眼的小事,他都毫无怨言。维今的勤勉谦卑,以及现代年轻人身上极少有的沉静自持,终于让丹尼尔愿意对他敞开心扉倾囊相授。

山谷里的冬天干燥寒冷,都能把手冻开裂,雪光却能将屋子映得极亮。正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一百多年前的居民们才选择用静心钻研来挨过漫长冬日。虽然到如今人们的生活条件已经好了很多,但汝拉山谷的冬日仍是无限寂静的,从每一座房子前经过,都会看见钟表师在放大镜前专心劳作,窗外路过多少人,都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那个冬天大多数时间维今都和丹尼尔在一起,眼睛累的时候他们就往窗外看,白雪能给他们最好的调节。休息的时候他们去滑雪,去莱茵湖泛舟,夜晚在星空下喝啤酒聊天。无论何时回想起来,维今都觉得那一段日子是自己误入了桃花源。

在异国他乡,在一个自己尊敬的长辈面前,维今没有丝毫隐瞒,他袒露了自己心中的隐匿、他的失落、他的不解、他的空洞。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被世界流放,他找不到根,也没有任何期待。

“我想留在这里。”在接触了钟表之后,维今第一次想到了“一生”这个词,他觉得自己可以留下来,就在这个山谷里了此余生。

谁料丹尼尔竟然拒绝了他:“你应该回到城市里去,你还年轻,如果此时就闭上眼睛不去看,你的人生不算真的开始过。钟表不应该成为你逃避世界的借口,我们这些人待在这里也并不代表我们不爱这个世界。等你再年长一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如果你还想来,到那时我会欢迎你的。”

“那就说好了,到那时我一定也可以独立制表了,我们可以组成一个团队。”

“就怕到时候你娶了个漂亮老婆,有了孩子,就寸步难行了。”丹尼尔并没有把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的话听进心里,随口打趣着。

但家庭生活根本不在维今的考虑范围内,他也只是当作笑话听一听就过了。人在小时候总会设想将来要成为怎样的人,想做什么职业,想住在哪里,想拥有一个怎样的爱人,有几个小孩。长大后,维今才发觉自己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他设想过一切,却从未在自己的未来蓝图里预留爱情和家庭的位置,仿佛他的人生就不应该有这些。所以维今觉得没有什么能阻拦他,他一心期望着自己能够快点成长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然后就可以来到汝拉山谷,住在这个安静又干净的地方,待在一个信赖的长辈身边,过平静而有意义的一生。

可以说维今最开始的所有努力并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让丹尼尔认同他的能力,是为了能够长久地待在丹尼尔身边。

他没意识到,他的内心其实仍然是个渴望爱的孩子。然而丹尼尔意识到了,所以他虽然认可维今的天赋,却不能留他在这里,否则他永远无法真正成熟起来。

一个人可以孤独终老,可他不能从未爱过。若是一个人一生中都没感受过他人的爱,也没有付出过,那么他的生命就是有残缺的,而这份残缺也会体现在作品中。

在瑞士的学习结束,回国前夕丹尼尔对维今说:“比起出类拔萃,我更希望你寻找到真正的快乐。但只要你想回来,我永远在这里。”

维今也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平平无奇的寄语,他居然会掉眼泪。或许是因为从来没人在意过他的快乐,更没有人试图等待他。

所以从不习惯与人亲昵的维今,第一次主动拥抱了一个人。虽然在欧洲这只是朋友间最普通的举动,对维今来说却是他迈出的一大步。

他朝这个花花世界走出的第一步,是丹尼尔推着他走的。

后来维今回到国内,没毕业就已经和一家瑞士在华的钟表企业签了五年的劳动合同。那五年的日子并不好过,每月拿着三四千块的工资,工时却很长,并且工作内容极其枯燥,同一个问题修上成百上千次,任谁都会产生生理不适。很多年轻人坚持不下来,但维今毫无怨言,他实打实地在工厂里上了五年的班。表面上看这五年好像浪费了他最好的青春时光,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在工厂里学到的东西、打下的根基是他孤身在外十年也学不到的。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大量的资料、所有需要的机器与工具、无数前辈累积的经验,甚至还有国际和国内钟表行业的发展动向,想要长成单干的翅膀,这些都是他的羽毛。

那五年维今只去过瑞士一次,但他和丹尼尔常常通电话,他习惯了有什么想法都去问丹尼尔的意见。只有在丹尼尔面前,维今才是个孩子,而且永远是个孩子。

五年后合同到期,维今决定离开钟表厂。就在这时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国产腕表公司找到他,想要聘请他做技术顾问。因为他在工厂里的时候已经开始尝试去做全新的机芯,还申请了创意专利。他的才华,开始在国内钟表圈子里闪光。只是维今太年轻了,二十八岁的他,不符合世人心中对于“匠人”的固有印象。大家提到修表师傅,总会觉得是中年人,甚至老年人。而年轻在陈腐的价值观中就代表了浮躁、缺乏经验、不值得信赖,仿佛非熬要到七老八十才有资格去接受崇拜。尤其维今的外表俊朗得有些过分,完全看不出是在工厂里待过的,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这家生存困难的小公司找到了维今,他们愿意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机会,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崭新的希望。

当时维今的第一反应是拒绝,是丹尼尔建议他可以答应看看。品牌可以将他的想法最快地转化为现实,能让他更快地发现自己的问题,也能让他更加了解市场。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接受技术顾问这份工作,他就有了经济保障。

但维今骨子里是个清高到不食烟火的人,他不在乎经济,也不在乎市场,他不懂丹尼尔明明什么都明白,为何还是希望他去做。虽然不懂,维今还是听话。

事实证明丹尼尔总是对的,维今统共给公司出了三款表的创意,那三款表卖得都不错,其中一款还成了爆款。那之后维今第一次知道了营销的作用、市场的困境、山寨的猖獗……更知道了想法付诸行动时,会遇到的各种技术层面和成本控制方面的难题。他就像一个武学奇才,却空有一身武艺,没有半点内功,甚至不懂自己能用这身武功做什么。直到此刻,他才突然被打通任督二脉,血液疯狂奔流,那些武功这才终于属于他了。

