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爸爸从国外打来电话说这几天就要回国了。我的心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或许，一个人的人生原本就不需要有多跌宕起伏，只要这样平平淡淡就好了。
然而到机场后，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平静的心又荡起了涟漪，眼泪也夺眶而出。我看见爸爸把妈妈紧紧搂在怀里，两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
我一步一步僵硬地走过去，泪水不停地流。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我失去的家庭和温暖再也回不来了，这一刻我却失而复得了，那种感动令我难以呼吸。我像个孩子一样，咧开嘴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走过来，摸着我的头。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眼泪默默地流淌，流淌到心里最深的角落。
爸爸刚回国，就为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的那栋抵押出去的别墅还清贷款，一家三口在那栋别墅里吃了晚餐。
我哭着笑、笑着哭，眼泪扑簌扑簌地掉进了饭碗里。妈妈慈祥地笑着摸了摸我的头，眼睛里又盈满了泪光，最后只是喊了我一句“傻丫头”。
我本以为我还是会记恨她，埋怨她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就任性地做出选择，可是在一切误会解释清楚之前，这些情绪就已经都消散了。
晚上，我还是决定回到我和季凉川一起生活的房子里。爸爸妈妈已经知道了我和季凉川之间所有的事情，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们说着没事。
妈妈送我出门的时候，漫天的星光照耀着我们。我莫名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她。
“檬檬……这么多年来，苦了你们了，妈对不起你和你爸。”
我微微摇了摇头：“妈……你知不知道你很傻？就好像原来的我，也是为了季凉川的前途选择和他离婚，但后来才发现我们都错了。”
“星海是你爸爸一手建立的企业，对我来说又有着特别的意义，我真的不想看见星海倒下去。我曾经想过的，只要星海能有起色，我就立刻回到你们的身边。”
“妈，你明白吗？爸爸之所以把星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那是因为他爱你，他总觉得你是因为星海才和他在一起的，星海没了，他就会失去你。你这一走，星海对于他来说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妈妈不说话，忧伤地看着我，许久后才对我说：“妈妈怎么会是因为星海才选择跟你爸爸在一起呢？你爸爸好傻……”
我也沉默了，默默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扑进妈妈的怀里，后背是她暖暖的掌心。一切都回归到了原点，就好像我的生命忽然间倒退了好多年。
我曾经想过，这整件事情到此为止了也好，尽管聚聚散散，但是最后我们一家人团聚了。季凉川和季源康也和好了，他们一家子也团聚了，皆大欢喜。不久以后，我会重新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也许会在工作岗位上遇到真正的良人，再结婚生子，过着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普通日子。
但是，当我决定将一切过去都放下的时候，在我逐渐试着去忘记我曾深爱过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怀孕了。
我开始不停地呕吐，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经常浑身疲惫。
杜晓航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去他朋友开的一家私人律师所就职，我还没有决定就觉得一阵不适，只得匆匆挂了电话。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匆匆赶来看我。我没有什么心情招待他，尽量克制住呕吐的冲动，跟他说我没事。
等到他一走，我就扑进卫生间里吐个不停，胃像被掏空了一样。我一个人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不停地哭，我跟谁都不敢说，无论是爸爸、妈妈、杜晓航，还是季凉川，谁都不能，我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突如其来的痛苦。
我全身冰冷，那种慌乱无助的感觉让我难以忍受。我拨通红豆的电话，哭着对她说：“红豆，我好像怀孕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红豆在电话那端沉默了许久，声音有些微颤：“我明天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先别慌，也许不是呢。”
