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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大大YYDS!
  • 绝绝子,这章写得针不戳~~
  • 大大为啥还不更新,小丑竟是我自己!
  • 什么是快乐星球?下一章就是我的快乐星球。
  • 代入感太强了,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 这是我不掏钱就可以看的吗?
  • 就这?你们觉得她好看?笑死人了,我也这么觉得
  • 听说这本书很好看,结果点开一看,呵呵,原来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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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Ten o'clock

 

第十章. Ten o'clock

被尿意憋醒时,季朵发现天已经亮了,她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飘向卫生间,就像平时一样。虽然看起来是醒了,其实魂儿还在睡,只是肉体在行动而已。只是今天她每走一步都头痛欲裂,不过季朵习惯了头痛,也不怎么当回事。

直到她上完厕所,晃晃悠悠地走到洗漱台边打算刷牙洗脸,才被镜子里自己的样子吓了一跳。她的头发像鸡窝一样炸着,脸上是一团团晕开的妆,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像睡裙一样,吊带还耷拉下来一面。

“啊——”

她捂着脸惨叫一声,抓着头发转着圈想,怎么回事,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不想不要紧,仔细回忆起来季朵发现自己连今天是什么时候都搞不清楚,她最近一段清晰的记忆是她在公司跟大家说明天去聚餐,可那时候是下午啊,那……现在呢?

季朵赶紧刷牙洗脸,把身上皱巴巴的裙子脱了。卫生间里没有睡衣,她只穿了一件小背心和内裤就走了出去,反正家里也没别人。她急匆匆地想去看现在是几号几点,好确定自己忘了多少事。就在这时,季朵却听见了一声脆响,好像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她惊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声音来自厨房,季朵轻手轻脚地朝那边走了两步,正好撞见维今端着个小的陶瓷锅走了出来。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愣住了,维今的眼神有些飘忽,季朵一开始只是惊讶他为何会在这儿,还是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到了哪里不对,这才僵硬地一寸寸低下头注意到了自己的装束。

“啊——”

大清早第二声惨叫,比第一声凄厉得多,季朵以平生未有过的速度冲回卫生间,把门拍得震天响。

维今后知后觉地挑起了嘴角。

“好了。”他把锅子拿到了卧室,放在了床头,回来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既然收拾好了,出来吃饭。”

“睡衣……从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身睡衣给我。”卫生间开了一条门缝,季朵露出一只眼睛。

换好睡衣,又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季朵才扭扭捏捏地走出去。虽然被维今看光了,但也算不得吃亏,只是这情景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该尴尬还是尴尬。

“你怎么在这儿啊?”当尴尬退去,她才回想到了起床时自己的那副鬼样子,一个可能性噌一下窜上脑海,她瞪圆了眼睛问维今,“我们不会是……那个那个……”

那个了半天也没说出来,脸上已经绯红一片。

“头疼不疼?”区别于季朵胡思乱想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维今的脸色一直都有些阴沉。

“疼。”

“肚子饿不饿?”

“饿。”

“那还不快吃饭?”

掀开锅子,里面是煮得又软又糯的粥。季朵坐在床边,维今盛了一碗塞到了她的手里。

“吃完饭以后吃药。今天你哪里也不许去,老实在家里待着。”

今天?现在几点了?季朵扯过维今的胳膊,借他的表看时间,结果发现是早上八点多。不仅如此,眼下的时间离她最后的记忆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的记忆凭空消失了,什么都没留下。意识到这一点,季朵微张着嘴,呆呆地捧着碗,僵成了一块石头。

所以昨天夜里她到底干了什么?脑袋又沉又痛很像是宿醉,可她根本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喝这么多。季朵抬起头看着维今的脸,之前她只是觉得不太对劲,这下终于看清了,维今在生气。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把碗放到一边,伸手拽了拽维今的袖口,小声问。

维今原本是打定主意打算等她醒了,就对她狠狠地撂一撂脸色,可被刚刚的事打了岔,再见她这副不施粉黛楚楚可怜的模样,虽然还是板着脸,语气却谈不上强硬了:“这话应该我问你吧,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喝酒?”季朵才是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不禁抓耳挠腮,自言自语,“我果然喝多了,可为什么啊?昨天……昨天哪里去了……”

直到现在维今才意识到了什么,在季朵的面前蹲下来,强行拉下了她乱抓乱摸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问:“你都不记得了?”

“我昨天一整天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维今越温柔,季朵就越慌,她把手从维今的手中挣脱出来,双手捂住了脸,“我喝多闹事了吗……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肯定出丑了对不对?啊啊啊——”

她向后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哀号着“没脸见人了”,半蹲着的维今却在片刻怔忡后,笑出了声。

此时的遗忘,不得不说是老天厚爱了。

“起来,”维今俯身过去,拽着季朵的胳膊将她拖起来,挑起了下巴,“乖乖吃饭。吃完饭,我再给你讲昨天你都干了什么。放心,没耽误什么重要的事。”

听他这么说季朵才又端起碗,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眼睛却滴溜溜地围着维今转,密切观察着他的反应。她越是这样,维今就越是不搭理她,只是用眼神逼迫她吃完。一碗粥下肚,原本在酒精刺激下麻木的胃逐渐有了感觉,季朵食指大动,把空碗举向前,说:“还要。”

“想吃自己盛。”

见她食欲不错,维今也放下了心,也终于来了兴致逗逗她。谁知季朵也不客气,直接端起锅就吃,没一会儿里面的粥就见了底。

“吃饱了。”她把锅放下,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语气也嚣张起来,“反正你也生我气了,没准这就是最后一顿了,我可不能浪费。”

维今斜了她一眼,先去收拾了碗筷,又把她平时吃的药拿过来,盯着她吃完。季朵把杯子递还给他,他顺手用杯底碰了碰季朵的额头,弯腰凑近她的脸问:“难道我没有生气的理由吗?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为什么还喝这么多?你知不知道我昨天被你折腾得一夜都没睡,你说忘就忘了,倒是容易。”

一开始季朵还很虚心地听批评,也很过意不去,直到听见维今说“折腾一夜”,她还是忍不住想歪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她抬了抬下巴,眼睛忽然变得特别亮,慢悠悠地说:“我问个问题啊,昨晚,我们两个有没有……什么?”

“什么?”维今明知故问。

“就、就……我衣服是你脱的吧?而且,我……”

想到早上起来自己那副鬼样子,季朵觉得昨晚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她又想往那边想,又不敢,挣扎完全表现在了脸上,眼神乱晃,嘴唇乱咬,不自觉露出了小女孩的表情。

本来已经忘却的画面再度出现,维今又想起了昨天自己进到卧室来看见的画面,刚刚熄灭不久的火气死灰复燃,烧得心头发痛,他突然箍住季朵的后脑勺,用力吻住了她。

两个人一起跌在床上,亲吻炽烈而延绵,持续了很久,久到季朵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融化了,久到维今终于松开她,她只能抓紧时间大口呼吸。

“昨晚……”距离太近,已经分不清是谁是心跳,季朵眼中一片晶亮,让维今觉得自己已无处可逃,只是他还是忍不住想戏弄季朵一下,故意紧贴着她的耳朵说话,激得季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既然忘了,就算了吧。”

说罢维今撑起上半身就要离开,温度忽然消散让季朵心中陡然一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伸手揪住维今的衣领,重又将他拽了下来。两个人鼻尖碰鼻尖,她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说:“那你就帮我回忆一下。”