后来当维今终于自立门户,回过头去审视之前学习工作的那些年,才更加清楚它们的意义非凡。如果没有那些年的积累,他就没有现在的底气。

他更直观的感受是,一路走来都是丹尼尔在支持着他,帮他做对的选择,是丹尼尔让他觉得不再是一个人,甚至让他有了一种像其他人一样走在父母期许的路上的踏实感。

维今的想法始终没有变,他想有朝一日能长久地陪伴在丹尼尔身边。开了工作室之后,维今每年都会飞瑞士一趟,在汝拉山谷住上十天半个月,丹尼尔不过六十几岁,除了头发胡子花白了,腰杆还很硬,仍能爬山钓鱼。维今自然以为时间还很长,所以他慢慢地筹备,想等到自己做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块独立制作的钟表,拿到A.H.C.I候选人的资格之后,就去给丹尼尔一个惊喜,就像孩子向家长交出满意的成绩单。

然而今年他想飞瑞士的时候,丹尼尔制止了他,说他要去美国找女儿住一段日子,并未说何时回来。维今也没有多想,因为这期间他们仍旧有信息上的联络。他还是会将自己做表时遇到的难题和心得都发给丹尼尔,丹尼尔也会给予他建议和鼓励。

所以当他接到丹尼尔女儿的电话,说丹尼尔在三天前过世时,他才会惊诧到大脑无法思考。他只觉得晕眩,像旋转着跌落无边的黑暗。连痛苦都被恐惧稀释了,接到死讯后的一整天,维今其实根本感受不到自己活着。

直到那天晚上季朵出现了,他看到季朵同样心碎的眼神,他感觉自己咚地一下落了地,所有的痛感居然全部苏醒了。

当然,这种细节维今并没有对季朵说。他全程就像讲别人的故事,一个好的老师、一个值得信赖的长辈,对于一个迷茫的少年有些怎样的意义,就这么简单。他自觉没有透露太多的情绪,他甚至希望季朵已经睡着了。

“他有留什么东西给你吗?”怎奈维今刚刚停顿了两秒,季朵就开口了。

“有。他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给我,只是要他女儿在他离开后才帮他寄送。我也是在接到电话后才收到的。他已经病了一年多了,很坦然地接受病情,也很开心在人生最后的时间可以跟女儿重归于好。他不希望太多人为了告别劳神劳力,所以故意在下葬后才通知其他人。他说汝拉山谷里的那间房子会一直在那里,里面的机器和工具全都留给我,钥匙就在老地方,只要我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他在走之前将我的联络方式发给了拥有他的表的人,他希望如果那些人有朝一日需要维护、维修钟表,可以由我代劳。”

说到这里,季朵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好像再表达什么都是徒劳的。虽然维今尽可能轻描淡写,她却还是听得出来丹尼尔对于维今的意义。他是维今走上制表师这条路的启蒙老师,是他一路坚持下来的目标,是始终支撑在生活里的那根虽然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承重柱。然而忽然间这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在维今还抱着轻松的心态,以为自己马上就要达成目标时,噩耗却传来了。那一刻的不真实感,季朵能够明白。

当初她车祸后醒来,她妈妈和她说过,最初的那段时间,无论是接到警察的消息,还是医院一次次下着病危通知,他们都没有哭。那个时候反应不过来,只是隐隐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对劲,自己只是做了场梦。反倒是看到她活着出了手术室后,父母的眼泪才决了堤,才会想到如果她救不回来,要怎么办。

虽然维今和丹尼尔没有血缘关系,说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年的情谊,但季朵听得出来,维今始终不愿提起亲生父母,肯定是有原因的。所以在维今心里,丹尼尔的突然离世带来的伤痛无异于告别亲人。

可当时季朵在干什么呢,她在吃醋,她在火上浇油。一想到这里,她就心如刀绞。

“还有什么要听的吗?没有就睡吧。”一段时间的寂静后,维今开口。

季朵真的希望他能多流露出一点情绪,他太克制了。究竟是什么环境长大的人,才会如此有意识地克制情绪呢,只有心连着心了,才能体会到他的疼。

“我还不想睡。”季朵想再和他多说一点话,随便什么都好,“那、那、那……你最后去瑞士看他了吗?”

“他的骨灰现在暂时在美国,他女儿那里,可能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安葬到瑞士去。不过签证下来后,我还是去了趟汝拉山谷,在房子里待了两天。”推算时间,也就是季朵后来偷偷跑去维今的工作室,看见外出公告的那几天。季朵忍不住想,当时维今一个人待在那间承载了美好回忆、承载了他的梦想的屋子里,会是什么状态呢,会……哭吗?

“等到我去巴塞尔参加钟表展后,他应该也已经回去了,到时候再去看他吧,反正离得近。”维今说。

“嗯,那样也好,他会很开心的。”

“开心?”维今轻轻叹了口气,“你相信有死后的世界吗?你相信离开的人还会看着自己吗?”

季朵终于忍不住支起头来,撑在床头柜上看着维今,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也透着狡黠的光:“为什么不信呢?既然你认为不存在,那相信也没有什么坏处啊。”

“说到底,都是活人编出来安慰自己的。”

“安慰有什么不好的?”季朵有些迫切地回嘴,“人都是需要安慰的啊。”

维今在枕头上微微偏头看着她,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很久,季朵也没有任何躲闪,坦率地直视他的眼睛。现实中的每一秒其实都是很长的,所以维今真的疑惑,他凝视着季朵的那几秒空白,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大脑真的能一片空白,却又感觉无比安心呢?

他听懂了季朵的言外之意,是在说他不能总拒绝别人的安慰。他不能吗?他明明这样过了三十几年啊。

“或许吧……”这句话维今是发自内心地说的,只是听起来有些疲惫。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呀?我还以为……”

“以为我要出家?”

