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Four o'clock
搬家从来都不是最累的事情,搬家公司几趟车就会把东西全堆进新房子,根本不需要自己弯腰。可等所有人都走光了,将那些东西各归各位的过程简直能把人逼疯。
收拾了三天还没彻底变成想要的样子,季朵却发烧了,温度不高,只是头痛欲裂,只能靠吃药压制。订的成套家具还没送来,新买的床垫甲醛味道很重,熏得人头痛,搞得她只能去客厅打地铺。秋天总是短暂的,天陡然就冷了下来,半夜被冻醒时,她模糊间想起了在梯田露营那晚。
她想给维今打电话,对他说自己生病了,想要喝粥。她想只要自己开口,维今应该不会拒绝她。季朵在自己脑袋里幻想了一整集甜甜蜜蜜的剧情,维今的脸少有地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幻想过了也就满足了,她不会真的打这个电话。
她生病的时候不会给任何人打电话,她不想面对其他人紧张过度的样子,好像她不仅仅是发烧而已。
天都亮了,退烧药才起了点作用,她开始冒汗,困意再一次战胜脑袋的沉重感,令她昏昏欲睡。然而电话却在此时响了起来,季朵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来电显示,噌一下就精神了。
维今。
这是心有灵犀吗?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个好的状态,语气轻松地说:“喂?稀罕啊?”
“季朵。”维今的语气有些郑重,“你有告诉你那个前男友——我没记住他叫什么名字——总之你有告诉他我的住址吗?”
季朵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打了个哆嗦:“他去找你了?”
“是你说的吗?”维今没有正面回答。
“不是!我发誓,不是我,我不可能告诉他的!”
“好,我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他不明说,季朵更心慌。
“没什么。”维今却打定主意不告诉她,话锋一转问,“你搬家了吗?”
“嗯,刚搬过来。”
“你把新地址告诉他了吗?”
提到这个季朵就心烦,她还没告诉陆海洋,她是真的有心就此消失。可当初她缺心眼地把小秋介绍给了陆海洋认识,现在想躲也躲不掉。她抓着头发叹气:“还没。”
维今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几秒而已,却显得无比突兀。季朵尝试去猜他的想法,却摸不到一点。
“我的建议是,你对那个人尽可能多一些提防,他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偏执。”不等季朵说话,维今说了句“挂了”就结束了通话。
好不容易积攒的睡意荡然无存,季朵越琢磨越不对,她得去找维今问个清楚,不然安生不下来。她坚持着爬了起来,粗粗地在脸上打了层底,涂了个淡颜色的口红,想显得气色好一些,就直奔维今家而去。
从她的住处去维今那里穿小路也就一公里多些,往常对她来说这距离不算什么,眼下她走到一半却浑身发软。她坚持着走到了,建筑物刚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就明白了为什么维今会打这个电话——在维今家原本温馨的奶油黄色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鲜红的X,一看就是用油漆泼成的,连带着铁艺落地窗的窗架和玻璃上,还有招牌上也都被波及了。在X的下端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骗子。
结合刚刚维今的电话,季朵不难猜到是谁做的。她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眼眶突然热了。
她觉得羞耻。
所以当季朵看到维今开门出来,她下意识地朝一旁停的车后藏了藏。她看到维今穿着之前的牛仔布围裙,双手戴着套袖,头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丁点的尾巴,一只手提着个玩沙子的小塑料桶,一只手提着只大铁桶走了出来,面朝着墙看了一会儿,开始动手刷墙。季朵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到他好看的眉毛一定蹙在一起了。
季朵慢慢走了过去,站在维今的身旁,朝他伸手:“给我吧。”
“你吓我一跳。”维今真没注意她是怎么过来的,被惊了一下,“看来真的是离得近了。”
“对不起。”
“关你什么事啊?”维今用原来颜色的漆先覆盖上了骗子两个字,“只要不是你说的,这件事就怪不到你头上。”
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无妄之灾。来来往往的路人这么多,看到墙上被泼油漆肯定会怀疑住这栋房子的人的品格。
“你别管了,给我吧!”她气冲冲地去抢维今手里的桶,维今不得不用手背压下她的手,扭头看到她的表情,心里忽然一紧。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看来季朵的脸色很不好,更凸显了爬着血丝的眼睛和噘着的嘴。
“好了,你要是真想帮忙,先进去,把东西放下。”知道不让她帮帮忙,她肯定于心难安,维今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摘下胶皮手套,推着她往里走,“我给你找个围裙。”
趁着维今上楼给她找装备,季朵迅速从包里拿了一片退烧药,找杯子倒了水,惊慌失措地吃下了。
刚咽下去维今就下来了,她只好装作喝水。维今手里拿着件和自己身上款式差不多、只是材质不同的工装围裙,把上面的绳子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转身。”
季朵乖乖转身,感觉到维今的手指刮过她的耳后,把脖下面压着的头发捧了出来,她突然觉得脖子有一种微微冒汗的感觉。等到维今在她背后帮她系绳子时,她的背完全僵直了,丝毫不敢扭头。其实维今比她高很多,可她就是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她的耳后,好像转头就会碰到一样,惹得她全身都痒痒的,刚刚喝完水又觉得嘴唇发干。
“你来了也好,”维今又把手套递给她,转身去阳台搬来了一把折叠梯子,“你刷下面,我刷上面。”
两个人一起到了外面,维今二话不说地爬到了梯子上,留季朵在下面举着刷子不知道怎么下手。她只能抬头偷瞄,然后照猫画虎。
“你怎么确定是陆海洋干的?”问完了季朵才觉出这话有歧义,但也来不及改口,就听见维今笑了一声,果不其然地抓住了重点:“因为除了他之外,应该没有人对我有这么大意见了。”
季朵噘起了嘴。
“还因为我门口有摄像头。”维今淡定地说,“他真是傻得可以。”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你这儿的,我也没想到他会干这种事。”
维今低头看了她一眼,看到她低垂着眼帘,像小孩子对老师做检讨,忍不住毒舌起来:“如果非要说这件事与你有关的话,那就是报应。”
“为什么?”
“因为做人不能双重标准啊。你不是刚向我宣誓完你追求的自由?他也一样啊。我拿你没办法,你也拿他没办法。这不是报应,是什么?”维今在梯子上稍稍跺了下脚,“是你说要帮忙的,不许偷懒。说话妨碍你的手活动吗?”
“哦……”季朵这才发觉自己停下了,赶紧随便刷了两下,却又不自觉地停了下来,眼神坚毅地说,“我去解决,要报应就报应在我身上,和你没关系。”
她言之凿凿的样子,实在过于认真了,让维今不禁担心起来。他说报应其实只是玩笑,放在季朵嘴里竟有了宿命意味。维今在梯子上半蹲下来,仍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不停地用手背将扎眼睛的头发蹭到一边,问:“我说报应,只是玩笑,你明白吧?”
“我明白。”季朵抬头看着斑驳的墙壁,重刷之后也总觉得不像从前了,还有那块招牌,大概要报废了,“可是他做得太过分了,这笔账只能算在我头上。就算刷成从前的颜色,房东会不会还是要找你麻烦啊?要不要赔钱啊?”
维今被她始终打着结的眉头和担忧的眼神逗笑了,伸手想在她的额头上戳一下,才发现自己戴着手套,只得伸到一半收回,又蹭了蹭总往前面跑的碎发:“这些你不用操心。这一次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放过他,下一次我会直接送他去警局,就算你求情也没用。”
“我才不会求情呢!”季朵忍不住插话表明态度。
“口头教育甚至关个两三天对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我会向他提出一个令他肉痛的赔偿金额,只有经济惩罚,才是最实在的制约。”他又无奈地补充了半句,“虽然他可能会更恨我了。”
“我会去和他说的,我保证。”季朵举起了手,结果刷子一甩,差点甩了维今一身油漆。
错愕了一下,季朵咯咯咯笑了起来。
维今拧着眉头,装严肃:“行了,快干活。”
说着他就要站起来,季朵突然把刷子放进桶里,摘下手套说:“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跑回屋,从包里翻出了一个备用的发夹。主体是黑色的鱼嘴夹,但上面有非常鲜艳的条纹蝴蝶结。她跑回梯子下面,仰头朝维今招手:“蹲下。”
维今一脚在上一脚在下屈膝半蹲下来,季朵伸长手臂,将他总往额前掉的那两撮头发拨到一边,用夹子夹了起来。维今没看清楚那发夹是什么样的,但从她憋笑的表情就预感到不好,想拽下来看,季朵笑着按住他的手,闹着说:“就这样嘛!不然你总要拨头发,影响效率。”
根本不用拿下来,维今摸一摸就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别扭地说:“我不要。”
在季朵眼里,他此刻戴着小公主发卡,在意又为难的样子简直不能再可爱。季朵忍不住双手捧着维今的脸,踮起脚又靠近了一点,皱着鼻子笑他:“多大年纪了,还闹小孩脾气,就这么在意外表啊?”