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也无法拒绝。本就是阴郁的天色,窗帘遮蔽了大部分日光,卧室内的光线暧昧得令人难以呼吸。数不清的亲吻仿佛要抽干了彼此的气力,内心泄洪一般的情感却又赋予了对方用不完的力气。克制而温柔,霸道至竭力,让季朵感觉像在汹涌的浪潮里漂泊,却不觉得害怕,因为她有可以紧紧拥抱住的帆。

情到浓时,维今含着她的耳垂说:“我爱你,相信我。”

季朵战栗着闭上眼睛,黑暗中看见漫天烟花盛放坠下,是她此生见过最美的,她居然有想哭的冲动,也真的落了泪。

激情褪去,缱绻却更深,季朵趴在维今的胸口一动也不想动,维今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腰,一只手轻轻揉着她的头发,给她大致讲了昨天发生的事。很简单,就是她跟大家聚会,一不小心喝多了,最后被他带了回来。季朵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维今不太理解遗忘症是什么感觉,但他相信她是真的忘了。

忘了就是没发生过,那么她昨晚破碎的心,也能暂且愈合了。但维今不能也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仍旧看得到那颗心上的裂痕,只要一下精准的敲击,就会再度碎落一地。既然老天给了这次倒转的机会,维今就要将那些隐藏的裂痕一点点补全。

“我今天真的不能去公司吗?”季朵支起下巴问。

“不能,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少你一天,不会有什么事的。”维今用力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再说我在这儿陪着你,你不乐意啊?”

“乐意!”

好在季朵也不是第一次忘事了,知道再也想不起来,也就不和自己过不去了。手机备忘录里没有什么来自公司的坏消息,证明一切正常,昨天确实没发生什么大事。季朵也就定下心来,依偎在维今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你昨天那是断片,不是真的睡好了,这样——”维今轻拍着她的背,“我给你讲点故事,你再睡一会儿。”

“什么故事?”

“你想听的,我小时候的故事。”

闻言季朵支起头来,有些意外地看着维今的眼睛,可她看到的是平静与坚定。她知道维今做好准备了,那么她当然要听。

“讲吧。”季朵重新躺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要讲得好听哦。”

维今笑了一声,慢慢地收紧了手臂,又将被子盖好了些。

回忆往事,与人倾诉,仍旧令维今感到困难,比用一整天打磨一枚微小的齿轮还令他心力交瘁。其实并不是故意隐藏什么,只是他不习惯。如果可以,他真的想一生绝口不提过去。过去已经结束了,对他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以为自己无须和任何人交代。直到他爱上了季朵,才明白这是不行的,他必须给予爱人一个完整的自己,不然谈何誓言。

他很矛盾,既希望季朵听到一半睡着,却又希望她能听完,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回忆一次了。

从记事起维今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是特别的。

他随妈妈的姓,他的妈妈长得非常美,而且非常自我,作为女人,是极有魅力的,而这个魅力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没有人能改变他妈妈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他这个儿子也不行。虽然长大后维今多少也能理解人与人的活法不同,无可批判,但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能感受的只是妈妈不够爱自己。而他的父亲不和他们一起生活,一年只见一两次,还都是妈妈带着他专程奔赴异地,偷偷摸摸地在酒店里见面。他被告知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他父亲是谁,就当自己没有父亲。

相对地,维今从来衣食无忧,从幼儿园起就接受最好的教育,只要他想要的东西都能得到。他的周围全都是富家子,可他却逐渐感受到自己和他们不在同一个阶级,他们的相同点只是钱,可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钱是哪里来的。没有人给他开家长会,没有人在意他的成绩,没有人和他谈未来。他就像是一朵孤零零的蒲公英,落在哪里根本不由自主。所以维今学戏曲,学乐器,学武术,学非常多的东西,他只想在这尘世中给自己找一个依靠。

其他小孩子童年的记忆都是家,只有维今,他整个童年是一块块斑驳的碎片,充满戏剧感。他根本不知道家是什么样的,他记得的只有冷冰冰的房子,和一段段的火车旅行。他记得自己被妈妈带进金碧辉煌的酒店,敲开一扇门,爸爸就在宽敞的房间里面等他。他坐在爸爸身旁,就像考试作弊被抓之后坐在老师身旁一样紧张。维今清楚地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仍旧是如此,他和爸爸之间从未建立起桥梁。

爸爸会千篇一律地问他一些话,客套得就像对别人家的孩子,他发现爸爸甚至记不住他上几年级,和他具体的出生年月。起初几年爸爸还会给他带些礼物,后来干脆开始给卡,当然,出了旅馆妈妈就会把卡收走。

维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遇见吴瑛的,妈妈带着他出现的时候,吴瑛的父亲正在和他的父亲谈事情,是吴瑛给他们开的门。他还记得那一瞬间套房内的尴尬,空气好似都凝滞了,爸爸的脸色极难看,只是当着外人强忍着没有发作。维今那时候刚上初中,却已经看得很清楚,他的父亲不愿意承认他的存在,只是因为刚好在酒店里和吴瑛爸爸遇见,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后来维今和吴瑛两个小孩就被赶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吃东西,半个多小时里,吴瑛始终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没和他说一句话,甚至没正眼瞧他。当时吴瑛还是个很小的女孩子,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已经高傲逼人。维今丝毫不怀疑吴瑛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上不了台面的身份,所以断定他是个不用在意的人。

他和吴瑛的交往就局限于此,哪里称得上朋友呢,所以后来当吴瑛用那么熟稔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讽刺。

等维今长到十五六岁,就逐渐理清了这一切。他知道妈妈生下他无非是个赌,赌他能带来利益。而他对爸爸来说却没有半点意义,人家有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并且那个家是事业稳固的基石,不可动摇。所以他从出生就注定是个可怜虫,是要靠别人的施舍存活的。因为本就不该出生,所以不能有丝毫僭越,连期望拥有多一点父母的爱都会被说成贪婪。

维今终于还是活成了他们需要的样子,不争不抢,对任何人事都淡淡的,一个人生活自得其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的存在在父亲的交际圈里也已经不算秘密,但他的妈妈足够洒脱,他也足够低调,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把这层窗户纸捅破。

直到他十七岁,爸爸在公司猝死,他们这从未上过台面的父子关系,第一次被端到了明面上。因为爸爸事先留了遗嘱,分配了财产,有他和他妈妈的那份。

在维今看来,与其说是遗产,不如说是结账。什么公司啊、股份啊,都与他无关,属于他和妈妈的那份遗嘱只是一望无垠的森林中的几棵可有无可的枯木,因此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澜。可维今仍旧清楚地记得听取遗嘱那天的难堪——轻视的眼光、分明能听得清楚的窃窃私语,在空气中编织成了一张布满尖刺的密网,一进一出足够将他划得血肉模糊。

但在那之后,他的世界就没有爸爸这个人了,他的家里没有照片,不能悼念。那个世界还在继续运行,不过永远与他无关了。遗产交接半年会,他的妈妈决定出国生活,临走时象征性地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被他拒绝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未满十八岁,维今带着普通人奋斗一生都望尘莫及的资产,开始了孤身一人的生活。亲情的缺失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无论如何也填不满,他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从心底泛上来的阵阵凉意。

后来他遇到了丹尼尔,沉溺进了钟表的世界,让他终于寻到了平静。他找到了和自己相处的最好方式,却仍旧难以对他人敞开心扉。维今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人,因为在一个非典型性家庭环境中长大,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接受与理解各种情感模式,他的思想是十分开化的,可与此同时,他的感情观却保守而天真。