“嗯。”我在电话这边点着头，心里突然有了力量，幸好还有红豆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红豆一早就来到我家，陪我去附近的一家医院做检查。谁知刚走到医院门口，我竟然看见了季凉川和薛凯。
我看着季凉川，他也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在医院门口沉默着，终究还是谁都没有说话，各自迈开步子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身上的香水味好像忽然之间就唤醒了我们的曾经，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再到相离，是一段漫长而艰辛的路途，而目的地却不是幸福的港湾。
一旁的薛凯似乎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陪着季凉川一起离开了医院。
我坐在长椅上等候的时候才突然醒悟过来：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他，是不是他生病了，抑或是他陪薛凯来检查身体？
一个多月以前的时候，他在黑夜里痛苦呻吟的样子又涌入了脑海，我的心突然就慌了起来，他到底怎么了？
“沈檬。”有大夫从里面出来喊我的名字，一下惊醒了我。红豆陪我走进去，做了检查。最后医生拿着病历单子对我说：“恭喜啊，两个多月了。”
心猛地下坠，我不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有缘，为何要有这么多阻碍？如果我们无缘，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一个生命，紧紧牵绊住了我们？
红豆陪着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犹豫地对我说：“沈檬，这个孩子……打了吧。”
我猛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她被我吓了一跳，缩了缩身子。看见她惊慌我才恢复平静，我竟然不知道听到别人这样说会让我这么愤慨，但是我又不能怪红豆，她也是为了我好。
“我要想一想。”我淡淡地道。
“沈檬，你理智一点好不好！如果你把这孩子留下来，那他将来出生之后，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怎么成长？”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我也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红豆，求求你，不要逼我。”
红豆不再劝了，叹了口气对我道：“我送你回家吧。”
后来的一个多月，我就这样心惊肉跳地过着。红豆三番五次地劝我打掉孩子，可是每次当我迈进医院的门口时，却又哭着跑回了家。反反复复了好几次，到最后，我真的没有力气了，只能一个人瘫倒在家里，醒来，睡去，吐了吃，吃了吐，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正当我在卫生间里吐得什么都不剩时，杜晓航又为了工作的事情上门了。我急急忙忙擦干嘴角，走过去给他开了门。
门刚一打开，他就发觉我的脸色不对劲，忙问：“你怎么了？”
“没事，喝的酸奶过期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怀孕的事情，免得他又到处乱说。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这才提到工作的事。
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又是一阵恶心感袭来，我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就转身冲进了厕所，吐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杜晓航目光冰冷地看着我：“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用平静的目光望着他：“杜晓航，这是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管我，不要再关心我了？工作我自己会去找。”
他突然笑了，带着讥讽的笑：“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生了他的孩子，他就会回心转意了。他爸爸是不会让你和他在一起的，他也不会再因为你而放弃他总经理的位置，你别妄想了！”
我说不出话来，一句也不能。
“我倒要看看，你沈檬怀着身孕怎么找工作！”他赌气一般地甩下这句话，掉头就走，到门口，他又扭过头来用我从来没见过的表情看着我，“既然我得不到你，他季凉川也别想得到！”
我只当他受了刺激在发神经，走过去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一关，全世界仿佛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一样。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地面上随风摇曳的树影，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他，他的笑容，他的话语，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在一片苍白的世界里，有一个稚嫩的声音轻轻地喊着我。我疯狂地向前跑，追寻着声音的来源，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抓住的只是一片凄冷的空气。而那幼小天真的声音再一次传来，这一次我听清了，他喊着：“妈妈，妈妈。”