心思被戳中,季朵扑哧笑了出来。现在她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很傻,可她真是应了那句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痴迷于武术,然后我妈就把我送到寺里来拜师了。”维今不疾不徐地解释着,“一开始没有师父愿意收我,我妈就让我住在山下,每天天不亮就上去叩门,勤勤恳恳地帮着寺里挑水擦地,后来终于有师父收我当了俗家弟子。”

“怪不得!你打陆海洋……”

“我那是正当防卫。”

“是是是……”季朵这样撑着脖子累,她不停地换着姿势,“你还学过什么啊?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维今忍不住笑了一下:“多了去啊,画画我就不如你啊!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还学过唱戏。”

“唱……唱戏?!”

季朵脑袋里出现的全都是旦角儿,什么霸王别姬啦、游园惊梦啦,然后再套上维今那张锋利的、略带异域气质的、散发着男性荷尔蒙的脸,违和感爆棚,让她脸上的笑就像是蠢蠢欲动的小怪兽一直不停地滚啊滚,却还拼命憋着。

看她的模样维今就能猜到她在想什么,终于忍不住支起上半身,伸长手臂过来,修长的手指在她脑门上戳了一下,无奈地说:“脑袋里想出什么画面了?我学的是老生。”

“为什么想学唱戏?”

“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觉得大多数小孩子都听不进去戏曲,我去学戏曲就特别酷吧。”在维今嘴里听到“酷”这个词,季朵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点,她没有打断维今的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所以什么都想试一下。我妈对此毫无意见,她没什么时间照顾我,很乐意送我去上各种学校。所以我学了戏曲,学了武术,也零零散散地学了些乐器。我每次学的时候都很认真,上过电视,参加过比赛,得过名次……但兴趣总会退去,最后只剩下茫然。直到我遇见丹尼尔,我才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我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以前我学那些东西是希望它们能给我带来一些改变,我在利用它们。但真正的一生所爱是永无止境地探索,和无可取代的宁静和安全感,像天生就长在身上一样自然,不需要刻意去坚持,反而是放弃比较艰难。”

“是陪伴。”季朵终于轻轻开了口。

维今愣了一下,像有颗电火花在黑暗里闪了一闪,引得他喉咙发干,用力吞咽了一下说:“对,是陪伴。”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在季朵面前他的倾诉欲逐渐打开了,他的伪装一片片剥落,露出与常人无二的柔软的心。可季朵发现了,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切都接下了,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头,当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我困了……”季朵忽然打了个哈欠,慢慢缩回了被子里,“睡觉吧。”

“好。”

维今是真的打算睡觉,却看到季朵从对面床上伸出来一条胳膊,垂在中间,手指不停地抖动。他眯了眯眼睛,问:“你又要干什么啊?”

季朵闭着眼睛,摆出要好好睡觉的样子,嘴上说的是:“把手给我。”

“别闹了。”

“没闹,不然我睡不着。”她使劲儿晃了晃耷拉在两床之间的那只手。

一半是无奈,一半是想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维今还是伸出手去松松地扣住了她的手背。没想到季朵居然挣扎了一下,翻动手腕,反握住了维今的手。非常用力,非常坚定,带着股倔强。

忽然间维今明白过来,这其实是季朵想给他的安慰。从那只纤细的手臂传过来的,是像月色一样无论有没有人注意到都永恒存在的清澈的温柔。

“快把胳膊放回被子里,会着凉的。”即使拉着手,维今还是能感觉到季朵的手臂一点点变凉。

“不要。”

“听话。”

“不要。”

任性。可除了心里想想,维今也没有别的办法。

这个样子他是没办法睡着的,他闭了会儿眼睛,注意力却全在手上。过了一会儿,他尝试着叫了季朵一声,却发现季朵已经睡着了。他轻轻起身,猫着腰半蹲在季朵的床边,小心地将她的胳膊塞回了被子里。季朵在睡梦里噘了噘嘴,好像有什么不乐意似的。

“傻瓜。”

轻笑着念了一句,维今俯身下去,在季朵的额角上极轻极轻地吻了一下。

这不是一个思考过后的举动,以至于他直起身后,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止。对于季朵的爱意,就快要破土而出了,是他无法用理智控制的。

维今没有对季朵说,丹尼尔留给他最后的信里写道:我最大的遗憾并不是没见到你最满意的作品,我知道你有能力,总有一天你会被人们所看到。我也知道,你追求的不是这个。我遗憾的是这么多年你还是一个人,没有找到能激发你心中爱意的那个人,我总是期待有一天你会带着你的爱人过来,我想看看她是怎样的人。不要关闭心门,不要放弃寻找,我会在天堂注视着你的,不要让我失望。

“也许,我找到了。”

静静地看着季朵孩子似的睡颜,维今在心里对丹尼尔说。

得知丹尼尔的死讯之后,这么多天里维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平静,好似时间从归零的那一刹重新起步,他听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声嘀嗒。

“妈,我出去了,晚饭您跟芸姐吃吧。”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吴瑛再一次在心里嫌弃狭小环境的不便,没有地方放大的鞋柜,她的鞋子每次只能拿出来两三双摆在外面,大部分都只能装进鞋盒放在床底下和柜子里。可没有办法,她家曾经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现在归银行所有。

现在她和妈妈,还有保姆,只有住在一间普通的两居室里,这房子是她之前心血来潮为了来上海住得方便买的,原来也只想当个落脚点,比住酒店舒服些,谁承想现在却成了她们母女唯一的栖身之所。这房子在普通人眼里可能不算小了,买的时候吴瑛自己也挺满意的,可现在她却怎么看都不顺眼了。

“你怎么又要出去啊?”吴瑛妈妈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电视,腿上盖着LV的羊绒毛毯。这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沙发是Fendi的,一万多,当时吴瑛拼命阻止都没用,妈妈非要买下来,把原先那套还很好的沙发丢掉了,“有新男朋友了?”