只是人的年纪大了,再说什么想要毫无杂质的爱,想要愿得一人心,在别人听来都是会觉得可笑的。所以久而久之维今也不强求了,他就当作是自己的问题。

没想到季朵出现了,明明有着最脆弱的神经,却偏偏一腔孤勇。那份纯粹与赤诚,从一开始就将他的防御击穿了。是季朵让他相信,无论他曾经有多么不堪的身世,无论他在情感上有多少缺失,无论他有钱或没钱,都与他们的爱情无关。

正因如此,维今才有勇气和盘托出。他也在心中立下了誓言,若是这一生一定要有一个人相伴终老,那便是季朵了,不会再有别人。

他的一切,只肯交付这一次了。

故事讲完,维今低下头,看季朵闭着眼睛,呼吸和缓,像是睡着了。维今笑笑,想将她放在枕头上,谁料稍稍动了动就被她抱得更紧。

“大人的错误和你没有关系。”季朵没有睁眼,就像说不经心的话,“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你,以前的都是故事。这个故事不好听,换一个。”

维今伸手捏了捏季朵的鼻子,季朵这才抬眼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不过,有钱总是好的。”

“没想到,你还挺贪心的啊?”

她此刻狡黠的样子和昨夜的迷茫形成了极大的对比,冲击着维今的心。维今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逗弄似的咬住她的嘴唇,在她吃痛地叫了一声之后,他又改为了温柔的亲吻。季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她真的笑得停不下来,她抱住维今的肩膀,感觉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这叫贪心吗?这叫实际!当然,你没钱也没关系,我养你啊。”

季朵浑然不知命运在她身上施了一个小小的魔法,才得以让她以最接近完美的姿态拥抱爱情。纵使她比谁都更明白世事无常,可处在幸福中心的人从不惧怕未来。

有这一刻就够了,季朵很想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下一秒就有个声音反驳她说,不够,少一分一秒都不够。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想学会知足是很难的。

直到深夜,饿了一整天的陆海洋才忍不住出门觅食,昨天从季朵家回来后,陆海洋就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今天也没去上班。任凭室友来来去去,敲了几趟门,他理都不理。

脸上肿得不成样子,眼睛只能睁一条缝,鼻子还是感觉不到,不过骨头应该没事。他瘫在床上,看着开裂的天花板,不断回放着前一晚的事情。

他搀着季朵回到了家,刚一踏进卧室季朵就吐了他一身,他不得已就把上衣脱了丢在了一边。他把季朵撂在床上,脱了鞋躺好,又去收拾了地面,忙活的时候不觉得冷,等到踏实下来坐在床边看着季朵,他才意识到自己上半身是光着的。

深夜的寂静和昏沉的灯光催化了陆海洋的蠢动,他低头注视着季朵的脸。这么多年了,这样的场景他只敢自己偷偷幻想一下,却没想到竟真实地拥有了。陆海洋知道,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了。

回来的路上,季朵不断呢喃着维今的名字,听得他心烦。看季朵这样子他也能猜到是恋爱不顺,虽然陆海洋怀疑这和吴瑛有关,但他还是很得意。看吧,他就知道。

“我就说啊,那个人有什么好,早晚会让你伤心的。”他将双手撑在季朵的头两侧,俯身贴近季朵的脸,喃喃自语着。只是当呼吸开始纠缠起来,他突然体会到了失重的眩晕,心跳疯狂鼓噪起来,理智瞬间退到了临界点。

他知道这是错事,是伤害。可他仍旧难以抵御这份诱惑,他相信明天早上季朵看到这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实,就会尝试着认命,至少不会再和维今有什么纠缠了。

陆海洋只是想把本属于他的东西抢回来,他想赢一次。

就在他的挣扎快要有结果时,维今出现了。那一顿暴打让他连思绪都无法连贯起来,他花了一整天躺在床上回忆自己当时下的决定是什么,却始终无法断定。

他趁着室友都睡着了才出了家门,楼下不远处就有24小时便利店,他买了两个包子和几串关东煮。便利店店员都不敢看他的脸,他借由玻璃微弱的反光看着自己的样子,也觉得好笑。

坐在一旁几口吃完,陆海洋刚出便利店,路边就靠过来一辆车。副驾驶座上的男人看一眼手机看一眼他,眼神特别奇怪。陆海洋当即有种不祥的预感,低头快步往住处走,车子随后缓缓跟上,那人朝他喊:“你是陆海洋吧?”

陆海洋没回答,对方就当作默认了,车子后排冲出来三个人,直接就把他拖上了车子。车子并没有开多久,随便找了条没人的小巷,三人将陆海洋拖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速度太快,以至于陆海洋这次完全不想挣扎了。

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硬扛过去,感觉这群人下手是留了情的,而且显然也没什么计划,只是单纯地想打他一顿。临走前副驾驶座上那个人把一沓钱放在了他身上,说:“这是医药费,有人找我们给你个教训。”

“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陆海洋居然有点想笑。

“不是你的东西就别惦记,既然有做坏事的胆子,就要做好准备遭报应。”

车子开走了之后,陆海洋还一直躺在那儿,周围的老房子透着腐朽的味道,不知道是谁家忘了收走晾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在风里摇摇欲坠。他盯了好一会儿,抬起手背遮在了眼睛上,无声地哭了。

他知道这不是维今干的,会这么做的人应该是季朵那个很凶悍的闺密,但他也无从辩驳,他确实起了坏心,受惩罚也是应该的。就在刚刚被打时,他突然确定了,昨晚如果维今没出现,他一定会将错就错。

所以陆海洋不觉得冤枉,可他也不后悔,反正他就是这样,从头到尾就是个失败者。从他第一次将季朵的人生推向深渊时,他就已经是浑蛋了。季朵已经不记得了,这世界上只有他知道,那天去季朵的补习班完全是他临时起意,并非是两个人商量好的。所以那起事故他应该负全责,可事发之后他却对每个人说是季朵要他去的。

他一直希望能够靠自己去弥补那段伤害,可他却带给了季朵更多的伤害。他真的很努力地想要为季朵做些什么,却怎么做都是错。

事到如今陆海洋才明白,错的是他这个人。他唯一能为季朵做的,大概只有消失吧。

那天夜里陆海洋定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老家的火车票,留了个便条给同事兼室友,说老家有急事,只能走了,余下的工资爱发不发吧,连夜就离开了。

他坐在清静的候车室里几次想给季朵发条告别信息,反复打了几遍,最后还是放弃了。

告别的话就不说了,这样至少还能给自己留个念想,好像就算再也不联系,他们也仍旧还是朋友。

这一年的除夕比较晚,要到二月中,离维今要去巴塞尔钟表展也就只剩一个月。日子过得太快,有时候季朵发一发呆,就会觉得他们还处在刚认识那会儿,那块表还只是一个构想。可如今这块表已经快要被展示在世界面前,而她也从一个单纯的淘宝卖家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主品牌设计师兼老板。上一个除夕他们在黄浦江边接吻,那个梦幻的时刻只消稍稍回忆就仍能令季朵心跳加速,而这个除夕她的心跳加速是因为紧张。

在爸妈的强烈要求下,她还是带着维今回了老家。一路上,她问了无数遍“是不是太快了”,“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回去”,反倒是维今像平时一样淡然,更显得她一惊一乍得可笑。

“我想好了,如果他们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好了!”

维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脸似笑非笑:“又私奔?还记得你上次私奔的结果吗?”

“那个不算!”