我突然哭了，摸着那束透明的光源，轻轻地问他：“你是谁？”
一阵银铃一般的笑声过后，他说：“我是阿呆啊！”
我笑了，伸出双手，想紧紧拥抱那片光束：“阿呆，妈妈在这里，妈妈不会离开你的，不会抛弃你的。”
“真的吗？”
“真的，妈妈爱你。”
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那声音我多么喜欢！我多么希望我能看着阿呆一点一点地长大，然后阿呆再看着我和季凉川一点一点地变老。因为，那是我和他的骨肉，是我和他之间最亲密的纽带。
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在笑着，而脸庞却湿润了一片。
最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打掉这个孩子。尽管我知道这个弱小的生命也许会毁了我的一生，但是我没有办法，因为这是我和他的孩子。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红豆，她在电话那端沉默着，那样的沉默竟然让我觉得恐惧。
许久以后，她问我：“沈檬，我觉得你变了好多。最开始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完全是一个自我到目中无人的人。虽然我并不想让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但是，看见你现在变成一个肯吃苦、肯为自己爱的人放弃一切的女人，我真的很高兴。你还记不记得你和季凉川结婚之前，你说过的话？”
“记得。那时候，我以为我不会爱上什么人，以为我会一直当一个只会享清福的女人，甚至我从来没想过要孩子。”
“可是，现在的你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沈檬，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最后一次给你我的建议，除非星海能再度辉煌起来，让季董答应你们在一起，否则这个孩子你真的不能生下来。你不仅仅要为你自己的未来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
“红豆，我想就算季董同意，我和季凉川也不会在一起了。他的爸爸毁了我的家庭，他为了他的地位、财产，放弃了我们的承诺，这些都是我不能容忍的。”
“你一定要自己背负一切吗？就算为了孩子，难道你真的不想和他在一起吗？”
“不，我要尊严。”说完这句话，我就将电话挂断了。
因为我害怕听到红豆再说出什么，哪怕只是一句我就会投降，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找季凉川，告诉他我有了他的孩子，我想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想和他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但是，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选择了背弃这一切。
从那以后，无论是季凉川还是杜晓航都没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就变成了陌生人，从此不再往来。
一个月后，我的肚子还是会微微地阵痛，时不时的呕吐让我变得消瘦。我一个人在我和季凉川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过着自己的生活。红豆不来看我的时候，我只能自己拖着虚弱的身体养活自己。以前，我是坚强的女人，任何挫折、任何伤害我都可以面对，但是，自从我怀了孩子，心就好像变得脆弱了。
每天面对一个人的生活，我开始哭，拼命地哭。深夜里，我总是辗转难眠，翻出手机来，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以前季凉川发给我的短信，每条短信都不是甜言蜜语，但是那些体贴的叮咛总能让我泪流满面。我忍着胸口的疼痛，想要将那些短信一条一条地删除掉，但是手指在即将按下删除键的时候，总是莫名地僵住，直至指骨都开始酸痛——我还是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去清理掉这些和他仅剩的曾经。
原来，忘记一个人和爱一个人，都需要这么多的勇气。
这天，我一个人在商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那些婴儿用品的时候，我竟然是笑着走过去的，还轻轻地用指尖抚摸着那些小小的奶瓶、小小的衣服，幻想着有一天我的宝宝也会像个小公主、小王子一样，穿着这些可爱的衣服在我的旁边爬来爬去。
“哎呀，你怎么就知道是女孩啊？”
“我是爸爸，当然会有感觉啊！”
一对甜蜜的夫妇互相依偎着走过我的面前，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
“少来了，要是男孩怎么办啊？”
“那好啊，以后让他当警察，跟我一样，多威风。”
“嘁，那女孩呢？”
“嘿，女孩就跟你一样，当个贤惠的老婆就够了。”
“就你会说话！”
“呵呵。”