“您就别管了。”

吴瑛翻着白眼敷衍地答了句,抬步走了出去,麻利地关上了门。

她或许还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可她至少是醒着的,她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是什么样的。而她的妈妈拒绝醒来,就像一盆任人搬来搬去的盆栽,明明阳光都没了,浇水的人都没了,还坚持着自己是名贵品种,应该被悉心呵护,所以不肯辞退保姆,更不肯考虑工作的事。吴瑛知道妈妈的想法,觉得只要等爸爸回来,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吗?他们连银行的贷款都还不上,更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一年前,她的父亲被警察从公司带走了。她和妈妈一直养尊处优,对爸爸挪用公司账面上的钱投资这种事一无所知。她爸爸就像鬼迷心窍一样,在错误的投资上一投再投,最后亏空大到抹不平,于是被董事会除名,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去补公司的窟窿,争取减轻刑罚。可即便如此,因为数额巨大,爸爸还是被判了两年半。她们母女赖以生存的就只有两人的私房钱,可惜的是,她们都没有存钱的意识,根本管不住手脚,看起来并不算少的钱在开始应付生活后就像流水一样迅速消失了。

等到吴瑛有了危机意识,一切都来不及了。

钱。要有很多钱才能赎回家里的房子,等爸爸出狱回家,也是需要钱重整旗鼓的。吴瑛现在心里,只有这个字。

她再度走到维今家门口,门上仍然贴着那张“外出几日,电话不通,请见谅”的纸。她这几天每天都来,看起来维今是真的不在,她打电话也不接。吴瑛暗想,维今在上海是不是还有别的房子,早知道她应该问一问。

之前的事情吴瑛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她那天一早来找维今就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让维今去赴季朵的约,没想到的是,正赶上维今接到报丧电话,本就无心应约。吴瑛不在乎死的是谁,她只知道人在脆弱的时候,最好攻下。所以她百般温柔地陪着,虽然一整天里维今基本没和她说话,但她觉得自己在维今心中的存在感总该强了一些吧。

至于晚上碰到季朵,对吴瑛而言更是意外之喜,她当时看到季朵的眼神,想着像季朵这样年轻冲动的女孩子肯定会选择和维今一刀两断。

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那之后她也没见过维今两次,这里总是歇业,她只是疑惑,却并没有多担心。反正不过是出门散散心,总会回来的。

本是打算看一眼就走的,结果吴瑛一扭身看见不远处有个男的鬼鬼祟祟,不住地朝窗子里面张望。那男的双手插兜,有些溜肩,虽然长得不丑,但看起来很轻浮。吴瑛心想,光天化日的就有小偷不成?还是白天来踩点的?

“喂!你找谁啊?”她尝试着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发虚,双手紧紧地抓着包提手。

陆海洋歪头看了看她,也朝她喊:“你认识住这儿的那男的吗?”

吴瑛没回答,只是说:“他不在,门上不是贴着了吗!”

“哼,还真不在啊……”陆海洋嘀咕了一句,悻悻地转身要走。

“你等下!”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真的找维今有事,吴瑛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维今的机会,所以她快步跑向了陆海洋。在男人面前,吴瑛下意识地会摆出端庄又略显骄傲的姿态,脖颈像天鹅一样尽可能拉长,她微抬下巴盯着陆海洋问:“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啊?”

她一副维今代言人的样子,惹得陆海洋暗自琢磨了一下,一个可能性令陆海洋兴奋起来,脱口就问:“你和维今是什么关系啊?”

“我先问的你哎,你一句不回答,怎么还反问起我来了?”

“好吧……”陆海洋蹭了蹭鼻子,不甘愿地说,“我不是找他,我是找我女朋友。”

“你女朋友?”

“季朵,你认识吗?”

吴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控制住音量:“季朵是你女朋友?”

陆海洋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我最近都联系不到季朵,想看看是不是又被他拐了。”

这还真是意外收获啊!吴瑛看着面前毛头小子一样的陆海洋,种种念头纷杂闪过,兴奋之色溢于言表。她能看出陆海洋对维今的怨念,她不可能放弃这样一个绝对可以利用的道具。

“你看,他确实不在。不过我知道一点他和季朵的事,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吴瑛的脸色忽然暗了几分,眉目低垂,却有一抹精光在眼中一闪而过,“你放心,我和你是一边的。”

不出吴瑛所料,陆海洋没有拒绝她这个看起来同样为情所伤的“知己”。

在附近随便找了家咖啡店坐下,吴瑛没和陆海洋商量,就点了咖啡和甜点,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陆海洋拿咖啡当水喝,不在乎什么雅观,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你跟季朵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我们是高中同学啊。”陆海洋丝毫没意识到吴瑛仍旧掌握着控制权。

“哦?那按理说感情很深啊,怎么会闹成现在这样?”

陆海洋焦虑地抓着头发:“说来话长,临毕业时我俩出了场车祸,醒来之后,她忘了不少事儿,所以……可能也是怨我吧。”

“她……受过伤?严重吗?”这些信息量巨大,让吴瑛有些跟不上,却又不愿有一丝一毫的遗漏。

“当时还挺严重的,现在就还好吧,有也都是小问题。”陆海洋终于对着吴瑛昂了昂下巴,“不能一直我说啊,你到底是谁啊?”

“我?我和维今是老朋友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才上小学,他也不大。不过那时他就比周围的男孩出挑,后来再见时他已经十六七岁了,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他看都不看。”回想起从前吴瑛多少也有些唏嘘,要是从前她多看维今一眼,现在再叙旧也不会那么难。

“你喜欢他?”陆海洋摸着下巴。

吴瑛不置可否地笑笑。

“所以你说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你想让季朵离开他,是不是?”

“你不想吗?”