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又靠了上去,季朵嘟囔着问:“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啊?”

“说实话,”维今顿了一下,“我没有实感。”

季朵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心中不期然涌出一股酸涩,她用力紧了紧和维今交握的手指。

维今从未拥有普通的父母、普通的家庭,丹尼尔对他更像老师与挚友,所以他缺乏应对长辈的经验和心理建设。他不会紧张,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这对他来说是未知区域。原本维今以为自己此生能避开这样的环节,结果却还是为了季朵毅然决然地接受了。

“放心吧,有我呢。”季朵晃了晃他的手,朝他笑着。

“你都紧张成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啊?”维今调笑着,按住了她乱抖的膝盖。

之所以季朵会这么没底,是因为之前电话通知时她爸妈的态度不是很好,重点还是在于年龄差,她爸妈让她想一下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之间的距离会如何拉大。季朵完全不觉得这是问题,她只是担心见面会让维今受委屈。

好在季朵的爸妈也是知书达理的人,电话里和她吵,见了面倒还算客气。主要也是维今长得比真实年龄年轻得多,身材管理得也好,季朵很清楚妈妈喜欢哪些明星,而维今刚好是其中一款。看到妈妈眼中泛起的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花痴的光芒,季朵心中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了地。

剩下一个无论对方是谁都会闹别扭的老爸,哄哄就好了。

年夜饭是在家里吃的,他们回来前都准备好了。到家之后,季朵就理直气壮地好吃懒做了,瘫在沙发上吃瓜子玩游戏,倒是维今不太好意思,走到了厨房想要帮忙。季朵听着那边妈妈不住推脱的客气声音,忍不住喊了一句:“妈,你就让他做嘛,他做饭可好了,我现在都不用吃外卖了。”

“这孩子……”妈妈对维今笑笑,“真是被我们宠坏了,平时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她其实挺独立的,也很懂事。”

“那你是不知道她以前什么样!”说到这儿妈妈突然怔了怔,犹豫着抬眼问,“她以前的事,你都知道的吧?”

维今点点头:“都知道。”

在外面的季朵也听不见他们在厨房里在聊什么,不过维今一直没出来,大概是真的在帮忙做饭,此情此景让季朵觉得安逸而美好。

“来。”爸爸在书房朝她招手,脸上是熟悉的献宝表情,“有好东西给你看。”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又是爸爸的国画大作。自从她开始学画画,爸爸也对画画来了兴趣,一天能画好几张,梅兰竹菊鸡鸭鹅,动不动就要她品鉴一下。说实话爸爸没这方面的天赋,就算临摹看着也挺可笑的,不过上了年纪的人有个爱好总是好的,所以每次她都是不走心地拍马屁。这次也一样,看着爸爸颇为显摆地把那一张张画摊在桌子上,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不错,有进步。”

只要这样爸爸就会很开心,在出事前季朵始终觉得父母怎样都不满意,简直就是故意找她的碴,之后才明白原来父母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人。

书房还是老样子,之前季朵也是在这里画画的,所以她的画架和画板都还在墙角支着。她过去翻了翻,发现两块画板中间还夹着一打她上课时的练习画,都是千篇一律的静物水彩。早就该扔的东西,爸妈却总舍不得,如今这样藏着一样是落灰,一些色彩都斑驳了。她抽出来抖了抖,打算等下给维今看看。

只是季朵看着自己从前的画,不知为何有一丝奇怪的感觉。这些确实是她画的没错,有一些她还能记得时间地点,可她却觉得很陌生,并且心中毫无波澜。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正常,可季朵从来不会这样,她对于画面的敏感是不可控的,她每次看到图案和色彩都会激动,大脑自动开始分辨优与劣,感官无限扩展。在画室的时候,她点评别人的画比老师还一针见血,哪怕她看见一件衣服都会比其他人更注意细节。可现在这种敏感不见了,她说不上来自己当初画得好是不好,就像一个外行,反正都是苹果橘子罢了。

带着这份疑惑季朵重新去看爸爸的国画,仔细端详之后,她居然觉得爸爸真的进步了。前几年她每次看都只会看到洇开的墨点和七扭八歪的勾勒,今天再看竟觉得整体还不错。她暂且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是爸爸真的进步了,又或许……

“你们这对父女像什么样子啊,让人家帮忙做饭,你俩在这儿玩。”抄着锅铲出现在书房门口的妈妈将季朵从瞎琢磨中拎了出来,“快帮忙!”

季朵和爸爸对视一眼,灰溜溜地出去收拾桌子,准备碗筷,每次进出厨房季朵都会偷捏碟子里的火腿和炸鸡块吃,最后被维今逮了个正着,轻轻在她偷吃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她收回手,对维今做了个鬼脸。这一幕被季朵的妈妈看了个满眼,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这顿饭吃得温馨,父母关心的无非是家庭工作,季朵原以为维今不想回答,还想在其中和稀泥,没想到维今对答如流,虽然其中有所隐藏,听上去却无懈可击。

“对了,”提到工作,维今突然起身去包里翻出了一个盒子,打开来是只男款腕表,递到了季朵的父母面前,“时间仓促,外观上做不了太多花样,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外观简单的机械表,中间是镂空的,能看见内部齿轮运转,外圈并没有用罗马数字,而是用了阿拉伯数字,个头大,表针也清晰,很适合上了年纪的人戴。

这样一来倒也公平,季朵这次回来给妈妈带了一条自己做的生肖吊坠,现在维今给爸爸也带了礼物,不偏不向。不过他俩还真是没商量过,季朵反倒第一个惊讶:“你什么时候做的啊?”

“抽空就做了,是给以前设计的机芯做了个升级版,加了两项功能,不麻烦。”

“这是自己做的啊?整个都是吗?”爸爸惊得合不拢嘴,在手腕上比了一下,特意跑到茶几上拿起自己的老花镜仔细看,“这得费不少工夫吧?”

“也没……”

“那可不,动辄几个月呢!”季朵抢先一步说,“爸,你可留好了,等以后他的表值钱了,咱家可就发了。”

爸妈都被她唬住了,忙说:“这怎么好意思……”

“她乱说的。”

维今哭笑不得,把剥好的虾都夹到她的碗里,以此堵住她的嘴:“吃饭。”

见季朵吃得顺嘴,就能猜到平时都是这样被宠惯了。爸妈不糊涂,知道以季朵那个犟脾气,现在再说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虽然季朵年纪也不小了,当父母的其实很清楚他俩远在上海日子怎么过,自己根本管不了,但在父母面前,还是得守规矩,每天晚上维今还是去住酒店,季朵也是按时回家。白天的时候一起去周边逛逛,维今的性情和处事方式让季朵的爸妈很满意,相处起来更像是熟人了。

长住酒店也不是个事儿,所以当季朵提出要回去时,爸妈也没拦着。临走的那天,妈妈先是单独拉了季朵在屋里说话,让维今和爸爸在外面下棋。

“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和你爸商量了,你俩的事我们同意。”

“真的?”其实季朵早就猜到了,却还是装惊讶,想问个究竟。

“就算我们不同意,你就真不谈了?”妈妈斜了她一眼,“我啊,这几天观察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是真有你,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之前我和你爸就是怕你俩之间早晚会有代沟,这个年龄差也许现在不显眼,可再过十年二十年,注定会有一个坎。而且我俩毕竟是你爸妈,就是自私,担心老了以后你的负担重。可见了他以后我俩也想通了,所谓夫妻,不就应该相互扶持着去过坎嘛!人啊,寿数在天,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间,你喜欢,他也对你好,这就够了。”

“那……你们觉得他喜欢我吗?”