距离忽然贴近,占据了彼此视线的全部,说不好是自己没入了对方的阴影中,还是将对方扯到了自己的影子里。维今想要转开视线,身体略微动了动,梯子忽然晃了一下,把他俩都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维今才察觉到季朵死死拽着他的胳膊,像只抱着树的考拉。
“没事,底下很稳的。”幸好他手套上的漆都差不多干了。维今却感觉到袖口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季朵的手,很凉,“你手怎么这么冰?”
“没事!干活吧!”
季朵立刻戴上手套,重新提起小桶,嘴里唱着“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维今用手背碰了碰头上的发卡,在摘与不摘中挣扎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弃了。
就当它有助于效率吧,反正也没有多少人会看到,就随她高兴吧。
刷漆是个累人的活儿,新漆和旧漆水土不服,光覆盖上陆海洋泼的红漆是不够的。等到维今觉得大功告成,天都有些黑了,他拍了拍季朵的肩膀说:“走了,去洗个手,喝口水。我带你出去吃个饭。”
“好。”季朵点头答应,弯腰系了个鞋带,抬头忽然眼前一黑,她下意识地扶住了墙,指腹上立刻感觉到了黏稠。
“喂!”维今把她的手拿开,才意识到她有点不对劲,“你怎么了?”
季朵晃了晃脑袋,里面像有颗石子在左右乱甩,她朝维今笑笑:“没什么。”
维今可不听她的,把她领进屋里,按在沙发上坐下,先去厨房拿了只碗,倒了点橄榄油,让她把沾了油漆的手指泡进去。然后一只手摸着自己的额头,一只手摸她的。温差不是那么明显,可维今看着她的脸色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你说实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维今拿棉花棒蹭着她手上的油漆,威胁着她,“你自己不说,我就去拿温度计了。”
“我这两天搬家嘛,没怎么睡好,稍微有点低烧,没事的。”
“今天来时就在烧了?”
“我吃药了。”
维今紧皱着眉头,骂了句:“胡闹。”
发着烧在外面干大半天体力活,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在维今看来连自己的健康都不在意的人,对其他人和事也很难负责任,这绝对会让他在心中给她打低分的。
可他的生气里也混着对自己的,他要是稍稍上心一点,恐怕早就发现了。
都说了,他不是很会照顾人。
“别生气了……”季朵看出他生气了,却探究不出是否关心的成分会更多一些。她忽然饥肠辘辘,想起自己好像好久都没好好吃饭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空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勾了勾维今的手,软绵绵拉着长音地说,“大叔,我生病了,想喝粥……”
她45度仰着脸,认真地盯着人看的样子杀伤力很强,维今永远搞不清楚她可怜巴巴的眼神是真诚还是撒娇,却总能让他缴械投降。
“好吧,想喝什么粥?”
“白粥就好,如果能放一点咸蛋黄就更好了。”
“我去给你做。自己老老实实地把手上的油漆擦掉,别太暴力了,伤手。”维今把棉花棒递给她,往厨房走了一半突然听到季朵问:“大叔,我今晚能住下吗?”
维今停住脚步,心说这孩子得寸进尺得也有点太快了吧。
“我睡沙发就好。”季朵一本正经地说,“我新买的床垫不知是不是甲醛超标,我睡着头痛,这两天都打地铺。家具得明天下午才能给我送来呢,你家沙发总比地铺强点吧。”
如果她能在短时间内顺嘴编出这种谎话,那她可以去干诈骗了吧。维今转身抱着臂看了她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就钻进了厨房。
季朵心里没底,一个劲儿地往厨房探头,他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把粥煮上,维今出来朝楼梯走,招呼季朵:“跟我上来。”
她赶紧诚惶诚恐地跟着跑了上去。
维今推开卧室的门,用手指引领她的视线看向角落非常不起眼的一排向上的楼梯,通向一个只有一人宽的洞口。他含笑说:“上面的阁楼也是一间卧室,只是平时不用罢了。所以我们谁都不用睡沙发,也没有睡沙发很委屈,将就在一起睡一睡的剧情,懂?”
“懂!”季朵气得暗暗咬牙,脸上却带着不服输的笑容,表情有些夸张地对维今说,“是你想太多了!人家很纯洁的!”
说罢转身大踏步地下楼去了。
留下维今哑口无言,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米是打碎了再煮的,很软很糯,还加了点鸡肉,季朵本来毫无胃口,居然喝了两碗。这倒让维今放了心,能吃饭就证明病快好了。
话虽如此,但到了晚上,两个人还是有点尴尬。八点多维今就把门锁了,窗帘挂起来,房子就彻底变成了民居。
季朵坐在沙发上双手搓着脸,心莫名有点慌。往常这个时间是维今的私人时间,他会把一楼的灯调暗,去工作室专心鼓捣点东西。他现在已经在着手做机芯零件了,可那些细致活真的只适合一个人,他担心又会像上次一样最后把季朵的存在忘记。他清了清嗓子,问:“你看电视吗?”
季朵维持着捧脸的动作,歪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起身将一旁的书包拿起放在了膝盖上,叹了口气道:“算了,如果我在这里让你这么不自在,我还是回去吧。”
她站了起来,维今伸手在她的胳膊上拉了一下。
季朵低下头去看,他立刻松了手,不动声色地说:“如果你能自然地做点自己的事情,不吵我,我或许可以试着与你和谐共存……”
“我……”季朵撇了撇嘴角,露出个不太确信的笑容,“也得试试。”
“你待会儿困了就受点累爬上去,上面都是干净的。你睡在下面,我不方便上下。”路过卧室的时候维今随口交代,然后就走进了工作室。一旦坐下来摆弄机件,他的世界立刻就清静了,季朵跟到门口,感觉自己真的看到了有一层防护膜以维今为中心展开了。
工作室里还是只有一把椅子,季朵扭头下楼,抄起一把沉重的木椅子呼哧呼哧扛上了楼。放在地上的时候没控制住力道,哐当一声,维今吓了一跳,周遭的防护膜立刻就破了。
他回过头,茫然不解地说:“你倒是跟我说一声,我给你搬。”
“没事,小事一桩。”季朵女汉子似的叉着腰,“我这不是不想吵你嘛!”
“你这样已经很吵了……”维今无可奈何。
“你啊,就是需要点人气儿,懂不?”
季朵拖着椅子到维今的旁边,刚坐下又站起来,嘴里嘟囔着:“是不是太近了,会影响你吧,我再挪挪……”又往旁边拖了一块,坐在了桌角,开始发表她的见解,“这里是上海啊,是国际化大都市,在这里如果不吃喝玩乐,你不觉得太可惜了吗?你想清静,为什么不住在深山里呢……”
维今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腕表雏形上,一共是两部分,一半是机芯,一半是装饰机栝,各自都只完成了一部分。这是实验品,没有精心打磨过,所以看起来很粗糙。简易的陀飞轮他做过不止一次,但这次他要做的是飞行陀飞轮,并且会加入万年历和音乐功能,再加上前面的动态机栝,粗粗算一下,需要的功能钻就得30枚。动态机栝更难,要完全根据需要建模,光调整性能的时间花费就不容小觑。齿轮也比平时更繁复,齿轮的设计和安置是重中之重……虽然他还可以思考,但不代表他真的就听不见,一侧耳朵里还是被迫飞入季朵的话。
“做艺术说到底还是要以人为本,你也希望自己做的表将来会戴在懂的人手上对吧。人生在世,你总不能真的不和人接触吧,所以老天派我来拯救你啦。”
“老天不是派你来拯救我的!”维今戴上寸镜,用镊子夹起最小的一颗齿轮,放在掌心里就像一只蚂蚁宝宝,这枚小齿轮的尖头只有0.07毫米,比邮票还薄。可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部件,其中一根锯齿角度不对,也会导致机芯运作不畅。制表是无限接近完美的过程,所以他喜欢。他从容地说:“它是用你来考验我的。”
“考验你能不能坐怀不乱吗?”季朵顺嘴说出来,才觉得不对味,她好像不是想说这个词。
果不其然维今偏头用单眼看她,一脸错愕:“我看出你文化课成绩不好了。”
季朵撇着嘴趴在桌角,强行转移话题,指着齿轮组问:“这些齿轮都有名字吗?”