“当然想。朵朵和他不合适,他们年纪差得多,怎么会有共同语言?朵朵就是单纯,被他忽悠了。不过我相信,朵朵早晚会想通的。”

“嗬。”吴瑛忍不住冷笑出声,“你等她自己想通?她万一想不通呢?也许哪天就直接去领证了呢?”

“不会!她户口本在老家呢,领不了。”

“……”

和脑子一根筋的人说话累得吴瑛忍不住大喘气,尽可能保持冷静:“我的意思是说,你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就算是季朵一时兴起,等新鲜劲过了会想通,你怎么就能确定她会回去你身边呢?”

“那你说我该做什么?因为那个男人,朵朵都不想再见我了,我连她的新住址都不知道。”

听到陆海洋这么没用,吴瑛的态度无意识地冷淡了下来:“我的建议是,季朵那样的女孩肯定不喜欢死缠烂打,你用强是不行的,只会把她推远。你何不换换方法,装装可怜,以退为进,先做朋友?等到她和你恢复友善关系了,你再一点点加码去追啊。”

她说得倒是有道理,陆海洋也确实听进去了。季朵不是个狠心的女孩,服软或许是缓和关系的唯一办法。不过陆海洋虽然心里赞成吴瑛的话,面上却没丝毫表示,他玩味地看着吴瑛,一侧的眉毛耸很高,问:“那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我?我自有办法,而且我也不觉得我会输。”吴瑛颇为不以为然,“我见过季朵两次,我不讨厌她,谁都有追求的权利,我也不会针对她。”

“假。”陆海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吴瑛听见了,有些不敢置信:“什么?”

“没什么。我是想问,你们到底喜欢他哪儿?是,他的外表是比大部分同龄人强一点,可毕竟也就是个修表的,能赚几个钱。你们都是外貌协会的?”

提到修表,吴瑛也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让维今放弃修表,也是她的一大难题。她压着嗓子说:“修表不过是他的爱好,之后我会帮他发展事业的。”

“不对。”

陆海洋总是莫名其妙地往外蹦字,弄得吴瑛一愣一愣的:“什么不对?”

“不对,”陆海洋抖着腿,不住地摇头,“你不是真的喜欢他。”

“为什么这么说?”吴瑛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不是只有你们女人有直觉,我们男的也不瞎。我感觉得到,季朵是真喜欢那男的,可你不是,你到底图什么……那房子是他自己的?”

“你管我图什么!”

吴瑛拍了一下桌子,濒临恼羞成怒。这个人怎么这么让她讨厌啊,要不是为了维今,她才不愿意和这种浑小子说话。她迅速开了一个自己用得少的微信小号,递给陆海洋:“扫一下。”

陆海洋还真就顺手扫了,嘴上说着:“好好好,别生气嘛,我才不在乎你图什么。我们目的相同,确实应该通力合作。不过嘛……”

“不过什么?”

“看在你帮我出主意的分上,我只是想提醒你,追人多少还是得用点心,不然……”他突然站起来一点,上半身向前逼近了吴瑛,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你!没!戏!”

“你!”

“走了!”

在吴瑛发火的同时,陆海洋吊儿郎当地甩着胳膊往门口走。大概是因为身后的吴瑛也站了起来,服务生以为他们要走,上前一步叫陆海洋:“先生……”

“结账是吧?”陆海洋果断地朝吴瑛一指,“找她。”

吴瑛呆立当场,已经顾不得表情如何了,牙齿咬得咯吱吱响。

“是你要和我说话的,又不是我求着你的,所以应该你请。”陆海洋还并拢两指在头侧一晃,做了个敬礼的姿势,嚣张地扬长而去。

付钱给服务生的时候,吴瑛的脸都绿了。倒不是她心疼这点钱,她只是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男人。以前她生活的环境里男人付账是非常自然的,无论熟与不熟,她都无须想着去掏钱包。后来那样的日子没了,她上班后才发现男女之间居然还有AA一说,那已经很让她无语了,可是现在居然有男的连百八十块都大模大样地让女人付?

推门出去撞了冷风,吴瑛捂着嘴打了个喷嚏,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是她敏感,她真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鬼使神差地,吴瑛又走回了维今家门口,原也只是想要路过,没想到远远地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前。她心下一跳,往前跑了两步,就见维今走下车子,绕到车后开后备厢。吴瑛脸上的笑容刚刚提起,就嘎嘣一下断了,因为她看到季朵随后下了车。

维今将行李从后备厢提出来,伸手在季朵背后虚揽了一下,两个人一起走到了门前,开门进屋了。

吴瑛站在门外不会被屋内看到的位置,捂着心口,好半天缓不过劲来。风水轮流转,那天晚上季朵差不多就站在这个位置,今天居然轮到她了。

看这意思,维今肯定是和季朵一起出去玩了,亏她还以为维今是心里难过出去散心了。可这里面的变化吴瑛死活也想不明白,那天的情况已经足够糟糕,任何一个女生也不可能主动求和了,而她了解维今的性格,要是想解释当时就解释了,之后应该不会再刻意提起。所以他俩到底是怎么这么快就和好的?

原以为自己能取得一点先机,现在看来都白费了。吴瑛有心上前敲门,想着不能让维今和季朵好过,可终究只是想想,最后还是一个人走开了。

她心里清楚,这样贸然出现,难堪的只会是她自己。

不期然,吴瑛想起了刚刚陆海洋的话,没有心是会输的。

不,她不信。也许放在别人身上是有道理的,但维今这种人绝对不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吴瑛很清楚维今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她不相信看过了那一层现实的人还会像凡夫俗子一样动不动就讲什么爱。她重遇维今,发现他至今未婚,心下就已经了然了。

所以即便现在维今对季朵有那么一点的心动,吴瑛也并不太在乎。她相信那只是暂时的,而最后如果维今要选择一个人构建关系,一定会是她。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刚刚喝过的咖啡就算晚餐了,吴瑛也没什么胃口,她抱着臂慢腾腾地在街上走着,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去。她每天在街上闲逛,为的是尽可能地减少和妈妈对视的时间,她受不了妈妈那副自欺欺人的样子,连芸姐都在偷偷翻白眼了。她之所以难以忍受,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也是如此,人鲜少有如此直面自己的愚蠢的机会,就像面照妖镜,她只能躲。