“这还用问啊,这些天里我们可是看得清楚,他的眼睛是跟着你转的,吃饭时你站起来,他就把椅子往后拽,怕磕到你腿,在街上时也都是走在靠外的一边,这种细心不是装出来的,你爸就没这根筋。”

看妈妈提到爸爸时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季朵就咯咯笑着,下巴抵着妈妈的肩膀,笑着说:“没事,这不给老爸做了样子出来了吗,以后也这么要求他!”

“行了,”妈妈戳着她的脑门,把她推开,“又不是夸你,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去,把他叫进来,我有话和他说。”

“这怎么还分开训话的啊?在单位当领导当惯了啊?”

“少废话,快去!”

季朵只好慢腾腾地走到外面,拍了拍维今的肩膀,和他换班。维今脸上有一丝意外,季朵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她想跟着进去,没想到妈妈一把关上了门。

“坐。”季朵妈妈指了指椅子,对维今说,“别拘谨,我就几句话要说。”

“您说。”

“刚我也和季朵说了,你们的事我们不管。但……有个问题,我还是想问问你。季朵的身体情况,你真的不在意吗?虽然她大多数时候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可毕竟是做过大手术,还是脑部手术,如果说完全没影响是不可能的。”

维今低头笑了一下:“我要是介意,今天就不会在这里。”

“那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和她爸爸跟普通父母不一样,经历了那样的事,真的是怕了,见过自己的孩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根本就不会再盼着她成龙成凤,就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所以我俩都想好了,大不了季朵这辈子不嫁,我们俩尽可能照顾她到我们死。可她遇见了自己喜欢的人,我们也不能拦着。”

说到这里,季朵的妈妈站了起来,走到了维今的对面,这让维今难得地有了些手足无措。

“阿姨就是求你,要是将来有一天你们之间有了矛盾,你真的觉得两个人走到头儿了,你能想着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对她好一点,让她少伤一点心,把她好好地送回我们身边来。阿姨先谢谢你了。”

说着她朝维今深深地鞠了一躬,维今连忙冲上前扶她。当他碰到季朵妈妈温暖的手,看到那双略带祈求的眼睛时,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感情擒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我保证我保证……”

他懂事太早,独立太早,根本没有天真无邪的童年。他甚至都没幻想过自己如果生在一个有爸爸妈妈的普通家庭,会变成怎样的小孩。可这个瞬间,当他透过与季朵之间的联系,真切地触摸到了家的温度,他居然恍惚间变回了一个笨拙的、不懂表达自己的小孩子。

在那之后,他们就收拾东西去了机场,准备回上海,直到过了安检,又变回二人世界,季朵才问维今:“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维今虚坐在行李箱上,突然伸手将季朵抱在怀里,手臂上用了些力气,“他们很爱你,我也很爱你。”

季朵隐隐能感觉到维今的情绪变化,屋里的对话一定不是没什么,可她不想多问。怀抱这么好、情话这么好,享受就对了。

她在维今的耳边说:“现在你可算被我套牢了。”

“等到收假,你就去办签证吧。”

“签证?”

“你陪我去巴塞尔。”

“我?你想要我陪你去?”

见她这么惊讶,维今松了松臂弯,却没有完全放开,改搂在她的腰上,朝她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愿意,就是没想到。”

“你要是愿意,以后无论去哪里参展,我都带着你。我希望重要的时刻,你都能在我身边。”

季朵的脸上刚浮现出“既然你强烈要求,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吧”的骄傲,维今就补了半句:“这样就省得我回来再给你讲一遍了。”

“喂!”

在季朵张牙舞爪地想要掐他脖子前,维今已经先一步流畅地站起身,拉着行李箱走掉了。等到季朵仍旧气鼓鼓地追上来,还没等开口就被他揽住肩膀,低头亲了一口。明明也算是见过家长的老夫老妻了,她还是控制不住脸颊上的温度升高,顿时就把想说的话忘了个精光。

她感觉维今变了。她刚刚认识维今那会儿,觉得那个男人就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夏天的时候凉爽,但寒冬腊月总还是要挨冻的。可她乐意,从她决定追的那天就做好了必然会挨冻的准备。那时季朵根本不敢想这个男人会在人前自然地拥住她,亲吻她。可现在的维今终于融化了那层冰壳,身上还挂着晶晶亮的水珠,崭新而鲜活。

想到这份改变有她的功劳,季朵的心里居然有一份沉甸甸的成就感。

“最多四千。”

典当行的老板拿起吴瑛的包里外看了一圈,很快丢出了价格,语气非常生冷,感觉是爱卖不卖。

“四千?”这个价格比吴瑛想象的低很多,她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你仔细看看,我这根本就没怎么背过,跟新的一样。”

“问题是它不是新的啊。这都几年前的款了,一般过了首年就得折一半价了好吧?”

“那这个呢?”吴瑛又从背着的大帆布袋里掏出了一个迷你包,当初也是好不容易从国外买到的断货款。

“这个,也就三千。”

“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吴瑛气不过,把柜台上的包塞回袋子里,转身就要走。典当行老板也不拦,慢条斯理地说:“我是看你货多,已经给你不错的价了。再说了,你之后有钱还能赎回去,我这怎么能叫趁火打劫呢。”

赎回去?她当然知道赎不回去了。可她急用钱,妈妈又一次犯病了,爸爸在狱里也打来电话要送钱,她连上网卖二手的时间也没有。她此刻心如刀绞,不是为了这些包和首饰,东西仅仅是东西,可吴瑛知道此刻她一旦放手,就等于彻底挥别了过去的生活。

可她有选择吗?没有。

“都给你,再给我高一点。”她强忍着眼底的酸涩,转身走回柜台前,把帆布袋甩在了上面。

拿了钱走出典当行,吴瑛忽然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她摸着肩膀,刚刚的重量仿佛还在,可她已经一身轻了。她拿着这笔钱奔赴维今那里,她要把之前的钱还了。她也要看看维今和季朵如今怎样了,距离上次在酒吧和季朵说完那番话也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吴瑛从没在维今的朋友圈中看见半点秀恩爱的东西,这让她难免心怀希冀。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人行灯刚刚变红,要等一分多钟,吴瑛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到了身旁的报刊亭上。花花绿绿的杂志半压着码了整扇门,一本杂志的角落上有一个女人的照片,只晃过那么一眼,竟让吴瑛倒吸一口冷气。

她冲过去,把脸贴在杂志上去看那个女人,缩小图多少有些失真,但吴瑛还是确定那是季朵。

穿着大热款的时装,明显做过专业造型,对着镜头故作深沉,旁边坠着一行“新晋小众独立珠宝设计师的探索之路”花字的女人,居然是季朵。

那个她以为不过是个庸脂俗粉的傻女人、一辈子不可能拥有她曾经那般闪耀生活的季朵?

人行灯变绿又变红,吴瑛站在那本杂志前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没意识到自己双拳握得太紧,掌心已经被指甲割出了血痕,没意识到自己真的在前后摇晃,没意识到自己许久都没眨眼,眼中爬满的血丝是因为疲劳,也是因为疯狂。

“姑娘,姑娘……”到最后报刊亭老板都被她吓到了,从屋内探出头来,拍了拍前面的台板,“你怎么了?”