“有。”维今用镊子指了指最靠后的一枚最小的圆形齿轮,锯齿是弧形的,“像这个,这叫擒纵轮,它决定的是手表计时的速度。”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有个别固定件不是。”维今知道一直解答下去,她会有十万个为什么等着,终于扭头对她扬了扬眉说,“我现在有需要聚精会神的事要做。你就这样待着,安静,懂?”
季朵鼓起腮,有点不甘愿地点了头。
将小齿轮固定在光切显微镜上,维今开始透过显微镜做微小调整,这个操作完全是微观层面的,他要切割的是0.07 的千分之一。这在季朵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她真的什么都看不见,连碎屑都没有掉下来的。都是手工,首饰是不同,做首饰每一步的变化都是巨大的,极有成就感,不像钟表零件,变化细微到根本看不出来。所以她看着维今在那个巨大的仪器前坐了半个小时,上半身几乎一动不动,只有手指轻微转动手柄,她的心态直接就崩了。
“我能不能提个要求?”她弱弱地举起手来。
幸好维今也做好了她会忍不住的准备,头也不抬地说:“说。”
“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这个?”
“嗯,”季朵起身凑过去,竖起食指,“就一眼,不然我总觉得你在做无实物表演。”
维今停下来,把头往一旁侧了侧,空出了测微目镜,朝她扬了扬下巴:“看吧。”
季朵毫不客气把眼睛贴了上去,这次算是看到了。但也实在称不上大,扩大了这么多,也不过到了正常可操作的大小,还有点模糊。那些磨下来的易切钢碎屑卷曲柔软,像烟灰一样堆成一团。
“你这也太费眼了……”季朵回过头对维今说。因为维今没有把椅子拉开,所以季朵是硬卡进去,半蹲下来看的,她忽然后仰加扭头,两个人的脸骤然拉近了,又是差不多平视的角度,她不自觉梗起脖子,狠狠地吞咽了一下。
“好奇心满足了?”维今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放大,暗暗觉得好笑,“起来吧。”
季朵姿势有点狼狈地站直,倚着桌沿往边上挪了挪,摸着后脖子问:“你要喝水吗?”
维今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机器上,头也不抬地说:“好。”
“要不要喝茶?我可以帮你沏。”
“……”
“好,我知道了,水。”
她下楼端了两杯水上来,一杯放在维今身旁,顺带看了看桌子上的半成品。她对装饰组件的运作原理很感兴趣,伸手要摸,维今全然没有看她,却干脆利落地拍了她手背一下。
季朵吓了一跳,缩回手,叫道:“你是蜻蜓吗?你长着复眼吗?”
“联想力真强。”维今揉了揉眼睛。
“你这样不行的,要劳逸结合,不然眼睛会受不了的。”
“我知道,最多两个小时我会休息一下。”
“两个小时,我计时了哦。”说着季朵还真把手机计时器打开,摊在了桌子上。
对维今来说,两个小时是稍纵即逝的。手工做一只表是以年为单位的旅程,几个小时太短暂了。单是修整这一个小齿轮的误差,估计就需要花上七八个小时。如果没有规定时间,那么时间对他而言从不漫长,更谈不上难挨。或许季朵说得对,他不该选择这种一线城市,可不能否认的是这样的城市生活更便捷,也更能接触到爱表懂表的人群。更何况季朵不知道,中国内地唯一一家瑞士斯沃琪集团和瑞士WOSTEP钟表学校联合办学的钟表学校就在上海大学。在维今看来,中国的钟表行业缺的并不是人才,而是钟表教育。每一年海亚克钟表学校只招收10至20名学生,虽说包分配,但投入的精力物力和工资是完全不对等的,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要做这个选择并不容易。然而绝大多数感兴趣的孩子连想入行都摸不到门路,最后也只停留在想一想的阶段。
所以维今始终觉得上海是最适合目前他容身的地方,因为他还需要学习。但总有一天,他会搬到他真正喜欢的地方去,他在为那一天而努力。比起群居,他确实更喜欢独居,不过这不代表他社恐。相反维今并不反感和人接触,他从小就养成了习惯,无论身边怎样天翻地覆,他的心都能平静如常。上学时他学到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就想这境界到底有什么难的。
一点都不难。只要对这个世界看透了、烦透了,就能做到了。
还真是季朵的计时提醒了维今时间的流逝,他下意识地按掉了手机,认真确认了进度之后,揉了揉眼睛,靠向了椅背。
“表现不错,看来还是控制得了自己的。”维今转头去看季朵,还想夸她这段时间真的没动静,结果却发现季朵趴在桌角呼呼大睡,计时器的声音都没吵醒她。
明明无聊到会睡着,为什么还非得黏在这里?维今无奈得紧,慢慢滑动椅子,靠近了季朵一点,尝试着在她肩上拍了拍:“喂,醒醒……”
季朵只是抿了抿嘴,嘴角流下了口水。
在季朵胳膊下面压着一个速写本,是维今平时画图用的,都没注意她什么时候拿的。她是从后往前翻的,维今隐约能看出她好像是在给这里设计一块新招牌,但边上画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易拉罐、快递箱,也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没画完就睡着了,铅笔在胳膊上画了一道。
维今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弯腰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膝盖,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季朵非常瘦,胳膊直上直下的细,但一个睡得死死的人,完全不懂配合的时候其实非常难抱,也会显得比平时重得多。正因为此,刚走到走廊上维今忽然觉得手感有了变化,就知道她醒了。
“别装了,”维今又好气又好笑,低头看着她抖动的睫毛,“醒了就自己走。”
“就两步了,别那么小气嘛。”季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伸手揽住了维今的肩膀,干脆耍赖到底了。
维今有一半的念头是真的想把她丢到地上,看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可另一半却只是叹息着说没办法,软得像按下去就再弹不起来的泥巴,会永久地留下季朵耍赖的模样。最后维今还是不怎么温柔地把她丢在了卧室的床上,季朵顺势打了个滚,睁开眼睛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谢谢啦。”
“你就在这儿睡吧,别爬来爬去的了。”
说完维今转身就要出去,手放在墙上的灯开关上。
季朵赶忙喊:“等下——”
维今回头,她问:“你呢?”