可能躲到哪里去呢,曾经的朋友都走了,曾经的爱人也走了。这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倒是丝毫没有变,外滩夜晚的灯光也总是相同的璀璨,可自从父亲入狱,吴瑛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花了妆的小丑,不仅狼狈,还可怕。

吴瑛就这样神色恍惚地向前走着,直到脚下突然一空,才吓得回了魂。她扶着旁边的墙站定,看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江边的人行步道上,脚下是非常薄的楼梯构成的缓坡,也就只有四五步远。吴瑛一脚在上一级,一脚在下一级,低头看了一会儿,感觉楼梯忽近忽远,惹得她头晕。

她觉得,这是一种暗示。

周围行人不少,但没人注意她,吴瑛深吸一口气,把手从墙上拿开,紧了紧肩上的包,尽可能轻松地往下走。走了两步之后,她的高跟鞋跟在台阶边缘绊了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尖叫着滚了下去。

虽然只有几级台阶,坡度又缓,但真的摔下去还是挺疼的,吴瑛在地上趴了半天才把天旋地转压下去,撑着地直起身子,看到一只高跟鞋已经甩飞了,脚也好像真的扭了,稍微动一动就疼。

“你没事吧?”周围围了不少人,不过大多是远远看着,只有两个年轻女孩走过来弯腰问她情况。

吴瑛摇了摇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什么事。”

“那你要去医院吗?我们帮你打个车?”

“不用了,谢谢你们。我朋友离这儿不远,我打个电话让他来接我。”

说着吴瑛努力站了起来,一只脚使不上力,就单脚蹦着去找自己的鞋子,穿上之后就贴着墙根坐了下来。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头发脸上估计都是土,胳膊腿破皮好几处,浑身都很疼。

可按亮手机的瞬间,吴瑛眼睛里的光却比手机光还亮,她麻利地拨了维今的号码。听着里面等待的音乐,虽然吴瑛已经在极力克制,却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喂?”大概因为是回来了,这次维今果然接起了电话,吴瑛的哭腔说来就来,“你回来了吗?”

“怎么?”

“我也不想麻烦你,可是离我最近的应该只有你了……我在外滩边上摔了一跤,脚现在走不了路,你能开车来接我去趟医院吗?”

她说着说着眼泪真的盈满了眼眶,鼻子也堵得厉害,最后几句“谢谢”说得含混不清。

放下电话后,吴瑛伸长胳膊搭在膝盖上,将脸埋了上去。原是想止住眼泪,却发现眼泪根本不由意志控制了。心中一个腐朽的闸门彻底垮了,里面的东西全部被眼泪裹挟了出来,如同打翻了个潘多拉魔盒。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着,明明应该高兴的,可吴瑛使劲儿抹了把脸,企图给自己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下一秒就不可自制地哭出了声音。

她只觉得心里越来越空,好像无论怎样机关算尽,都再也填不满了。

季朵是和维今一起出的门,她知道维今是要去找吴瑛。本身人家是朋友,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遇到困难,找就近的朋友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不能表现出不高兴。

“你快去吧,我自己回去。”季朵催促着维今快走,自己转身朝家的方向走。

“到家给我发条信息。”

听到背后的喊声,她回头笑着挥了挥手。

折腾了这一遭说不累是假的,简直腰酸背痛腿抽筋,季朵只想回家洗澡睡觉。她努力说服自己少去想维今见吴瑛之后的事情,她不想变成一个被嫉妒蒙了心的人。

结果还没走到家,小秋的电话打来了,季朵心想这姐们就像有千里眼一样,知道今天她回来。她停下脚步接起来:“喂,找我干吗?”

“你这千里追夫,成功了吗?”

“什么追夫……”季朵嘿嘿笑着,站在电线杆子下面扭来扭去,“还行吧……”

“回来了吗?回来就上我这儿一趟呗,我有事和你说。”

“刚回来,好累的。改天吧。”

小秋打了个响舌:“请你吃饭,随便点。”

“好吧!”看意思是真有事要说,季朵也不磨叽了,用讨好的腔调说,“给我半小时洗个澡,然后白白净净地送到您面前来,成不?”

“成。”

电话那头小秋咯咯咯地笑着,她听得出来季朵心情不错,看来这次发疯还是有效果的。女孩子对朋友恋情的好奇程度,有时候是超越自己的,小秋也不例外。

回家丢下包,迅速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连头发都来不及吹干,季朵就出门去找小秋。作为标准的夜行动物,每天晚上小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外面天寒地冻,她还穿得美丽“冻”人。她在帮忙看店的外国小男友脸上亲了一口,转身搂着季朵往外走。

“你俩都好几年了吧,怎么还这么腻乎。”季朵翻了个羡慕的白眼,“对了,我一直想问你,就你那点英文水平,当初是怎么和人家交流的啊?”

“语言是其次,交流是用心的。吃东南亚菜吗?”

“随意。”

结果小秋居然开了半小时的车,从西藏南路到西藏北路,找一家不在商业区的馆子。她对于生活的热情,总让季朵叹为观止。季朵就算有时候想吃口新鲜的,也会因为懒得动,最后还是在家里随便糊弄一口。不过想来维今也是这种不会在生活上将就的人,一个人也还是克制且精致地生活着。

“喂!”一大盆冬荫功海鲜端上来,季朵还眼含秋波地愣神,小秋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子,“你家墙壁是不是都变成粉色的了?”

“啊?没有啊……”季朵没反应过来。

“还说没有,你瞅你这天天面泛桃花,浑身冒粉光的!”

季朵被说得发窘,埋头剥虾:“哪有……说正事吧,干吗这么急着见我?”