听着听着，眼泪竟已经汹涌成了一片。我勾了勾嘴角，慢慢走过婴儿用品区。倚在冰冷的墙边顺势跌坐在地上，我哭得浑身发冷。
“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太任性，偏要生下你……爸爸不要我们了，妈妈不想去找爸爸，我们以后要学会依靠自己生存……”
后来的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一个人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带着甜甜的笑容问我，孩子的爸爸怎么没来？我除了苦笑，不知还能做什么。
怀着宝宝的时候，无论多疼、多难受，我都挺过来了，自己一个人过着寂寞的生活。我变得精神恍惚，有的时候甚至会产生幻觉，仿佛看见远处有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带着温暖的笑容看着我，好像这一刻，我们都回到了好多年以前。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他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下笑着，我的心就那样微微悸动了。
这天，我去商场买了两套儿童衣服，因为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只好各买了一套。站在自动扶梯口时，我望着拥挤的人群 ，突然脑海就一阵空白了，摸着自己圆润的肚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向下的自动扶梯像一阵海浪一样滚滚而流，好像我的生命一样，不经意间，就被蹉跎了许多年。
在我发呆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一股猛力推了我一把，我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顺着自动扶梯滚落了下去。身体的每一块骨骼骤然疼痛了起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和眩晕感过后，我静静地躺在底下，眼睛仿佛瞬间渗进了滚烫温热的液体，那是血。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快要闭上的时候，终于看清自动扶梯上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副恭敬、从容的模样……他为什么要推我……
我想起了那个曾经做过的梦。
我一个人躺在仿佛一片荒芜的世界里，头顶是黑灰色的天空，几片云彩绵延浮动，疏离的人群在我身边发出嘲笑的声音，冷峻的面孔一个一个穿行而过。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烈刮伤我的五脏六腑，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起身，微微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大片血泊之中。那些四处流淌的血液像晕染开来的一大朵牡丹花，鲜艳、壮烈。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孤身的恐惧，忍着剧痛想要呼喊一个人的名字，却发现我的喉咙疼得哽塞了。我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急切地想要呼救，但是人群还是渐渐散开了，留我一个人躺在血泊之中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而后，我看见一个人影向我走了过来，是季凉川。但是他没有了往日的笑容，一双冷漠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拼命地伸出双手想要抓紧他，他却只是冷眼看着我痛苦地挣扎，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后转身离去，消失在一片浓浓的雾气里，再也看不到人影了。
身体的下部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模糊间，我看见自己的双腿间全部都是血。下一秒，我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天堂，周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耳鸣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听清了旁边的声音，是女人嘤嘤的哭泣声。清醒过来以后，我才发现是爸爸妈妈趴在我的床边。妈妈正在流着眼泪，拨开我额前凌乱的头发；爸爸红着眼睛，紧紧地握着我的双手。
“傻孩子，你怀孕了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妈妈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庞上，我还依稀记得那天的痛，像一个印记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
“妈，我的宝宝还在吗……”
妈妈别过脸去，擦着源源不断流出的眼泪；爸爸转过身去，身体突然颤抖了起来。而我却笑了，因为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像是散架了一样，没有任何力气能支撑我。