“我……要这本杂志。”

吴瑛将印着季朵的那本时尚杂志抽出来,直接卷在了手里,死死握着。她的眼神仍旧凝滞,看得人心慌。

吴瑛边走边看关于季朵的那篇采访,也就2页,简单问了几个问题,附带着一些首饰的图片。可就是这千八百字的文章,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戳在吴瑛的心上。她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千疮百孔后彻底干涸掉了,变成一块蜂窝似的石头,却没想到扎到底,还是疼。

她知道季朵办了公司。

她知道季朵得了国际奖项。

她知道季朵拥有绘画天赋,而且还是在一场事故后凭空获得的。

老天对季朵还真是好啊……一个仍旧二字打头的女孩,日子竟然在往顶端走。而大不了几岁的她,日子已经滑落谷底。

采访里季朵提到自己起初并没有事业心,提到自己的男朋友,言辞间都是幸福。吴瑛透过那些字都可以看到当时季朵的表情。

怪不得怪不得……吴瑛不断呢喃着,一抽一抽地笑起来。怪不得维今毅然决然地选择季朵,强强联合才有意思,才能制造更多的价值。

有一箱宝藏放在那里,谁还会搭理她这种褪了色的旧物。

不过明白了这件事吴瑛反倒有些得意,说到底,不考虑任何外界因素的单纯的爱,果然是不存在的。

季朵为了博得维今的爱,努力到这个程度;而维今却仍旧对自己真实的经济情况讳莫如深。

多可笑啊,所谓的真爱。

就算她付出了真心又怎样,维今照样不会选择一无所有的她。

吴瑛翻了好几遍,想从杂志上找到季朵公司的地址,但就是没有。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网上一搜就能找到。可是找到又如何呢,在那样一栋警卫森严的写字楼里,她又能做什么?

脑袋里始终纠缠着这个问题,吴瑛到了维今门前。维今来开门时正在讲电话,以至于什么都没和她说,只是回身让她自己进门。但吴瑛还是看见,在看见她的瞬间,维今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想去意大利吗?想去的话就列在行程里,这次一起去。”

“没关系,等下我把我当时的资料发你,你改一改就行。”

“有我呢,我陪你去申请,不会不过的,放心。”

听维今说话的语气就知道对面是谁,吴瑛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结果,她低估了季朵,明明裂缝就在那里,为何她每次都能跨过去?

许久不见维今,竟让吴瑛生出些不一样的感觉。又长了一岁,维今的容颜和气息都没有丝毫改变,他是个奇怪的人,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岁月赐了皱纹给他,但那不过是皱纹而已,和老没有半点关系。吴瑛忽然有些恍惚,她想起她和维今的第一次见面,她当时的第一印象是这个男孩真好看,比她学校的男孩都好看。可是之前在外面,大人们的脸色那么奇怪,很显然这个男孩是不受欢迎的,她不能和不受欢迎的人玩。那天离开后,她问爸爸男孩是谁,爸爸对她说不重要。重逢之后吴瑛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时她对维今有那么一点点示好,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专心讲电话的维今,挺拔的身姿、修长的手指、不俗的谈吐,她越发确定此生她不会再遇到这么好、这么适合她的男人了。

现在吴瑛什么都不求了,她愿意让维今继续研究钟表,她也可以不求赎回家里的房子。她只是单纯地想留一个男人在身边,能给她一个肩膀靠,能帮她照顾一下家。

她想通了,可她还有机会吗?

维今放下电话,弯腰在抽屉里翻找东西,余光感觉到吴瑛走到桌前才撩眼去看。乍一看过去,吴瑛眼底的红肿和那一抹水光,竟让维今心里一惊。他徐徐直起身来,问:“有什么事吗?”

“哦,我来是为了……”吴瑛吸了吸鼻子,目光流转,眼中的水光反而更重,“还钱。”

她将包里的一打现金放在桌子上。

“我说过不用还了。”

“你既然对我无心,我就没理由拿你的钱。”

维今知道吴瑛的自尊心极高,也不愿多推脱,伸手把那打钱拿过来,放在了一边,问:“你妈妈怎么样了?”

“季朵没和你说吗?”

突然提到季朵,维今不由得眉头一皱,一个久远的疑惑再度从心底浮了出来,他反问吴瑛:“她应该和我说什么?”

万万没想到季朵这么能忍,居然连见过她都没和维今提起。每一次她都自认为正中季朵的要害,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绝对会把别扭闹大,转眼他却发现季朵默默地将一切都消化掉了。

爱人之心真的能到如此地步吗?

“没什么。”吴瑛只得硬生生地将话题岔开,到这会儿才想起刚刚那通电话,越想越不对,神情中有了一丝急切,“你刚才电话里……要出国?”

“去参加钟表展。”

“她……和你一起去?”

“还有什么事吗?”维今不想应付吴瑛对于季朵的刨根问底,委婉地送客。

谁知吴瑛根本不打算停下来,连珠炮似的问:“去多久?除了去那什么展,还去干什么?你们不是要结婚吧?还回来吗……”

她陷入了可怕的幻想,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她觉得所谓的钟表展只是个借口,维今和季朵这一去就不会复返了。那么她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她就彻底被抛下了。她在这里唯一的念想就是维今了,她害怕有一天来到这里,发现人去楼空。

“吴瑛!”

看着她这副混乱的样子,竟让维今觉得背脊发凉。维今不得不喝止她,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企图用气场逼迫她离开:“我还有事,你回去吧。”

吴瑛非但没有退,反而直接扑了上去,双手死死地抓着维今背后的衣服,脸贴在维今的胸前,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上面。她的眼泪不断地翻涌出来,脸上却没有哭的表情,眼神无比空洞,嘴唇抖得厉害,不住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之前都是我的错,我错了……”

维今往后退了一步,掐着吴瑛的肩膀,想把她推开,却发现吴瑛下了死力气。不得已他也只能用力,像揭膏药一样将吴瑛从自己身上甩开,吴瑛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最后抱着头蹲了下来。

“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在季朵之前来到你身边,你会像爱她一样爱我吗?”

她将最后的一缕希望抛出,竟映得站在几步开外的维今如神祇一般,遥远冰冷,好似一眨眼就会消失。

“不会。”

一句实话,有时候比一百句谎言都伤人。

面对维今最后的坦诚,吴瑛感受到的只有冰冷,被拔掉最后一根羽毛,只剩一副翅膀骨架的那种冰冷。

这个人居然连一丝温柔都不愿给她,这个人比曾经拒绝过伤害过她的所有人都恶毒。吴瑛站起来,脸上泪痕还闪亮着,她却对维今挤出了一个笑容。

“我知道了。再见。”

她将那本时尚杂志抽出来,潇洒地抛在地上,看不出任何气愤,越是这样就越显得行为失常。之后吴瑛扬长而去,关门声还是轻轻的。

维今捡起那本杂志,看到季朵的脸上布满了指甲印。他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开门追了出去,却已经不见了吴瑛的踪影。

收到吴瑛短信的时候陆海洋刚给一户人家送完餐,迈上电瓶车,打算去送下一家。他单脚踩着地,看着吴瑛发来的“最近在干什么”,突如其来的寒风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哆嗦。

回到老家之后,陆海洋在一家同城配送的公司找了份工作,主要就是各个平台的送餐,加上些跑腿的活儿,工资不算低,只是风里来雨里去比较辛苦,不过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父母自然很高兴他能回家,但早已对他不抱任何期望,当年的事故几乎掏空了他家的存款,如今爸妈都还在上班,平日里都不怎么碰得到面。

认真想来,陆海洋的日子过得也算顺遂,毕竟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只是每天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送东西,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机器人,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心。