“你这话就没良心了啊,你是腕大了还是怎么着,我想见你一面还得预约啊?”小秋的嘴向来不饶人,“快!你先跟我说说你那边什么情况!”

于是季朵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给小秋讲了自己追去嵩山之后的事,只是她不太喜欢回忆。正常人的回忆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过去不久的记忆和当下的记忆其实是平行存在的,但对于季朵来说,记忆是不稳定的,像惯性作用下的大转盘,一转眼就不知转到哪里去了,所以她想回忆要特意往回拨。她的病有一条标志性的症状,就是会虚构记忆,这事是不受控的,假如在一连串的事件里有那么一两个节点模糊了,大脑可能就会为了连贯和逻辑性去虚构事实来填补。这种情况以前偶有发生,虽然都不算什么大事,不过被人发现还是有点尴尬。久而久之,季朵就不太习惯对人讲述过去的事,因为她会怀疑自己记得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见面之初维今眼睛里的焦急和期待是真的吗?维今嘴角若有若无的妥协的笑容是真的吗?她一觉醒来看到维今在旁边,是真的吗?如梦如幻的光影中的牵手、漆黑房间里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难得一见的倾诉、通过手掌传过来的体温……都是真的吗?

万幸的是,季朵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和维今在一起的重要情节都记在备忘录里,她觉得拿下维今的这条路还是任重道远,她手机内存都要不够用了。

“没想到这人的过去还挺波折。”碍于个人隐私,季朵对于维今之前的事说得不太详细,只是说有一个亦师亦友的人去世了,之前的事情是误会。不过小秋是个擅于理解人生不易的人,所以她很清楚能说出口的从来不过万一,说不出来的才是真的苦,“但你真就不好奇他家的真实情况吗?到底是原生家庭对他影响太大,还是说他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季朵平淡地说:“我好奇啊,可我不太在乎。”

“别天真了好不好!你得在乎啊,缺失了这一块,你永远不算真的了解他。更何况,一个在家庭里受过伤,或者是不信任家庭的人,他在爱的能力上很可能有问题!万一你俩好上之后,他恐婚呢?”

“那就不结呗。”季朵回答得利落。

小秋被噎得够呛,伸手指着她:“你啊,鬼迷心窍。”

“别生气别生气……”

季朵赶紧给小秋倒饮料,还是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说呢,人的一生那么短,那些条条框框该砍就砍了吧。他要真不想结婚,我也觉得没什么,两人好好在一起,不比一个证重要?我这人活着一向图个顺心遂意,真不是那种从小就开始计划老了以后生活的人,我要是想要个老公孩子热炕头的人生,答应陆海洋不就得了。我给他点甜头,他立刻就能和我求婚。可我不愿意啊,我就想找自己喜欢的。我付出百分之百,他能付出百分之五十我都满意。因为那是我选的,我是为我自己,能换回来点回报自然好,没有我也不觉得委屈。可我不喜欢的人,他给我百分之百,我也只能感觉到压力。我会因为不忍心逼着自己去回应,可那不是长久之计,我根本不会珍惜。我知道,其实都一样,爱与被爱其实只是角度不同,一边辜负着别人,一边被人所辜负。贱吧?但……这可能就是人性吧。”

小秋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好像不久之前季朵还在问爱情究竟是什么,现在就摇身一变成情感专家了。爱上一个人,确实是会让人一夜长大的。这也证明季朵真的是不能再认真了,很多东西她其实已经想好了,也自我说服了。

既然如此,小秋也觉得没什么好劝的了,趁年轻,不好好爱一场是亏的。

“八卦听完了,来,说正事。”小秋用纸巾擦了擦嘴,“第一件事,能不能把你现在做出来的所有你认为上得了台面的首饰,打包给我一份?”

“可以啊,这还用问啊?”季朵不解其意。

“不是我要,我店里有个常客,是个明星的助理。”小秋说了个名字,季朵不太熟,但也听过,“你知道现在明星效应多强,比你做多少广告都管用。我想着送他一份,让他拿去给明星随便看看,万一人家喜欢呢,随便戴一下拍个照,你可就火了。要是不成,大不了回头我包你半年饭票。”

“说什么呢,爱成不成呗,就当帮你留个主顾。过两天我给你送过来。”季朵全然没往心里去,“第二件事是什么?”

“自己看吧。”小秋把手机递到了她眼前。

手机上面是一个国际珠宝大赛的网站,里面有大赛简介往期获奖精选什么的。比起那些繁复的文字,季朵更愿意看那些设计稿,一个个都很精美。

“这个比赛含金量挺大的,得奖之后各大珠宝厂商都会抛出橄榄枝。你记得之前在北京,那些人也说比赛也是条路。”

“你太抬举我了。”季朵把手机递回去,继续低头吃冰激凌,“这可是国际大赛,大多数参加者都是各大公司的设计师,个人想入围太难了。而且你没看到吗,个人就算过了初赛,也必须找到赞助商出资做成实物才行。”

“你认为这样的比赛,你能过初赛,会没有公司愿意赞助吗?一件样品而已,对于公司来说不算什么。你只要愿意参加,到时候我帮你去跑赞助都行。”

“再说吧,再说吧……”

“你好好想想啊,截止日期就到六月,错过就又得等一年。”

不能说不动心,可季朵觉得为时尚早,她对自己设计的能力还不满意,看到别人的画工如何精细,就明显感受到差距。更何况她的软件基础很差,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想到这儿,季朵翻出手机看了看自己的店铺,几个新款卖得都非常好,可光是做都够她呛,如果要更大量的出货,还是要找合作工厂。但要求工厂像她做得一样精细,又是小批量的单子,价格肯定会很高,成本控制是大问题。有时候季朵还是忍不住想,自己何苦来的,像以前一样做点小本买卖不好吗,冲动害死猫啊!

小秋突然想起来:“对了,你最近见过陆海洋吗?”