“我还要再等等。”
“年纪大了,别睡太晚哦。”
“多谢提醒。”维今没好气地说。
“我不脱衣服,而且我睡很沉的,”季朵拽了拽被子,“你不用在意我。”
“好。”
维今关了灯,刚要带上门,季朵又喊:“再等下——”
她到底有多少话要说啊,维今忍不住想。
“大叔,我忘了告诉你了,”关了灯之后,季朵的眼睛反倒显得特别亮,让维今想到了猫,她话里藏着笑声,“你还没把发卡还给我。”
经她这么一提醒,维今才想起这回事,伸手往头上一摸,果然,习惯了之后,就忘记了。天知道季朵这一晚上憋得多难受,非等到这时候才说。
他把发卡从头上拽下来,走进去放在了床头柜上,听见季朵压低了声音的偷笑,略微有点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季朵突然支起头来,正式地对他说了声:“晚安。”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了一下,慌乱地应了一声“晚安”,快步走了出去。楼道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温差,他却觉得有风吹散了心头那不知从何而起的躁动。
不应该出现的躁动,没有一丝好处的躁动。
他回到工作室,站在窗前看了看外面的绿植,回到光切显微镜前继续做微调。但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季朵抛在脑后了,卧室里有另一个人这件事压在他的脑海里,他必须多用一点力才能集中精神。
这一觉季朵睡得很踏实,以至于醒来时发现天亮了,有点不可思议。
在上海这个总有点潮湿的城市,维今的床单被子却都很干燥,同样带着一种淡淡的松香,让人觉得安逸。季朵习惯性地想摸手机,结果找不到,想起来大概是落在工作室里了。好在维今的屋子里到处都是表,看时间是最简单的事,才早上七点多。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伸了伸懒腰,就起身收拾了床铺。这个起床时间对于她这个年纪还没有全职工作的女孩可能太早了一点,不过季朵从来不赖床,大概是因为曾经险些长睡不醒,导致现在对久睡完全没有兴趣了。她站在楼梯下面往上面的洞口张望,只能看到阁楼顶上的木头梁柱。
维今醒了吗?季朵有心爬上去,像土拨鼠一样探下头,又觉得不太好。她在下面站了会儿,带着柔软的笑意,还是转身出去,想先去维今的工作室把手机拿出来。
工作室的门虚掩着,她以为没人,径直就推开了。屋内的窗帘还挂着,灯也还开着,笼着一层陈旧的暧昧,维今安静地趴在工作台上,背对着她。
季朵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半蹲在维今的椅子旁边,双手扒着桌边看着他。他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头发弯弯地挡住了另半张脸,发丝间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狭长的眼睛,睫毛非常长。
“你怎么睡在这里了呀……”季朵抬手想拍拍他,手悬在他的背上一寸的距离,却不舍得放下去。她跑到衣架上取了件衣服,极轻地披在了维今的肩上。
之后季朵去洗漱了,下楼去厨房翻了翻冰箱,煎了两个荷包蛋,切了点火腿,加在面包里,拿了两盒酸奶,回到了工作室里。她翻了翻手机,回复了一些工作上的内容,继续完成昨晚的设计稿。
这里的招牌被陆海洋毁了,季朵过意不去,她要重新给维今做一个。既然要做,就不能草草了事,她有一个很新颖的想法。
维今睁开眼睛,率先看到的就是略显灰暗的光线里季朵沉静的侧脸,一侧长发披散在肩上,有一缕黏在脸上,和铅笔头一起被咬着。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觉得不真实,不清楚自己是梦是醒。他的世界里出现了一个人,看起来竟然那么自然,这怎么可能?
“醒啦?”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季朵偏过头来对他笑,“我做了点吃的,你凑合吃吧。”
维今睡得整个背都僵了,起身展了展臂,看到一旁放着的自制三明治。这也是个新闻,他很多年没吃过餐厅厨师以外的人给他准备的食物了。
不管他说不说话,季朵继续说:“你怎么在这儿睡啊?会着凉的。我都说了你不用在意我,我睡得很沉了。”
“我不是因为你。”维今起身活动了一下,将窗帘拉开了,光线涌进房间里,像展开新的一页,“我真的没注意就睡着了。”
“你这样可不行,得有个人监督你。”季朵拍了拍胸口,“我就勉为其难地承担这个艰巨的任务吧!”
维今揉着自己的头发,微微笑了笑。
等到收拾好自己,维今才算清醒过来,他其实没睡多久,一夜总想着再多做一点,不知不觉就做完了,然后也就四点了。他是故意趴在那儿休息的,是不是顾忌季朵,他说不清,也懒得想。毕竟不算年轻了,他平时的生活其实还是挺规律的,他认为合理规划时间,才能达到效率最大化,所以今天对他来说算破戒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当你对一个麻烦妥协了,接下去会有更多麻烦等着你妥协。维今想到季朵,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可他实在开不了口,说你再也别来了。让她伤心,他做不到。
在下面煮了咖啡,端着壶要上楼,走到一半维今却又折返,拿了装方糖的罐子。到了楼上季朵正拿裁纸刀把自己画的那两页纸切下来,维今把杯子放到她旁边,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扑在桌上,挡住纸上的内容。
“怎么,还不能给人看啊?”维今把糖罐放在她摊着的两条胳膊之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放。”
“做完再给你看实物嘛。”
“其实我出去订一块就好了。”
季朵不停地用小勺子剁着咖啡杯底的糖块,嘟囔着说:“那可不行,这是我道歉的诚意。”
“都说了不需要你道歉。”
“等我做好了,”季朵双手端着杯子,朝他弯下腰,手肘撑着膝盖,靠近了维今一点,“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维今挑了挑眉,说好的诚意呢?
“先说什么事。”
“嗯……”本来还没有想好,被他这么一逼,季朵随口就说,“陪我去一趟迪士尼!”
自打上海迪士尼开放,维今就没去过。倒不是说他对迪士尼不感兴趣,电影动画也都有看过,只是他实在不喜欢人那么多的地方,也懒得一个项目排很久的队。错误理解了他的表情,季朵气鼓鼓地一撂杯子,噘着嘴说:“迪士尼才不幼稚!”
“我可什么都没说。”维今淡淡地笑着,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你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想的可不是这个。”季朵早已忘了挡住设计稿,维今悠闲地瞄了一眼,倒是很好奇,“我想的是……等你把实物拿来,我看完再考虑答不答应。”
他这样说就是答应了,现在季朵已经可以搞清楚维今的一些表情和话语的真实意思了。这个人虽然为人做事都不怎么入世的样子,但是他心软。一个人心软的人,是很难坚持立场的,季朵有把握,早晚能把维今拉到红尘中来。
“那我先走啦,你要记得休息啊。”吃过东西,季朵抱着东西下了楼,维今跟着她下来,她一再倒退着挥手,“不用送了,我还会来的!”
“回去如果床垫味道还是大,就别凑合,去退了。”
“我知道。”
“别急。”维今还是追上了她,伸手按在了她的脑门上,轻轻嗯了一声,“倒是不烧了。”
他的掌心很厚,长期摆弄工具,有很多茧子,接触起来有种刺刺的感觉,却是不容忽视的清晰感受。如今季朵的额头非但不烫,反倒有些凉,从维今身上传来的温度惹得她心头一缩。
“放心吧,没事了。”
季朵不敢撩起眼帘,脸颊有些发热。
从维今家出来后,季朵立刻给陆海洋打电话,对面就像24小时随时等着她的电话一样,电话响了一声就接起来,欢快地叫:“朵朵,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陆海洋,我给你发一个地址,你现在过来见我。”季朵的声音冷冰冰的,“最晚一个小时,你要是不到,以后你都不会再见到我。”
“朵朵,你怎么了?”
“别废话。”
摔掉电话后季朵给陆海洋发了个离现在住处有一定距离、比较好找的一家书咖的定位。四十多分钟后陆海洋到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些,用发胶推得很高。不知是不是错觉,季朵觉得他比以前还黑了。
“朵朵,你搬家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陆海洋坐下后立刻拿起了桌上的价目牌,上面的价格相当令他肉痛,不过他还是问,“你喝什么吗?”
“我早上喝过了。”季朵从他手里把价目牌夺下来,推到一边,沉着地与之对视,“陆海洋,维今那里的油漆,是你泼的?”
陆海洋的脸色变了变,眼神转到一边,摸了摸后脖子,没吭声。
“他门口有监控,如果他要报警,我不会拦着他。”
“爱报就报呗,大不了就是赔钱……”陆海洋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架势。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句,究竟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我?”
“朵朵。”陆海洋企图去抓季朵放在桌上的手,季朵迅速收了回去,他的手尴尬地拍在桌上,特别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你只是脑筋错乱,你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一天你想起来了,你会后悔的。”
季朵被他气笑了:“敢情你比我更明白我想要什么,敢情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疯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季朵所有的耐心和念旧在这一刻都消弭了,她站起来对陆海洋说,“我现在把我的意思告诉你,我不会喜欢你,就算我有一天疯了傻了,我也不会收回我这句话。以前我顾念着我们曾经是朋友,很多时候我愿意糊弄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但从今天起,我们不是朋友了。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但别人怎么对你,我也不会管。以后我们在路上遇见,我会拿你当陌生人。”
说罢季朵转身朝外走,陆海洋大喊着她的名字在后面追,把门撞得哐当响,引得路人侧目。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拼命扯住季朵的胳膊,嗓门极大。
“你放开!”季朵也不甘示弱,使劲儿想掰开他的手,不惜暗戳戳地又掐又挠,“我不认识你!”