“妈……我的宝宝呢？”
“檬檬……”
“妈，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我预感到了什么，慌了起来。
妈妈突然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我不理她，转头看向爸爸：“爸，我的宝宝呢？”
“檬檬，你还年轻，医生说以后你还能生……”
妈妈突然冲过来搂着我，摸着我的脑袋，那些冰凉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我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就是一阵针扎般的疼痛。
她拼命地哭，哭到撕心裂肺，哭到肝肠寸断。而我却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仿佛随着那个曾经在我身体里孕育的小生命的死亡，我的心也已经死了。
又是一片苍白的世界，我的耳边有一阵风呼啸而过。我的身体变得好小好小，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奔跑，前方氤氲着香甜的气味。我像着迷一样跟着这股香味奔跑，有股奶香的气味夹杂在里面，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妈妈，好痛……”
“你是谁？”
“妈妈，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阿呆啊。”
“阿呆，阿呆，你在哪里？妈妈在这儿啊！”
“妈妈，我好痛……”
“哪里痛？妈妈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妈妈，阿呆要走了。”
“为什么？你过来啊，过来啊，妈妈在这儿，妈妈对不起你……”
那个稚嫩的声音远到听不清楚了。
“阿呆，你别走，回到妈妈身边来，妈妈不想离开你……”
清晨，我猛地从梦中惊醒。
片刻后，拿着一大兜水果的妈妈推门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走过来坐在我的面前，轻轻抚着我的手背：“檬檬，你已经昏迷两天了，身体好点了吗？”
“妈，我是流产了吗？”我用近乎平静的语气问着她。
看见她微微点头时，我的心就好像突然缺失了一角，而随着这一角的陨落，整颗心支离破碎。我没有任何表情，怔怔地看着窗外。
“檬檬，别难过了，你还能生，好好调养身子，听话。”
“妈，这件事情先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都依你。”
在医院休息了一个多月，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出院的时候，我对着爸爸妈妈笑。他们一脸心疼地看着我，都以为我疯了。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醒，我还要活着，就算死，那么死之前我也要做一件事。
爸爸妈妈执意让我回到家里去住，但是我还是拒绝了，我要留在那里，尽管我也不清楚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将那份存有李卓泄密的录音的手机藏在家里一个隐秘的角落，然后，我又给红豆打了一通电话。
“红豆，那份证据，无论谁找你要都不能给。记住，在我衣柜的最底层，搬开板子就能看见。”
“你在说什么啊？”
“你记住我的话就好了。”
我急忙挂断了电话，关机，感觉自己像是解脱了一样，突然间变得轻松了。我从厨房拿出一把水果刀藏在皮包里，出了门，打了一辆车，内心平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我记得，我都记得，那天将我推下自动扶梯的人，那张脸我认得。
来到季董家的大门外时，里面竟然传来一阵争吵声：“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你疯了！”
“凉川，我再说最后一遍！如果这件事情不解决，天域就完了，你也完了！”
“天域，天域！你除了天域还知道什么！”
“你！”
我已经无心再去理会他们之间的矛盾有多深，我只知道现在的我还有能力去做什么。我推开大门，季董和季凉川还在那里对峙着，然而看见我的那一刹那，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
“季董，好久不见。”我几乎是笑着走了过去。
季凉川看着我，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我，仿佛生怕看漏了我一眼。
季源康面色铁青，蹙着双眉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竟有一些畏惧。
“季董，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我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檬……沈檬，你怎么来了？”季凉川表情复杂地看着我。
他那种眼神，竟然让我冰冷的一颗心莫名疼了一下。
“沈小姐，你有事就跟我到书房里谈。”季源康似乎是猜到了什么，急忙道。
“不用了！你怕你儿子知道后怨恨你是不是？你这辈子最心疼你儿子是不是？你不用害怕，我马上就让你解脱！”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从包里掏出那把水果刀，想都没想就冲他扑了过去。
