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
小圆猛然从床上惊坐起来。
熟悉的床单、熟悉的天花板、熟悉的房间,这是她的家里!
该死的每天早上醒来回到原点!小圆狠狠咒骂了一句,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五分钟后。
小圆一把拉开大门,将将看见李岩站在门外,一只手还按在门铃上。
她有片刻的愣怔:“你这是……”
李岩的嘴角一勾,墨蓝色的眼里现出一抹如释重负,他说:“我又找到你了,夏小圆。”
小圆想起来了,这家伙有点不受时间法则的束缚,虽然也会午夜十二点睡着,但每天早上会早醒半小时,且他在哪里睡着就会在哪个地方醒来。这么说,他这是刚从医院赶回来的?虽然小圆有很多疑问,但这会儿她可顾不上李岩了,她只想见到她妈妈!
每天早上,所有人都会回到自己的原点,哪怕前一天你是在重症病房,也不例外。不过,医院也有和“明天”贩卖局合作,由贩卖局提供特质的“明天”药水,可使患者每天的醒来地都在医院。但是这种“明天”药水价格昂贵,且极度供不应求,不是病重到离开医院就会死的病人,贩卖局不会卖给你这种药水。普通的病人再有钱,要想买到这种“明天”药水,需要医院领导层层批复不说,起码也要排上半年的队才能买到。所以啊,这年头,没钱的人都不敢轻易生病。
昨天,妈妈是肯定没机会买到医院那种特质的“明天”药水的,因此小圆猜测,妈妈今天一定是回到了家里。于是,她一口气就冲到了夏家。
“妈!妈!你在里面吗?”她把门拍得“砰砰”响,“妈,你开开门啊!”
小圆的手掌都拍红了,院子里才终于响起了脚步声。那步子沉重而迟缓,像夹带着不小的怒气。
下一刻,门“哗”的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夏父那张阴沉可怕的脸现了出来。
小圆“噔噔噔”倒退了三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爸,你怎么……你怎么会在家?”
前面说了,执法局是这个城市里特殊的存在,他们与“明天”贩卖局有所合作,会给罪犯注射特殊的“明天”药水,这些“明天”药水的种类会有很多。小圆父亲的罪行,虽然不至于被扔到贫民窟去,但至少也该被注射某种特殊的“明天”药水,让他在看守所里待一段时间才对。
可夏父今天怎么又会在家里?这根本不合常理!还是说,执法局的人把他放了?不可能啊……
“怎么,还知道我是你爸?”夏父阴郁地瞪着小圆。
小圆很害怕,但她又不能退,她探头望进院子里,强自镇定:“我……我妈呢?”
夏父:“买菜去了。”
“什么?!”
夏父忽然嘴角一勾,脸上现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喏,她回来了。”
顺着夏父的视线,小圆看见巷子口缓缓走来一个女人。她一只手拎着一个大袋子,另一手打着石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看起来吃力极了,她正是小圆妈妈!
“妈——”
“妈,你怎么……怎么到处乱走?”小圆冲到母亲身边,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怎么还跑去买菜了?手痛不痛啊?!”
“没……没事,妈没事。”说话间,小圆妈妈偏过脸去,看上去竟有几分……心虚。
“妈,你到底怎么了?还有我爸,他怎么会在家?!”
“……我……我让执法者放……放了他。”小圆妈妈低下头去,讷讷道。
“你说什么?!”
“你小声些!”夏母急道,“仔细别让邻居听见了!”
“听见了又怎样?”小圆叫起来,“妈,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到底跟执法者说什么了啊?!”
夏母没受伤的那只手揪着衣角,五根手指头都快被自己绞成了麻花:“妈……妈就跟执法者说……说我是自己摔伤的,不怪你爸……”
“你怎么能这样?!”小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那么对你,你还护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小圆气疯了,险些就要脱口说出“你这么纵容他,难怪他不知悔改”这样的话了,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面前这个畏畏缩缩的女人,到底是她妈妈啊。
她心里一阵失望,说道:“妈,道理我也不跟你讲了,我就想问问你,你这么做之前,有没有为我想过?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你就这么放了他,我算什么?阿南叔叔算什么?李岩做的又算什么?!”