路过的一个看起来上点年纪的中年人走过来跟陆海洋说:“年轻人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陆海洋想起了之前和维今的那次冲突,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就骂:“关你什么事啊!”
这样一来,路人对陆海洋的指指点点更甚,季朵趁着这个空隙,重复说着:“我不认识他。”小跑着突出了包围,随手拦了辆车就跑了。
等到陆海洋从路人的争执中脱身,早就不见了季朵的踪影。他望着纵横交错的车流,对面大楼的金属边缘刚好反射了一束太阳光,看起来那么傲慢。他发自内心地讨厌这座城市,讨厌陆家嘴那些庞然大物,讨厌外滩的喧嚣,讨厌新房的房价和那些老弄堂的脏乱,他觉得那是种讽刺,总之他讨厌这里的一切。如果不是季朵在这里,他一辈子都不会来这里。可他还是来了,他要证明给季朵看,证明给所有说他在上海活不下去的人看,他不比别人差。
他不比别人差,不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可怜虫。在心中重复着这样的信念,陆海洋听到嘎吱的声音,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咬牙。
下午陆海洋还要去上班,他在南京路上找了个导购的活儿,工资不高,好在能和店里其他人一起租房住,将就着能应付生活。上班前他特意拐去了维今的房子,看到新漆那么快就刷完了,他心里的火非但没熄,反倒烧得更烈。
他绕到房子的背面,捡起一块不小的石头,拼命朝二楼窗户甩了过去。砰的一声,半扇玻璃都碎了。陆海洋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刚好在工作室做打扫的维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块石头吓了一大跳,他当时离窗户很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住了脸,飞散的玻璃碎片在他的手背和胳膊上划了两道伤口,所幸都不深,但血还是很快流下来。
他站在窗户破洞前往下看,已经看不到人了,但他知道是谁。维今小心翼翼地拾起玻璃片,查看石头有没有把桌上的工具砸坏,之后下楼清理了手上的伤。他试着反复张握拳头,还真是有点疼。
稍稍考虑了一下,维今做了个决定,这次的事就不告诉季朵了。
空旷的会议室里不停响起嗒嗒嗒的声响,坐在桌子旁的HR,不停地用指甲敲着桌面,那声音衬得气氛更加窒息。
“吴瑛,连续三个月你都没完成目标,这个月就你一个。”HR抬起头,冷冷地看着吴瑛,吴瑛的关注点却在于她口红的色号上,又是斩男色,俗气,“总有同事说你不好相处,把工作丢给别人,午休回来还总忘记打卡,你的心到底有没有放在工作上啊?”
吴瑛眼露寒光,虽然理智和她说不能还嘴,让她稍稍磨了一下牙,却根本没有阻拦住,她从门口走向桌子旁,近距离对HR说:“我不好相处?我把工作丢给别人?她们怎么不说,她们总是把筛选过的、没有拓展能力的客户名单给我?还总让我帮忙去打那些暴躁的人的电话,看我被骂,她们凑在一起偷笑?所以她们有什么理由倒打一耙说我不好相处?我还要怎么好相处?”
“你说的这些,我会去查……但别人能完成的任务,你完不成,你还是要从自身找问题。”HR抱着胳膊,靠向了椅背。
“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招这么多人,每天浪费生命抛弃尊严,做这些无用功,有什么意义。多花点时间精力在品牌宣传上,人家有需求自然会主动来。”
“你在教老板怎么做生意?”HR不敢置信地扬了扬眉。
吴瑛憋着气,没有说话。
“总之你的考核不合格,转不了正的。看在你有王总的关系,我再给你一个月,自己努努力。”
“王总当时是怎么交代的呀?难不成让我在这儿干到天荒地老?”
“那你要自己去问王总了。”HR真的不耐烦了,起身往外走,和吴瑛擦肩而过时撂下一句,“不过王总现在应该在国外,有没有时间接你电话可不一定。毕竟,这世上除了你爸妈外,没人有义务总是照顾你。”
拍门的声音惊得吴瑛打了个哆嗦,她背对着门站立着,双手在身侧握紧,指甲插进肉里,用疼痛逼退眼白上蔓延开来的血丝。
当天晚上吴瑛给王总打了好几通电话,在语音信箱里留了很多言,一直到第二天清早,一条回复都没有。她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也知道不会再有回复了。
说得对,没人有义务照顾她。
上班时间已经过了,吴瑛仍在慢条斯理地化妆,细致地喷上香水,换上了上班不能穿的非常惹眼的裙子。这一条裙子的价码顶她现在半年的工资,只可惜是去年的款了,她抓起刚买的香奈儿包包,打车到了公司。
众目睽睽下,她招摇地穿过公司,敲开人事办公室的门,倚靠在门口,摆出完美的笑容,用身后看热闹的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不好意思,事出突然,我要辞职。”
经由昨天的事,人事猜到她会提辞职,所以毫无波动:“哦,辞职是要递申请的,从申请之日起一个月……”
“我等不了一个月。”吴瑛打断了她,“我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明天就要去上班。前半个月的工资我可以不要,现在把手续给我办了就行。”
人事默默地和她对视了一会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无奈地叹了口气:“成吧,总也得给王总的面子啊,我给你办,工资照发。”
她的声音比吴瑛还大,明摆着也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吴瑛的脸色暗了暗,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又担心牙齿上沾上口红,立刻掏出气垫BB用上面的镜子照。
手续办完,吴瑛又迈着猫步走到了平时工作的区域,到自己的桌前收拾了一下。没有任何东西是想带走的,通通丢进垃圾桶,最后剩两只小盆栽,她举起来问:“谁想养吗?不要我就扔了。”
“给我吧,给我吧!”一个小姑娘跑过来,欢天喜地地从她手里把盆栽接下来,眼睛亮晶晶地问她,“你找了什么工作啊?”
这个女孩在她上班的第一周,就以帮忙为由,抢走了她联络的客户,最后在合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可如今,却亲昵得像是好朋友。
“我男朋友不舍得我在外面工作,让我去他家公司帮忙。”吴瑛微笑着说。
“那不就是做做样子嘛,真好啊!”
旁边另一个姑娘一直探头盯着她的包,终于忍不住问:“包是真的吗?”
“真的啊,我才不用高仿呢。”
“啊,有个有钱的男朋友真好……”周围响起一串此起彼伏的感叹。
“什么啊?”吴瑛装得很不乐意似的分辩,“这是我自己买的!一个包而已,有什么买不起的!”
忽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很多人愿意装作回归工作状态,但眼神还在交互,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碰撞,气氛令人感觉怪怪的。可吴瑛置身其中却第一次觉得舒爽,她轻快地挥了挥手说:“那我走啦,大家加油。”
紧接着吴瑛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站在楼下她回头仰望公司的LOGO,这家公司以前是求着她家合作的,她父亲还在的时候,那个王总嘴里一口一个“世交”。
所谓世交就是在她需要一份工作时,王总利落地答应下来,让她去人事部报到。当吴瑛穿着笔挺的套装出现在人事部,天真地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在人事部门时,HR将她引到了最底层的客服销售部,坐在一群十几二十岁穿着廉价T恤的女孩中间,坐在肮脏的键盘前,每天不停地打骚扰电话,被别人骂得体无完肤。这在王总嘴里,美其名曰为“照顾”。
她确实没有工作经验,但她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吴瑛认为自己从小到大在家里面的耳濡目染,是身边这群只懂得欺负新人、只懂得装可怜装天真烂漫、只懂得苟且地活着的平凡女孩一辈子也达不到的。
所以吴瑛不甘心,让她怎么甘心过这样的生活。
心情不好的时候吴瑛就想逛街,每每走到环球港、恒隆、国金里面,她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喜欢空旷而冰冷的感觉,她喜欢那些大品牌的高处不胜寒,她喜欢看甩出VIP卡后那些服务员的态度。当她踩着高跟鞋从商场这边走到那边,对吴瑛来说就是充电的过程。
“这款有货吗?”吴瑛向店员打听一款店内没有陈列的包。
“我帮您查一下。”看吴瑛的穿着打扮,没人会怀疑她是买不起胡乱问问的,店员很认真地帮她查,“不好意思,这款断货了。”
“我要是排的话,大约多久能排到?”