几乎在一瞬间，血液飞溅在了我的脸上，我闭上眼，感到滚烫的液体滑过我的脸庞，滴落在地板上。周围突然寂静无声，时光也好像突然静止了。
我笑了，那是从胸腔里喷出的笑意。我的孩子被季源康杀死了，然后我杀死了季源康，我再去自首，红豆再将那个证据交到法院，抓了刘启明，抓了李卓，这样，所有的一切就都结束了。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上的那张脸竟然是季凉川。
他伸出一只手臂挡在了胸前，那把水果刀直直地插进了他的手臂。他的额头一瞬间浸满了汗珠，微蹙的双眉好像一座青峰。那种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无助，那样痛苦，他就那样看着我，用一种我读不懂的眼神久久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手臂上流出的血液，这是我第二次弄伤他的手臂。我以为今生我不会再有眼泪了，但是这一刻，我还是痛哭了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了。我伸出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他踉跄了两步，许久又抬起头来，用那种让我心疼的眼神看着我。
“你护着他干什么？我问你，你护着他干什么！”我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发出绝望的呐喊。
“沈檬，你到底是怎么了……”他看着我，像个失了魂的躯壳。
“凉川，你怎么样？”季源康立刻扑过去查看季凉川的伤口。
“季凉川，我告诉你我怎么了！我怀了你的孩子，你这个伟大的父亲怕影响你的前程，让老张杀了我们的孩子。老张把我从自动扶梯上推了下去，所以我流产了，我们的孩子没了，没了！”
他猝然呼吸一滞，脸色苍白，一下跪在了地上，双眸瞬间失去了神采，像一尊雕像一样跪在那里，看着地板一言不发。
季源康也跌在那里，用怔怔的眼神望着他。季凉川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发呆地看着地板。
这时的我已经恨极了季凉川，我恨他为了金钱、地位抛弃了我，我恨他让我给他一个孩子后又全然不知，我恨他保护杀死我们的孩子的凶手，我恨他！我恨透了他！
“啊！”我杀不了季源康，因为有季凉川在，我不能伤了他。我是个贱人，十足的贱人，被人抛弃了却还是这么贱地不想伤害他！我大喊一声后，扔下水果刀，夺门而去。
全身虚脱，无力感涌了上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我冲进家门，像个疯子一样哭着、喊着、闹着，把茶几上的所有东西推翻。我从厨房里拿出刀子将我们一起坐过的沙发一刀一刀划伤，将我们一起刷的墙面划出一道又一道醒目的痕迹，我又跑进卧室里，用那把刀子把我们所有在一起的痕迹划破，划得一干二净，直到我们曾经那么温暖的家到处都伤痕累累。我跌坐在地上哭得喉咙生疼，最后我累了，双手抱膝，哭着哭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夜晚的空气十分冷涩，一股细碎的风吹来，仿佛以前的一些甜甜的回忆被这些风送了进来。我做梦了，梦见我和他的曾经种种，那些年，那些事，有我爱他的事情，也有他爱我的事情。好像梦着梦着，我哭了，可是，我又笑了。
突然有一种暖暖的温度覆盖了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睛。如果不是我的脑海还会清醒，也许我就会用尽我一生的时间去看他，看他清秀的眉毛，看他清澈的眼，还有我曾经最喜欢的他的笑容。
季凉川正坐在我的旁边，看着我不说话。
我清醒过来，才发现我的身上盖着他的外套，立马狠狠扯开他的外套，站起来怒吼着：“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那份录音在哪里？”他毫不犹豫地问着我这句话。
瞬间，我的心与其说是痛，倒不如说是寒。
“季凉川，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想把李卓犯罪的证据拿走，因为你怕东窗事发，你爸爸也会被牵连对不对？”
他不说话，表情木讷地看着我。
“哈哈，好感动啊，情深义重的父子！”
“请你把那份录音交给我。”
“季凉川，你是浑蛋，浑蛋！你爸爸杀了我们的孩子，他杀了我们的孩子啊！”
他疲惫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在眉心那里狠狠地掐着，直到眉心处开始泛红。许久之后，他也站了起来，眼神冰冷地看着我：“把它给我。”
我听见自己的心“砰”的一声碎裂开来：“季凉川，我恨你！我要恨你一辈子，我要恨你一辈子！你这个禽兽不如的……”
我还没说完话，他突然冲上来紧紧圈住我，伸手用一块布捂住了我的鼻口。一股浓浓的味道钻入了我的鼻尖，闭上眼的时候，也许是错觉，我好像看见季凉川哭了。
醒来时，我躺在被我割破的床上，身上还盖着季凉川的外套。我无力地起身，环顾四周，他已经不在了，家里却被翻得满目狼藉。我顿时慌了，匆匆跑到衣柜那里，果然，最底层的板子被掀开了，里面的手机也不见了。
我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狼藉一片的家，就像我们之间一样，曾经再美好，如今也变成了这样。
我怀了他的孩子，他不为所动；他知道我流产了，不为所动；他看见我的眼泪，也不再心疼了。当初他为了我，不惜和自己的父亲反目成仇，说要断绝关系是骗人的，答应我要牵着我的手走向永远是骗人的，说要厮守一生更是最大的谎言！