夏母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小圆,妈知道你是为了妈好,但是……但是总不能真的让你爸去贫民窟,他怎么说也是你爸呀!而且……而且离开了你爸之后,妈又能去哪里呢?”
“当然是跟我回家啊!”小圆想也不想道。
“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赚钱养活自己已经不容易了,妈又没本事赚钱,跟你回去,这不是拖累你吗?”
小圆没想到母亲居然是这样想的,忙道:“行的行的,妈,我可以养活你的!再不济,你还可以和阿南叔叔……我保证不会反对你们!”
“那就更不行了。”夏母苦笑着摇了摇头,“妈跟阿南都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再好的感情,十几二十年下来,也淡了。人心都是会变的,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妈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也看清了,男人啊,都一个样,妈跟了你爸是这样,跟了阿南,保不齐……日子更不好过。”
“可是,可是我觉得阿南叔叔他……他看起来挺好的呀。”小圆没想到母亲内心居然这样悲观,她结结巴巴地反驳道。
夏母也跟着结巴道:“万一……万一阿南真的对妈好,妈……妈就更不能拖累人家了。妈妈胆子小,这个岁数也经不起折腾了。你爸昨天已经跟我道过歉了,他说以后一定好好待我。”
“他的话你都信?他都说过多少回了?!”
夏母别过脸去:“妈相信你爸这回是真的。”夏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高兴起来,“再说了,妈的生活不是已经改变了?今天早上,我还是在你的房间里醒来的,你爸他没对我……”
“虽然早上醒来的时候避过了,但一天里的其他时间呢?你能保证再不遇上我爸了?”
“小圆,你听妈说,你爸他……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坏。而且……”她忽然幽幽叹了一口气,“谁家的日子都不是顺风顺水的?隔壁的王大妈,再隔壁的李大姐……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真的,你听妈的话,忍忍就过去了。待会儿妈好好做几个菜,你就去跟你爸认个错,这事儿咱们就算翻篇了,啊?”
“我不……”小圆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身后,突然有人一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是我。”男人的声音低而沉静,是李岩。早上那会儿,他原本是和小圆一起来的,没想他就到路边买个早饭,公交车就到了,小圆“吱溜”一下就上了车,任他紧赶慢赶都没赶上,只能等下一班,这才晚到了。
小圆也不知怎的,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心头莫名一松,就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她就会感觉到安全。
看见李岩,夏母也很高兴:“小圆啊,难得看你带男孩子回来,正好今天咱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和和乐乐的。哎呀,我忘记买酱油了,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买,小圆,你好好招待客人。”夏母说完就拐出巷子,往街口的便利店去了。
“哎,妈——”小圆要去追,却冷不丁听身后的李岩说了一句:“你唤不醒一个不想改变、只想沉睡不醒的人。”
小圆诧异回头:“你说啥?”
李岩锁着眉,却耐心道:“不是所有人都想过和你一样的生活,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一致。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想改变,你再想拉她起来都是徒劳。既然你妈妈自己不愿意改变,就尊重她吧。”
小圆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下意识反问:“尊重?怎么尊重?”
“不是所有被家暴的女人都会选择离婚,很多人会选择隐忍,因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觉得离婚会没面子。她们害怕不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觉得离婚会失去经济支持,除非打破她们的固有思维,否则,你救不了她们……”李岩的声音突然顿住,他有些困惑地低声自语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小圆却忽略了他的自语,只是咬牙道:“你说得不错,我妈是很传统的那种女人,她就是……你说的那种心态。”
“那就给彼此一点时间,等她自己想通吧。”李岩道。
“等她自己想通,黄花菜都凉了!”一想到母亲的惨状,小圆的心就抽痛起来,“不行,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妈受苦!我得救她!”