“没。”

“看来这小子是真放弃了啊,最开始隔三岔五就来我这儿瞎晃,被我赶了几次就没再来过了。”

“那挺好。”季朵发自内心地点了点头,“没准已经回家了呢。”

要是陆海洋真的放弃了,对她来说可是值得放鞭炮的大好事,她和维今之间的障碍就彻底消灭了一个,只剩下吴瑛。

季朵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一下。

她这才想起来要给维今报个平安,可微信发出去半天也没个回复。她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现在维今和吴瑛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另一边维今按照吴瑛发的定位接到了她,看她一身伤,也没多说什么,就想赶紧带她去医院。走到车上的那几步,吴瑛上半身紧紧贴着维今,手也用力抓着他的胳膊,不住地说:“麻烦你了。”

维今一声不吭地开着车,往最近的医院去。到了医院,扶吴瑛进了急诊,交给医生,他就转身要出去。

“哎!”吴瑛赶忙叫他,“你去哪儿?”

“就在外面,结束了叫我。”

看着维今转身掩于墙后,吴瑛低下头一脸不高兴,维今的表现总是伤她自尊,好像和她共处一室有多难受似的。

身上都是皮外伤,清理干净也无须上什么药,倒是脚踝扭得有点严重,按摩之后上了药,稍稍一碰吴瑛就叫得凄惨,医生都觉得夸张。结束之后,开了取药单,医生朝外面喊:“家属进来吧!”

完全没人回应。

吴瑛面子上过不去,笑着和医生说:“可能走开了吧,”象征性地喊了声,“维今?”

维今闻声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诊室,显然刚刚就坐在墙边。

“去拿药吧。”医生推了取药单给维今,“拿回来我告诉你们怎么用。”

“给,拿我的卡刷吧。”吴瑛赶忙掏出钱包。

维今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并没有接,拿着单子出去了。吴瑛举着钱包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才又收回包里。她很满意维今主动付钱这个行为,可刚刚维今那看似不经意的一瞥,竟让她打了个哆嗦。那双深邃好看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太清亮了,好似什么都能在里面投下影子,让吴瑛觉得一切都逃不过这双眼睛。

听完医嘱,吴瑛起身想随维今往外走,脚半天没踩地,突然一用力还真是疼。她哎哟一声,顺势扑倒在了维今的身上。

维今猝不及防,掐住了吴瑛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

扑面而来的体温和衣服上残留的高档古龙水的味道居然让吴瑛有那么点不好意思,并未感觉到维今动作里的抗拒。

“不好意思啊,我……”直到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面颊上带着点温度抬起头,忽地撞上维今的面无表情,像冷风突然拍了脑门,一下子就清醒了。

“走吧。”维今平淡得就像仅仅是帮朋友一个忙,确实,他也真的就是帮朋友一个忙。

可吴瑛不甘心啊,她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不好,正常男人对她这样外表的女人总会多些谦让吧,更何况她还有伤在身。为何在维今这里,她半点温柔都换不来。她毫不怀疑如果维今在街上看见个受伤的普通人,助人为乐可能都会比她热情。

所以,吴瑛突然明白过来,维今在故意疏离她,摆明了朋友也懒得做。

“我手机没电了,你能借我手机,让我打个电话吗?”走到医院大门口,维今要去开车,吴瑛突然对他说。

维今也没多想,按开指纹锁,丢给了她。

车子就停在边上,开过来顶多一分钟,吴瑛迅速打开维今的微信掠过聊天列表。维今的生活很简单,聊天列表里几乎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人。在这个什么软件都想搞社交的年代,维今安装的APP少得出奇,连微博都没有。吴瑛试着在维今的微信里搜索自己的名字,没有任何结果,这代表维今从未与人私下提及过她。还不等她确定哪个账号是季朵,维今已经把车开到眼前了,吴瑛立刻惊慌失措地将手机举到耳边,说着:“妈,没事,放心……”

手机在掌中震了一下,让吴瑛的半边脸起了鸡皮疙瘩。她假装挂断电话,看向屏幕,只见一个微信弹窗,上面写着:“忘了和你说,我和小秋在外面吃饭呢,一切都好。你那边呢?”

不用怀疑,这个叫“社会你朵姐”的就是季朵了。

吴瑛用了一秒钟将季朵发来的这条内容删除了,然后她微笑着将手机还给了维今。

就让季朵多等一等吧,等待是会助长心中的鬼怪滋生的。

“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回去。”维今问。

“我在上海有套自己的房子,不过最近几天我妈来看我,改天再邀请你来坐坐。”

车子沉默地朝她说的住处行驶,她原以为维今不打算出声,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找话题,不料维今突然问了一句:“你家,都还好吧?”

吴瑛的心猛然一沉,恐惧像两只利爪,掐紧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强行绷成一条弓弦。

“挺……挺好啊……我爸还那样,特别忙,天天见不到人。我……我不想进公司,你也知道的,公司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我不愿意看人脸色,听别人在背后说闲话,所以我就自己出来了。”

她控制不住地说了一堆,最后维今不过淡淡地应了声:“哦。”

明明白白在说是她想多了,刚刚那个问题不过是没话找话,并没有任何深意。

想想也是,虽然吴瑛父亲的事上过新闻,但不是业内同行,谁会留意。尤其是维今这种跟商业不搭界,也不玩股票的人,应该是想不到的,除非刻意去搜。

一直到了楼下,吴瑛这口气才算顺过去,虽然她很想让维今送她上去,但万一要是碰上妈妈容易难堪。她故作坚强地自己下了车,对维今说:“没事,我自己能行,你快回去吧。”

“那你自己当心。”

礼貌地说完这句,维今抓起手机看了看,问:“对了,你的通话记录删了吗?”

手机通话界面根本没有刚刚吴瑛打的那通电话。

吴瑛用力吞咽了一下,瞳孔直颤,勉强说道:“删了,习惯。”

“这个习惯挺好的,就是当心别删错东西。”

撂下这句看似随意的话,维今发动车子扬长而去,留吴瑛在原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这个男人洞若观火,居然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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