唯有收到季朵消息时,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他走后一个多月才收到季朵问他有没有空去仓库打包的消息,陆海洋借机说了自己回家的事,虽然是文字消息,但他还是能看出季朵很开心。他却开心不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现在他只要想起季朵,就会回想起那天夜里自己险些干出的浑蛋事。

他险些铸成大错,这份愧疚压在他心头,竟比当年的车祸还要重。或许是因为当年他年幼,而如今他终于长大了。

于是陆海洋陷入了冰火两重天里,他既盼着季朵能给他发只言片语,又不敢面对来自季朵的任何惦念。以前陆海洋觉得自己确实是喜欢季朵,那种喜欢轻飘飘的,像喜欢一件玩具,玩具没有不可取代一说;可如今,他越发觉得季朵无可取代。

同时陆海洋却终于明白了,他和季朵不可能了。

正因为清楚明白,当陆海洋再度收到吴瑛的试探消息时,立刻就猜到不会有好事。不是针对他,一定是针对季朵。他当即做了决定,隐瞒自己离开上海的事,看看吴瑛究竟想干什么。所以他回道:“我还能干什么,上班睡觉。”

“你放弃季朵了?”

“人家都在一起了,我不放弃又能怎样。”

“没出息。他们一天不结婚,我们都有机会。你知不知道他们要一起出国了,这趟就算旅行结婚也未可知啊,而且维今的钱足够他们在国外定居,你以后可能都见不到她了。”

不得不承认,得知这个消息,陆海洋的心还是颤了一下:“那我能怎样?”

“我不会让他们如愿的,你要不要帮我?”

保温箱里还有一份饭要送,此时已经过了平台承诺的时间,等下又要好说歹说求人家别给差评了。可是吴瑛的话让陆海洋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手机,他害怕自己晚回复一秒钟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你要我帮你什么?”

“制造一点小事故,让他俩不能出国,让他俩知道世事不会尽如他们的意。”

“你疯了?”

“我就是疯了。维今如此践踏我的自尊,我怎么能让他好过。我这是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和我配合,把季朵调开,我并不针对她。当然,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自己想办法。”

“我答应。”

陆海洋飞快地应了下来,对着手机屏幕呆滞了两秒,他突然给吴瑛发了一条:“但你懂的,我不能白答应。”

过了一会儿,吴瑛发来了一笔转账,钱数不多。陆海洋收了下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过几天再联系。

他知道自己又要回上海了。

说来也可笑,他的一生可能就是这样了,匆匆来,匆匆走,留不下什么,谈不上长久。

可这一次陆海洋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是带着从未有过的决心踏上去往上海的火车的。

听到季朵在旁边重重地唉了第三次之后,维今实在没办法置之不理了。

三天后他们就要飞巴塞尔了,他现在在做最后的调整,确保时间误差在国际标准内,并且整个机械分支运转正常,不会出现卡顿和偏离,确保音乐在对的时间响起和结束。钟表本就是精准的代言,一丝一毫的瑕疵都是不可原谅的。

维今遇到的比较大的难题是发条过于纤细,稍有阻力就有可能会停滞或是影响精准度。所以他就一天天上了发条,等着看是不是停了,停在哪里,然后再拆开,在显微镜下一点点打磨得更薄。这种无限次的返工,在别人眼里肯定是苦差事,维今却乐在其中。

这种创造的快乐,不切身体会是不会懂的,一个零件是死的,可无数死的零件,最后却能组成一件拥有生命的东西。能感受时间,并在时间里留存下来的东西,都是拥有生命的,钟表也是。

他相信季朵是可以懂的。其实活在世间找到一个懂自己的人,比百年之后留下些东西还要难。

所以他褪掉指套,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到隔壁桌前趴着的季朵背后,俯身下去,双手撑在季朵两侧。

“怎么了?唉声叹气的。”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将季朵罩在了里面。

“我想给小秋做一套婚礼首饰嘛,刚好之前合作过的一家钻石品牌愿意帮忙定制,价格也合适。”季朵仰起脸,头顶抵住维今的胸口,咬着铅笔头噘嘴,“可是我画了N稿了,都不满意。”

“挺好的啊。”

维今看着纸上的项链图样,他不太懂这些,但确实是很好看了,不逊于店里卖的那些。他把铅笔从季朵嘴里拔掉,像哄小狗一样挠了挠她的下巴。

“可我总觉得少点什么,就是没有以前的那种灵感突然上来的电火花。虽然看起来还不错,但也没什么特别的。”

“你啊,是看得太重,要求就高了,当然怎么都不满意。没灵感的时候逼也没用。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季朵伸了个懒腰,顺势勾住了维今的脖子,向背后的怀抱靠了靠,点了点头:“好。”

晚上九点多钟,街上还算热闹,从维今这里无论是往南京路还是往静安寺的闹市区走都不远,不过他和季朵散步基本不会去那边,就是在巨鹿路周围大小路上走一走,相对安静,车子也少。季朵从前没有散步的习惯,她更喜欢躺在床上玩手机,认识了维今以后才被带着空闲时间就到外面吹风,如今倒也养成了习惯,一天不走走就浑身不舒服。

“我最近想新品的时候,也都找不到什么感觉。以前我灵感来了,二话不说就能确定下来,我知道那是好的。可现在虽然大家都说好,我却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好。”季朵拉着维今的手前后摇晃,一脸闷闷不乐,“你说,这是不是就是瓶颈啊?”

“瓶颈是很正常的,任何一个创作者都会遇到。本来就是超越别人容易,超越自己最难,正因如此,才会有很多人成名即巅峰啊。”

“可我不想这样……”

“你不会的,你的路还长着呢。”维今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街边。维今顺着她的眼神回过头,看见一家奶茶店,外面的大海报上画着什么网红奶茶,画得倒是很好看的样子。他不禁失笑,亏得自己还想安慰她:“想喝?”

“嗯!”长不长胖的纠结只闪了一下,季朵还是像往常一样臣服于馋虫。

虽然维今自己不喝这种东西,却也不拦着季朵喝,只要不过量就好了。他给季朵买了一杯海报上的那种奶茶,两个人走下便道,打算过人行道到对面原路返回。这是个T字形的路口,身侧那条主路是普通的双向车道,中间的隔离带开了一个小口,是供调头用的,但他们走的这条是单向车道,只能出,不能进。所以他们过马路的时候只往会来车的那一边看,并没有多留意车来车往的另一侧。

季朵边走边用吸管搅拌着上面的奶油,突然被旁边照过来的远光灯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刚想骂一句“哪个该死的又开远光”,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车灯的方向好似不太对。她半眯着眼睛偏过头去,强行往车灯来的方向看,一片白光里隐隐能看到一辆车从隔离带的缺口处冲了出来,没有一丝偏移地朝她开来。

在远光灯的照耀下季朵无法掌握距离,开始她觉得那车子离自己还很远,但忽然间又觉得近到躲不开了。白光彻底笼罩了她,却有一些早已丢失的记忆碎片在眼前闪现,黑白的,布满刺眼的雪花,像最古老的默片不断跳帧,画面里有她站在摩托车后座上的笑脸,有被卷进卡车车底扭曲变形的摩托车,有无辜被牵连的路人,有……维今。

想到维今,让季朵的意识回归了一点,她先是感觉到有人紧紧地抓住了她,随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冲击力就将她撞飞了出去。奶茶杯子在半空中划下巨大的弧度,里面的液体溅了他们一身。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身体被紧紧箍住的感觉却始终存在,她拼命想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却还是在停下来之后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

她睁开眼睛先是看见无星无月的夜空,这让季朵有一种做梦的不真实感,可当她尝试着偏了偏头,映入眼帘的却是维今紧闭双目的脸,一行血从他的头上淌下来,一部分积在眼角,糊住了睫毛。

“维今!”