“这个真说不好。”
“这样,要是有的话及时打给我。”
出了奢侈品店,吴瑛拐到一旁的ATM,将钱包里的几张卡依次插进卡槽查询了一下。上面的数字已经不需要再数位数了,简单得一目了然。
其实就算店员真的跟她说有货,她也没钱买了。曾经进一趟商场,两手提一堆纸袋出门的她,现在看见价签之后就开始心慌了。
吴瑛在ATM前蹲下来,把脸埋在了够吃大半年的昂贵包包上。
她眼眶发热,却没有眼泪,脸上是坚硬到有些凶狠的神情。待她重新站起来,小心地查看了自己的妆容,再次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因为她现在还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眼下对吴瑛来说,最高级别的任务就是攻下维今。
在维今的工作室前面,吴瑛和季朵从两个方向走来,在门口碰到了一起。季朵的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木头牌子,上部分高出头顶,底下也过了膝盖,虽然木板材质是轻的,可体积太大,走动非常不便,她走到这里也已经很累了。人一累,想法就没有那么多了,当她迎面撞见吴瑛,看出来吴瑛也是来找维今的,她脑袋里唯一的想法是,这个姐姐可真好看。
女人看见漂亮女人也不都是羡慕嫉妒恨,季朵就是那种看见漂亮小姐姐就会发自内心地高兴的类型,连防御心都会降低。不过她不太会跟别人搭讪,还以为是来找维今的顾客,所以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落在了后面,想让吴瑛先进去。
结果吴瑛上了一节楼梯也停了下来,转头打量着季朵。季朵的状态就不像是顾客,刚才看她从远处走来,背被压着,脚步却还带着雀跃。这瞬间激起了吴瑛的第六感,让她第一眼看见就讨厌。
她讨厌季朵明显的年轻,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是多好的保养品和化妆品都补不回来的。她更讨厌自己无法否认,季朵确实青春靓丽,一身衣服搭配得很好看。只不过一看就不是什么大牌子的衣服,顶多算是二线品牌,浑身上下也只是斜挎着的迷你包贵一点,但也是两年前的旧款了。这样的姑娘满大街都是,无非是家境还过得去或是工作还算体面,只是那点钱远不够她们大手大脚,贵一点的衣服要等商场打折,名牌包只买两三个不会过时的经典款,从前吴瑛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可如今,她还不如这样的女孩。她将对自身境遇的恨意,全部转嫁到了其他女人头上。不仅如此,季朵居然还靠近了她的猎物,她不能容忍。
“你好,你是来修表还是……”吴瑛主动和季朵搭话,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季朵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一时语塞,慢了半拍才开口:“哦,我是……”
“等下啊!”
吴瑛没等她说完,转身跑到门前,连按了几下门铃,朝里面喊着:“维今,开门,有客人!”
她这副女主人的派头,震住了毫无心理准备的季朵。尤其是门开了之后,维今什么话也没说,就侧身让吴瑛进门了,一看就是熟识了。季朵反手抠着背上背的木板,站在原地一动没动。
“进来呀!”吴瑛没有往里走,而是站在维今的对面,转身朝外面的季朵招手。
原本听到吴瑛在外面喊,维今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如今看到来的人是季朵,他忽然明白了。只是看到季朵傻傻地站在门前的台阶下,神情有些呆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他的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季朵慢腾腾地走到门口,眼神在门两侧的维今和吴瑛脸上晃了两圈,又落了下去,盯着自己脚尖:“我、我、我来送……招牌……”
吴瑛不离开,季朵根本就进不去。为了方便拿招牌,她在上面挂了根绳,一路斜背着。她抓住绳子,将头从里面挣出来,将木板递给维今。
木板上还是“Today钟表工作室”几个字,只是成分复杂,在简单的镂刻的基础上还填充了不少东西。吴瑛探头看了一眼,只觉得乱七八糟,她之前就一直很讨厌这块板子,觉得寒酸得很,要做为什么不做个大牌匾呢。原本发现牌子被撤了,她还高兴呢,结果又回来了。她稍稍撇了撇嘴,却感觉到头顶有视线戳着她,她抬起头,撞上了维今幽深的眼神。
她看了看季朵,立刻哎呀了一声,轻快地小步跳着转身朝厨房走去,嘴上说着:“你看我,都忘了给人倒水。”
她的高跟鞋敲击在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在季朵心里犹如死亡倒计时。
眼前的情势简直不能再明朗了,维今已经有女朋友了,两个人那么般配,看这熟悉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不过才忙了一个多月而已啊,这一个多月里她也丝毫没闲着,废寝忘食地给网店做改版,先是做了两套中等价位的产品稳固销量,然后做了品牌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款独立设计纯手工的首饰出来。在这个间隙里,她还要抽空做这块招牌,想着之后一起拿给维今看。刚刚来的路上,她还那么高兴,满心想着要如何“要挟”维今陪她去迪士尼。可如今,都不作数了,季朵甚至在想是否之前维今一再企图阻止她,是因为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是她太强人所难,天真地说着什么追求的自由,维今才只能随她去。
想到这里,季朵的眼眶红了,在她偏白的肤色上特别显眼,像两团出现在错的位置的红晕,委屈得紧。
然而维今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块木板上,始终横在身前研究着,表情可以说饶有兴味。他随口招呼着季朵:“先进来再说。”
“不了。”季朵果断地拒绝了,开口就是气泡音,“反正给你送来了,既然你女朋友在,我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就跑,脚步冲得太猛,从第一节楼梯一脚踏到了第三节,倒是站稳了,但上半身猛地朝前扑了一下,自己也吓了一跳,就这样定住了。之前还隐忍得住的情绪,一颠簸就彻底溃败了。季朵的嘴唇使劲儿向下撇着,眼见着就要哭出声。
一只宽厚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得侧过了身,她的眼泪掉下来一颗,顺着脸颊向下滑落,表情却是气鼓鼓的。
突然撞见季朵的眼泪,维今的喉咙突然一紧,原本想说的话瞬间忘了,脑袋空白了一下,手却没松劲。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端着水杯走到门口,倚着门框向外看的吴瑛,在听到这句话后无法自制地沉下了脸,自己喝了一口水。
“是就是,我又不会说你什么。”季朵使劲儿甩着胳膊,想挣脱维今的手,却发现纹丝不动,瞬间更委屈了,哼哼唧唧地说,“但你还是应该提前和我说一下呀……”
维今感觉心上浮着一片乌云,沉甸甸的。可季朵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又让他有点想笑,乌云里噼里啪啦地闪着还算美丽的电火花。他朝季朵微微倾了倾身,季朵看到了他衬衫下面的锁骨,吸了吸鼻子,没移开视线。只听到维今沉声说:“我再说一遍,她不是我女朋友,我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被误会。”
“真的?”季朵撩起眼皮,用不太相信的眼神盯着维今。
“我不说第三遍。”
维今拽着她往回走,季朵看似不情不愿,实际上还是配合着迈动了步子。吴瑛已经缩回了屋里,就像什么都没注意似的问:“怎么了?”
“我介绍一下,这是季朵,我的一个朋友。”维今将季朵推到吴瑛的面前,毫不掩饰地给双方做介绍,“这是吴瑛,我以前认识的人。”
听起来并没有太大差别的介绍,季朵并没有多想,吴瑛却瞬间垮了脸。虽然她极力往上扯着嘴角,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尴尬得紧。
吴瑛确定,这是维今故意说给她听的,敢情她连朋友都算不上。
不仅如此,维今接下去开口:“吴瑛,我和季朵有正事要说,所以……”
“啊,对了,”吴瑛突然拍了下手,眼神忽闪不定地说,“我看你冰箱里都没有菜了,我去趟超市,你们聊。”
“不用了……”
她根本没有听,抓起包小跑到门口,还扭身对季朵笑着挥手:“拜。”
季朵僵硬地举起一只手在胸前,关门声响起后,手指一根根团了下去。她转头看了一脸冷漠的维今一眼,颓唐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仍旧情绪不高。
因为她看得明白,就算现在维今和吴瑛还没确定关系,但吴瑛喜欢维今的意思表现得那么明显,这就是她的情敌。
一个和维今年龄更相仿,长得也比她漂亮,一身名牌价值不菲,举止也很优雅,还是维今旧相识的情敌。
她打得过吗?