我抄起手机来就把电话打了过去，许久之后，我才听到他接起了电话，随即是一阵低沉的喘息声。
我大吼道：“季凉川，你把手机还给我！你说话！你给我说话！”
“我爸欠你的，我还。”他的声音不带有任何感情。
“你爸欠了我一条命！”
那端挂断了电话。等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关了机，我只能呆呆地坐在地上。清冷的空气包围着身体，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我真的已经不知道了。曾经在我腹中的那个生命就这样离我而去了，我还来不及等他出世，还来不及给他起个名字。那块血肉狠狠地从我的身体里剥离，我甚至没有感受到那种疼痛，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一无所有了。
手机突然猛烈地振动了起来，我几乎是出于本能一样，抄起来就开始大喊：“季凉川，你把证据还给我！”
电话那端是沉默。
“季凉川，你给我说话！”
“证据在他那儿？”电话那端是一个陌生、冰冷的声音。
我忽然一愣，问道：“你是谁？”
“哼，事情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在这儿纠缠不休的，又何苦？既然东西不在你手里，那就好办了。”
“你到底是谁！”
“季源康那只老狐狸想让我一个人顶罪，我倒要看看他能有几条命躲过我！”
“你是……李卓？”
“哼，季源康说证据在你手里，结果现在又给了他儿子，他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他把证据交给我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再捏造个假罪证把我一个人送到法庭上，然后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再也不用怕我把他供出来了。”
我已经分不清李卓说这些话的用意，但是他的语气冰冷得让人顿生寒意，我突然开始慌了。
“你想干什么？”我忽然想起在季董家听见他们父子吵架。
原来是季董告诉李卓证据在我的手上，再让李卓过来处理，等证据没有了，就谁都没事了。
“既然证据已经不在你那里了，那么这件事情已经跟你无关了。”李卓说完后，匆匆挂断了电话。
然而，我心里惶恐不安的情绪却猛地扩散开来，我不知道李卓想干什么，更不知道这件事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人恍恍惚惚地过了好几天，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的生活还要如何过下去。
我还记得，那天的日光格外地刺眼，我穿着一身纯白色的衣服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街上，马路上是忙忙碌碌的人群和来来往往的车辆。我只是木讷地向前走着，任凭那灼痛双目的阳光暴晒我的每寸肌肤。我回想着我和季凉川的曾经，一切的一切，伤痛也好，幸福也好，那都是曾经了，这么多年的羁绊，终于在这一刻，在这个寂寥的岁月里，滋生出颓靡的花朵，然后纷纷凋零，只剩下一地残破的花瓣。
我本以为我们的孩子会是这个世界上我们剩下的唯一的牵连，然后，命运扼杀了这个小小的生命，从此以后我和他终于再无瓜葛。
我抱紧双臂一个人向前走着的时候，一辆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我记得那辆车，是季凉川的宝马。那一刹那，时间像定格了一样，我看着坐在里面衣冠楚楚的他，唇边夹着一支香烟，神色寂寞，而他看见了我，表情微微怔了一下，之后，他在那片盛满阳光的天空下，对着我微微一笑。那笑容让我以为我们都回到了曾经那么美好的时光。那和煦的笑容在一阵凛冽的风呼啸过后，伴随着那辆车一并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口，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久久不敢眨眼。暮色沉沉地挂在天际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眼角已经酸涩了起来。
不知道他的那个笑容是什么含义，也许是抱歉，也许是祝福，也许是永久的道别。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门刚刚关上的那一刹那，就有一股猛烈的劲道紧紧抓住了门。我惊恐地睁大双眼，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人竟然是红着眼睛的薛凯。
“薛凯？怎么会是你？”
他狠狠地扳过门，一步就跨了进来，脸上的表情像一只即将暴怒的野兽：“都到现在了，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薛凯这么生气的样子。
“他为了养你，不惜抛下自己的身份和尊严去给别的老板工作，你不是知道的吗？”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我笑了笑，走进客厅道：“是，我很感动。”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什么怀疑他对你的感情？！”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但是我和荣华富贵来比，他不照样还是选择放弃了我！”