整条街恐怕都能听到季朵的惨叫,她直接挺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没什么事,而维今的一条胳膊被她压在身下,一条胳膊还搭在她的身上,已然不省人事。

那辆车是冲她来的——季朵回想起了刚刚自己被内心对于车祸的恐惧魇住时,在她另一侧的维今是如何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地挡住车头的——她猛然回头,看见那辆车仍旧没关远光灯,竟加速从她的背后开过,在这条根本不属于它的单行道上逆行跑掉了。

可车子和季朵擦身而过的瞬间,她还是看见了驾驶室里的人。她像被毒蛇一圈圈缠紧了脖子,不知道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究竟是恐惧,还是恨。

是陆海洋。

“维今!醒醒,醒醒……”在等救护车的那段煎熬的时间里,季朵始终跪在地上,脸上全是眼泪,因为不知道维今伤在哪里,有多少的关切,手却只能悬在半空哪里也不敢落,“求求你,看看我,好不好?”

这一刻像是时光倒转,多年以前维今正是这样蹲在她的面前,变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幅画面。或许从那天起,他俩的故事就是注定的了。

只是如果维今因为她出了什么事,季朵宁愿他们没有这个注定,她宁愿他们从未遇见过。如果没有她,维今就不会有这场无妄之灾。

她的眼泪不断滴在维今的脸上,很烫,但很快就冷掉了,维今恍恍惚惚还以为是下雨了,他的耳鸣渐渐减弱,首先听到的是自己的呼吸声,随后才是嘈杂的人声。首先分辨出来的肯定是熟悉的声音,他终于听清季朵的哭腔:“大叔,你别吓我好不好……”

“姑娘,你也得检查一下。”

救护车上的大夫想让季朵躺平接受检查,可她根本躺不下来,只想握着维今的手不放。

“我没事,不用管我,你们看他就好了!”

“你毕竟也被撞了……”

“我真的没事,我自己知道的……”维今的手指动了动,季朵立刻察觉到了,扑到担架边上,紧盯着维今的脸:“大叔?”

“听医生的话。”维今撩开了沉重的眼皮。

谁料看见他醒了,季朵之前还勉强撑得住的理智彻底崩盘了,她抓着维今的手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得有千斤重的恐惧压在她的身上,必须用眼泪才能冲刷掉。

维今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脸,声音虚弱地说:“再哭救护车就要被淹了。”

“你讨厌!”

季朵也不想这么丢人,可她根本停不住,鼻涕都哭出来:“你以后不许这么吓我了!”

再来一次他这把老骨头也受不住啊。维今笑了一下,肋骨却疼得他拧紧了眉头。

“怎么了?哪里疼吗?”季朵顿时紧张起来。

“没事。”

看着她生龙活虎的模样,维今由衷地觉得这点小伤没什么。看见那辆车径直朝季朵撞过来时,因为他在季朵的背后,同样被晃了眼,根本看不清距离,他只是下意识地扑过去,将季朵抱在了怀里。原想着能躲开,可还是没来得及,一侧的车灯还是蹭在了他的身上。

但在那一刻维今终究还是庆幸更多,庆幸他没有让季朵受到同样的伤害。

在急救室外等待的时候,警察来问询了情况,季朵照实说了,包括那个人她认识,叫陆海洋。既然是认识,又是这么明显的违规,那就可以断定不是意外而是故意了。警察问:“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季朵捂着脸不断摇头,她想不通,之前陆海洋明明已经回老家了,每次说话都很正常,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

“放心,到处都有监控,过不了多久就能抓到他。”

做完笔录,留了联络方式,警察就要先离开,季朵犹豫着叫住他们:“如果抓到他,麻烦通知我一声,我想见见他。”

她想亲口问问陆海洋,为什么会那么残忍,居然想让她重温噩梦。

等了很久维今才被推出来,仔细检查之后可真不是什么小伤,一只手肘骨折很严重,肋骨也有一些骨裂,脚踝虽然骨头没事,但扭得很厉害。好在脏器没什么问题,头上缝了几针,脑震荡是肯定有的,总结起来就是需要住院好好休养。

“疼不疼啊?”季朵倒是真没什么事,维今把她的头保护得很好,加上冬天衣服厚,只有一些青紫,连血都没流。可她坐在床边,看着维今,觉得还不如躺在那的人是自己。

“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可能麻药还没过,不怎么疼。”看她又红又肿的眼睛维今又心疼又想笑,“我这边也没什么事了,你回家睡觉吧。”

季朵终于把眼睛瞪大了:“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你也得休息啊。”

“休息个大头鬼!大夫都说了,脑震荡要观察!”

“医院有医生护士,用不着你……”

还想再说服,结果撞见季朵毫无商量余地的脸,维今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无奈地勾了勾嘴角:“这样,你去问问大夫,有没有单人或者双人间,这样也方便一点。还有,我是要住院的,你怎么也得回去帮我收拾点日用品过来吧。”

“好吧……那我去去就回,你要乖乖的。”

维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哄小孩的语气逗笑了,一笑肋骨就疼,笑里含着吸气的声音,他举起打点滴的手朝季朵勾了勾。

“你啊!”季朵把头靠过去,温热的呼吸扑到她的耳根,“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你又不是我长辈,你是我男人。”

被季朵理直气壮的小表情逗得不行,居然没有任何受伤的郁闷,维今用手指背刮了刮她的鼻子,轻声说:“路上小心点,不许再愣神了。”

“不会了,我保证。”

刚刚的神采一瞬间就消弭了,又换上了戚戚的眼神。

跟医生咨询了病房,说好等到明早病情没什么变化就可以搬之后,季朵先是回了自己的家,收拾了几身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又回了维今的家继续收拾。工作间还开着一盏小灯,她走到桌前收拾了自己的稿纸,扭头看到那块用玻璃罩子扣住的表,心猛地一沉。

完了,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维今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是去不了巴塞尔了。

一年多的努力,却毁在最接近成功的一刻。恐怕维今早就意识到这点了吧,但他却没有提起半点。

怕她自责吗?她不该自责吗?如果受伤的是她就好了,至少维今还可以去参加钟表展,申请A.H.C.I候选人。

膝窝像是被人踹了一脚,季朵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抱头,恨不得将脸埋在桌子上,眼睛又开始发胀。可她不想哭了,哭根本无济于事,她什么资格为此而哭呢。

这一夜太过激烈的体力与情绪的透支带来的副作用,终于在她的自我厌恶下被诱发了,脑袋突然一跳一跳地疼,季朵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居然一阵晕眩。

不想被维今看出她有异样,季朵吃了止疼药,坐在那里缓了半个多小时。刚要回医院,手机突然响了,她心惊肉跳,生怕是医院出了事,接起来却被告知是警察:“抓到肇事者了。”

虽然季朵坚持要见陆海洋,但警察办案有他们的程序,只能在审讯清楚后再说。季朵说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的心情,听到警察抓到陆海洋了,她并不觉得解气,却有些欣慰。如果是她没发现陆海洋已经偏激至此,那么她希望能有人在陆海洋做出更多错事前拦住他。

走之前季朵在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店主身体抱恙,要休息一段日子,急事电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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