“来,给我讲讲这个。”维今把招牌摊放在地上,对季朵指了指。
来之前季朵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想好好地说一说自己的设计意图,可被这事一打岔,也没了精神。她在招牌旁边蹲下,指着上面的装饰和填充物说:“有些你应该能看出来吧,就是废电池、易拉罐的铝皮,还有塑料袋、旧丝袜之类的,都是废物利用,而且大部分是不好分解不可回收的垃圾。还有就是……你看,人造皮毛,还有象牙,当然是假的,我把小时候的项链拆下来的一颗,还有鹿角,也是假的。总之呢,我是想表达,要珍惜。我们最该珍惜的就是时间,不是吗?”
维今在招牌的另一边蹲下,和季朵相对,低头注视着,手指一遍遍在上面摩挲。那些杂乱无章的东西被中和得非常好,彼此衔接,隐藏在沟壑和字体的起承转合里。比如那一小颗象牙,刚刚好作为一个笔画,看上去非常立体,而且不是用胶水粘的,季朵还在上面打了小孔,铆了钉子上去。除了一些被割成齿轮状的金属薄片,木板上还有很多细致的镂空,一看就是费了工夫的。最让维今意外的是季朵的想法,虽然季朵没说太清楚,可他全然明白和接受设计的意图。
过期的物品、自然的消耗、濒危的物种……所有的落点,都是时间。
虽然之前维今就有过季朵明白他想要什么的感受,但这一次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灵魂深处有一条路是通着的。这种感觉他只在一个长辈身上体会到过,可那是他最亲的人啊。当维今再度抬起头看向季朵,物理距离没有丝毫变化,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缩短了一截。
“好吧,我陪你去迪士尼。”他主动对季朵说。
季朵的眼睛这才亮起来,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忍不住追问:“真的?”
“还不是因为有人老大不小的,动不动就哭鼻子。”
维今站起来去搬梯子,拿着招牌去外面挂起来,季朵跟着跑出去,难为情地分辩:“我哭又不是因为这个……”
“你走远点看一看,歪不歪?”
季朵闻言退开几步,抬头看,喊了一句:“再往左边一点点。”
维今听她的,就又往左边移了点,结果又听到她喊:“多了多了,再往右一点。”
就这样来回了好几遍,维今终于转过头看她,还不等问,季朵的一脸窃笑已经憋不住了。维今从梯子上跳下来,往腋下一夹,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你耍我是吧?”
“开玩笑嘛!”
季朵吐了吐舌头,叉着腰看着已经挂到两层楼中间的招牌,远看模糊了细节的凌乱,整体上显得更别致。她做的东西,维今还是用上了,这还挺有成就感的。
“行了,别欣赏了,进来吧!”
如果不喊她,维今觉得她能在那儿看上半个小时,这自恋起来也是够可以的。可明明是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却只是因为突然撞见个女人就难过得掉了眼泪,维今想到这里心中突然触动了一下。
他还是低估了季朵对他的心意。
可他呢?他为什么非要追出去解释呢?这明明是个好机会,只要他什么都不说,或许季朵以后就再也不会来了。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想做给吴瑛看,但扪心自问,在那个当下他真的有想那么多吗?
没有。维今自己很清楚,当时他冲出去,完全出于本能。
“喂!回魂儿!”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季朵不给他发呆的机会,举起手在维今的眼前大力拍了一下。这一下维今是真的被吓到了,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也不知是不是他做了好笑的表情,季朵咯咯咯地笑个没完。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你的情绪管理是不是太差了?”维今在她脑袋上按了一把。
“没办法,脑袋有伤。”季朵手指在太阳穴旁转了转,有恃无恐地说,“情绪管理真的不在我的考虑范围里。”
“歪理张口就来。”说着维今却带着笑容,问她,“说吧,想什么时候去?”
“当然是宜早不宜迟啊,省得你反悔。不过我过几天要去趟北京,等我回来找你。”
“去北京做什么?”
季朵顺势一撑就坐到了桌子上,转头撞见维今挑眉,又灰溜溜地下来了,食指挠着脸颊说:“我画了几张设计稿,然后做了一件成品出来,我约了北京那边一个独立设计师平台的负责人谈一下,顺便去798之类的地方走一走,看看有没有设计师的店可以寄卖。”
没想到她还挺认真,只是维今多少有点担忧:“你一个人去?”
“我闺密陪我去,你见过的。”
维今不是记得很清楚小秋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感觉是个比较凌厉的姑娘。既然有人陪她去,他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维今点了点头:“行,那等你回来再说。你是怎么打算的?真要自己开公司?”
“先不搞这么大吧,如果能碰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个团队,或许可以先开个工作室。前期当然要自己辛苦一点,销售啦、公关啦、摄影啦,可能都得我自己来。”虽然这样说,季朵却捶了捶心口,肯定地说,“不过我没问题的!”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维今想对她说一说创业的难度,她毕竟不是身体状况特别好的人,想针对合适的客户群体做宣传,从而站稳脚跟,达到盈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且成本越大,风险指数就越大,压力也就越大,很多时候压力比身体的劳累更令人沮丧。维今想要确定季朵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去做个独立的首饰设计师,而不是受他的影响心血来潮。可他看着季朵清澄的眼神,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因为季朵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要奔赴一场未知的旅途,或许其中有数不清的不在计划中,也可能有艰难险阻,可这些都不在季朵的考虑范围内,她只是义无反顾地想要迈出第一步。
其实人生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只要迈出这一步,途中遇见的任何事总有解决的方法。这个道理维今是懂的,他自己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所以他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资格去给季朵泼冷水。
“那……祝你成功。”
季朵踮起脚,有点滑稽地去搭维今的肩膀,眉飞色舞地说:“放心!等我发达了,绝对不会忘了你的,到时候我赞助你一个更大的工作室。”
维今横了她一眼,抖了抖肩膀,甩掉了她的胳膊,偏过头之后却忍不住偷偷笑了。说到底,他只是潜意识里不想季朵去经历太多波折,那些波折有可能会磨掉她身上的这份执拗与天真。
在维今看来,那份闪光丝毫不逊色于珍贵的宝石,是值得珍惜的。
两个人并没有聊多久,吴瑛就回来了,没有按门铃,而是用手里提的塑料袋撞门,不停地喊维今的名字。维今的心情一下就从高空跌落,脸色毫不掩饰地变了变。
“我去开吧。”季朵离门近,先跑去开门了。
刚刚维今和她大致讲了讲和吴瑛相识的情况,两个人确实算不得熟悉,只是还比较小的时候因为父辈的关系见过一两次面。她相信这个说法,可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吴瑛必然是对维今有意思的。不过这没关系,公平竞争嘛,虽然她感觉到压力,却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恶意。所以开门的时候,季朵还是摆出了礼貌的笑容。
但吴瑛看到开门的是她,而维今连动都没有动,面容甚是清冷。她毫不客气地从季朵身旁挤过,手里提的塑料袋蹭过季朵的腿,里面装的好像罐头盒的金属磕得季朵有点疼。
季朵弯腰摸了摸,没有吭声。
“我给你买了不少东西。”吴瑛提着两只大的塑料袋,直接奔冰箱去,“菜啊肉啊,还有些方便食品,够你吃一阵子的了。”
她刚拉开冰箱,维今就从她背后伸手按住了冰箱门,不让她再动。吴瑛原地向后仰头,发顶蹭到维今的脖子,维今立刻侧身向一旁躲了躲,对她说:“你别管了,等下我收拾。”
“好吧。”本来吴瑛也不太爱干这种活,立刻将袋子放在地上。她还挺开心维今不让她上手的,以为是照顾她,其实维今是不想让她破坏自己的习惯。
吴瑛转身婀娜地走到厨房门口,轻轻靠住门框,继续看着维今,丝毫没管季朵还在外面。虽然没回头,维今还是被她的视线弄得很不舒服。随手关上了冰箱门,并没有管袋子里的东西,只是弯腰从里面把收银条拿出来看了一眼,对吴瑛说:“我把钱给你。”
“不用了,这点钱有什么可在意的。”饶是吴瑛现在捉襟见肘,还是立刻这样说。这不是刻意的,而是习惯了,她到现在还活在“钱不算什么”的梦中。