“你以为他真是为了他自己才选择回去的吗？！”
“难道不是吗？他爱我有什么用，他也要活，我也要活！”我转过去怒目而视，这些话几乎喊出来的。
“如果不是你那个青梅竹马对他旁敲侧击，他又怎么会放弃你？！”
我顿时愣在原地：“小肚子……”
“要不是那个人跟凉川说自己现在多么多么有钱，有房有车，凉川又怎么会抛弃你？他是不想让你再跟着他过苦日子。你以为他回到天域就好过了？你知不知道外界现在都是怎么评价他的！他怎么会想不到这些事情？他就是为了你能过上好日子，才甘愿让自己被公司的那些女人骂！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干涩。
薛凯的声音像是有回声一样在我的耳边久久回荡着，我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前花了一片：“你骗人……”
“好，如果你不相信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恐怕他隐藏得很好。”
我本能地紧紧盯着他的双目，他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那天你去医院的时候看见了我们，不是吗？”
我的心“轰”的一声直直下坠，没等我扑过去紧紧抓住他，问他个所以然，他又接着说道：“如果不是我碰巧看见他晕倒，我想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得了很严重的胃病。从你那年跟他离婚，他就经常抑郁，不肯吃饭，还得了慢性胃炎，他自己去医院调养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情况好了点，后来他带你私奔，又为了省钱买你喜欢的东西，天天有一顿没一顿地吃饭，胃病更严重了！他现在什么东西都吃不了，天天喝中药！”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狠狠挖去了一块，带着模糊的血肉。那些日子，他说过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他说过会按时吃饭的，他都说过的……那天晚上，我假装睡觉的时候，他吻着我的额头，没多久就跪倒在了地上。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只是笑着对我说没事，原来，是他的胃病发作了……
“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痛得昏了过去，我把他送进医院，没想到他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不要把他得了胃病的事情告诉你。他是不想让你有心理负担，不想让你担心，想让你无忧无虑地继续过大小姐的生活，难道这些你都看不出来吗？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去爱他？”
滚烫的热泪饱含在眼睛里，我第一次感觉到连呼吸都是疼的。
我尽力忍住眼泪，尽力平复阵痛的胸口，那些话几乎是喊了出来：“那你知不知道他爸爸杀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他呢，一点不为所动，一点都不难过，一点也不恨他爸爸，还为了帮他爸爸，把李卓犯罪的证据抢走了！这叫他爱我？如果他爱我，他不会对我们的孩子无动于衷的！”
“什么？他把证据拿走了？”薛凯怔住，瞪大眼睛看着我。
“对！他爸爸毁了我的家庭，现在是我报仇的时候了！可他呢，还不是选择了他爸爸！”
薛凯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却突然笑了：“怎么了？对你这个昔日好友失望了吧？你把他想得太完美了！”
“沈檬，亏你跟着他过了这么多年，你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愣住，转过头看着他，他的表情竟然是轻蔑的。
“是，我是不了解他，因为他从来就不想让我了解。”
他不再说话，空气渐渐微凉。我们之沉默着，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气氛突然就尴尬了起来。
当我正要开口下逐客令的时候，薛凯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喂？”
“快，快！”在安静的房间里，电话那端焦急的声音生生钻入我的耳朵。
“小旭？你别着急，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老……老大……”于小旭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在听到那一声“老大”时，我的心突然就碎了，那种莫名的惶恐再一次席卷而来。
“凉川？他怎么了？”
“老大不知道得罪谁了，浑身被砍了好几刀，现……现在在市中心的医院。”
薛凯的手机“啪”的一声落地。此时此刻，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感觉，只能傻傻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那部手机发呆，一时间温热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一滴、两滴、三滴……一如我此刻刺痛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