“要么我还你钱,要么这些东西你就提回去。”维今用公式化的语气说。
“唉……”吴瑛叹了口气,含情脉脉,“好吧,听你的。”
她搞不懂维今这个男人,她不知道维今的淡漠是本性使然还是刻意为之。她从小习惯众星捧月,长大后容貌越发出挑,路遇的陌生男人也会主动给她帮助,吴瑛前面三十年的人生拥有别人给予的用之不尽的温柔,所以她的尊严让她不愿意相信维今是真的很讨厌她。可是总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着维今身上捉摸不透的气质,会觉得疏离。那份疏离,令她沮丧,甚至害怕。
吴瑛不喜欢维今这样的男人,纵使她觉得维今外形出众,举手投足又很有教养,倘若一起走在街上会招人羡慕。可她不喜欢这种没有烟火气的人,她宁可喜欢那种有点世俗的有点粗鲁的男人,至少有意思。
但此时此刻她顾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当生存问题摆在眼前,情感根本就是浮云。吴瑛也期盼维今能对她柔和一点,这样以后的日子终究会好过一点,可假如做不到,能各取所需,相敬如宾,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先走了。”维今刚把钱转给吴瑛,季朵突然探头进来说,“那等我回来通知你。”
“好。不过别太晚了,赶上小朋友们放寒假,人就真的太多了。”维今说了声,“借过,”从吴瑛身边侧身经过,送季朵到了门口,叮嘱道,“出门在外当心一点。”
“知道了,啰唆。”
季朵挥着手倒退,脚后跟踩出楼梯才反应过来,万幸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她拍了拍胸脯,虚惊一场,转身前还不忘对维今傻笑。
看着她走远,维今苦笑着摇头,关上门,忍不住说了声:“傻孩子。”
这一幕被吴瑛完完全全看在眼里,她忽然意识到维今不是块化不开的寒冰,只不过她不是那汪春水罢了。这一方面让她很受伤,另一方面又觉得维今眼光有问题,居然会喜欢那种平凡的女孩。
既然情敌已经走了,吴瑛的高姿态也放下了一点点,但她的举止做派是从小练就的,不是一朝一夕改得了。甭管坐在哪里,她都腰背挺得笔直,腿摆出优雅的弧度。她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扬着一张无动于衷的脸跟维今打趣:“怎么,喜欢这个姑娘啊?”
维今的眉心突然跳了一下,心上像是有根弦被拨动了,虽然是非常非常轻的响动,余音却缭绕不断。
“如果你说的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喜恶的话,”维今斟酌着语言,以至于表情有些严肃,“我确实挺喜欢她的。她很单纯,也很有意思。”
单纯?吴瑛冷笑出声,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地说:“当然,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人,从小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单纯是最吸引人的。”
走到桌边,本打算坐下的维今,手突然在桌角撑住,五指用力到指节变色,他眼神犀利地看向吴瑛。吴瑛没抬头,却已然感受到了一股寒光,抬眼和维今对视,不禁吸了口气。
她这次确定,维今是真的生气了。
“我们不一样。”嘴唇抿成薄薄的线半天,维今这口气才算顺下去。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拉开装满机械表零部件的抽屉,语气虽然算平稳,却还是一字一句突显郑重,“我和你,并不是一样的家庭。”
吴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没想到维今对身世还耿耿于怀,在她看来这完全没必要啊,反正维今该得到的都得到了。但她还是表现得很抱歉,连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从抽屉中挑出两个大小有些微差别游丝部件,维今开始动手整理。机械表的游丝类似于弹簧,以阿基米德螺旋线形状固定在擒纵机构上,决定着手表走时的精度。游丝极其脆弱,粗细只有头发的两三倍,手工盘整极可能引发不可逆转的伤害。虽然游丝盘的绝大部分可以靠机器制作,但如果要做一块无参考对照的原创表,游丝末端的曲线终归是需要手动调整的。而且平日里如果接收已经配不到原装游丝盘的古董表,也只能尝试手动修复。这个活儿,得练。
所以维今拿盘游丝当成自己的娱乐,也是保持心平气和的手段。他曾经听说过有一支世界级球队,每次高强度训练了几十分钟之后,马上就会要求队员去串豆子。明明已经累得只想躺下,却还要干精细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随时保持高强度的集中力。
“你在干什么啊?”看到维今又戴上了那可笑的眼镜,开始摆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吴瑛就气不打一处来。可她不想显得自己那么不愿意理解人,还是走到桌前弯下腰假装很感兴趣。
有什么可感兴趣的——在吴瑛看来这根本就是浪费生命。
维今没有说话,他握着专门的游丝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在外桩附近,轻轻一拉,有几处就归位了。但还是有不平整的位置,他需要更谨慎地一点点移回原位,最后恢复完美的平和圆。这几个游丝盘都是他练手玩的,已经有损毁了,每次结束他都会测量秒数的偏差,然后再人为打乱。
他的沉默让吴瑛窝火,特别想伸手把那小玩意儿抢过来扔掉。吴瑛觉得如果是季朵在这里问,维今不可能不回答。
越是这样想,吴瑛就越生气。
“我能理解你喜欢钟表,谁还没个爱好呢!”吴瑛强压着火气,争取把每个字都咬得漫不经心,“但……你为什么不开个公司呢,做个品牌什么的,不是更好吗?”
“哪里好?”维今终于开了口,不过没有抬头。
“至少钱多啊。”
吴瑛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年头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我现在应付生活没问题,所以对那些不感兴趣。”放大镜的倍数有点不够了,维今摘下来,揉了揉眼睛。他的视力又有些减退了,做这行就是费眼啊。他起身想去楼上拿更大倍数的放大镜,站起来的瞬间余光瞥见吴瑛站在桌前,他突然有些晃神。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明明一直知道吴瑛在这里,所有的话也都有听到,可他居然完全没往心里去。他们之间就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却因为吴瑛这个人不在他的心里,他就几乎感觉不到。
他恍然大悟,原来他会觉得季朵吵,是因为季朵的存在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而吴瑛不知道他的想法,吴瑛心中的不可思议,来源于维今的“不思进取”。有这么一笔本金,有的是利滚利的方法。这栋房子还不错,好好装个修,单纯做住宅多好,非得弄得这么乱,谁都能进门。再说了,这房子要是卖了,足可以换套新的商品房,早几年做做差价都赚翻了。吴瑛自认没什么商业头脑,她都能想到这些,维今却根本没想过,这让她无法接受。
修表、做表,当成爱好不就完了。只要有钱,什么表买不起啊,吴瑛想不通这些。
“那你有投资什么吗?股票、基金之类的?”她忍不住追问。
维今干脆就不回答了,径直往楼上去,走到一半对吴瑛说:“没什么事就回去吧,我等下有事做。”
“我在这儿不会耽误你的呀!”
“会的。”维今仍旧客气地笑着,说话却不留余地。
吴瑛咬得下唇翻了一下,口红都花了,她跺着高跟鞋去抓包,本想一鼓作气摔门走人,可走到了门口还是背对着维今停下了脚步。她不停地深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对自己说莫生气,生气你就输了。待她再度回过头,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语气里还带着丝不自知的挑衅,调笑道:“那你会赶刚才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季朵——你会赶她走吗?”
维今点点头:“会啊。”
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不走啊。
“那我就平衡了。”吴瑛粲然一笑,“走啦,改天见。”
之后吴瑛才开门离开,看着地板上的阳光亮起又消失,维今迅速跑上楼又下来,很快就将她抛在脑后。相反,维今倒是在休息的时候查了查北京的天气和迪士尼的攻略。电话打断了他的兴致,是他的妈妈从国外打来的。
他挂断了两次,对方也就再没有继续打了。
能有什么事呢,无非是要钱罢了。钱他会寄的,但话真的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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