“但是……”李岩看了她一眼,“她不见得想让你救。”
小圆的嘴巴张张又合合,突然觉得有些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李岩的这句话确实戳痛了她。是啊,事实证明,她的妈妈并不想让她来救,她的妈妈只想要隐忍。这个认知叫她感到一阵无力,无力之后便是惶恐,但是她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整个人的情绪就转为了恼羞成怒地……朝李岩发泄,谁叫他无情地揭穿了这一切?
“那又关你什么事了?”小圆的眼眶红起来,“你对我的生活了解多少?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李岩看着她,声音温和下来:“我只是想让你别那么辛苦。你父母是你父母,你是你,当你所有努力都做尽了,还是无法改变他们的时候,你就接受现状吧。必要的时候,你要学会对你父母放手。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你无法替别人做决定,哪怕那个人是你母亲……”
李岩的话好似有某种魔力,听得小圆的眉头越拧越紧:“你不要说了!”她两手死死捂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也不要你管!我只要我妈妈!”她拔腿就冲向夏母的方向。
接受现状?放手?眼睁睁看着我妈往火坑里跳?怎么可以?!
“小……”李岩一步跨出就要去追她,却突然感觉脑子里一阵眩晕,一些从未见过的片段闯入了他的脑海:一个男人在黑暗里行走……忽然,“哗啦”一声,他推开面前的大铁门,满屋子都是人,面目模糊的人!他们是什么人?
“妈——”那一边,小圆已然冲过马路,一把抓住了将将要进便利店的母亲。然后,在夏母的一脸错愕中,小圆急切地自口袋里摸出了一支“明天”药水!这是她今早出门前,特意从李岩那里拿的。
“妈,你不用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买药水?”夏母大惊失色,“你又把钱都花在妈身上了?妈不是告诉过你……不行不行!快把药水退回去!妈不要!”夏母连连摆手,居然转身就要跑。
小圆一步就跨到母亲身前,已然撕开了“明天”药水底部的小凸起:“妈,你听我的,把药水注射进去就好了,你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你的生活就……”
“不!”小圆妈妈难得硬气起来,“小圆,妈和你不一样!妈懦弱,妈胆小,妈真的不能再拖累你……”
“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了!”小圆的眼泪越流越凶,“你是我妈妈啊,为你做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妈,你明白吗?只要你还在受苦,我就不可能过得幸福!妈,你知道吗?从高中开始,从我知道你每天都在受苦开始,我就没有一天真正开心快乐过!你是生我养我的妈妈啊!我爱你,我想帮你,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过得好!”
夏母也哭了,她呆呆看着小圆,眼里流露出愧疚之色:“小圆,对不起,是妈妈软弱,是妈妈没用,妈妈没能力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
“不!”小圆走进一步,拉起母亲的手,“我不怪你,妈妈,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真的,你已经尽你所能为我提供好的生活了。现在,你该享福了,该由我来为你做些什么了。”说话间,小圆拿起“明天”药水,靠近了夏母的手臂。
夏母就仿佛被小圆说动了似的,她呆呆看着小圆,什么反应也没有。
小圆的嘴角翘起来:“只要注射了这支药水,妈你就能……”
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时一辆大卡车穿过拐角,朝小圆这边疾驰而来。这本也没什么,小圆背对着卡车,和夏母好好地站在路边呢,然而那车的车轮然一个打滑!
夏母的瞳孔刹那间睁大了:“小心!”她想也不想就将女儿往边上一推。
“哎!”小圆踉跄摔倒在地。她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到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她下意识抬头,将将看见夏母迎面撞上了大卡车。
“妈——”
卡车疾驰而过,夏母滚倒在路边。
小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妈!妈!你怎么样啊,妈?妈,你不要吓我啊!”
夏母的眼睛睁得大大,如破布娃娃般倒在地上,殷红的血不住地自她嘴角流出来。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焦距,只是喃喃着说:“小圆,这下子,妈是不是……彻底……自由了?”
小圆大恸。
医院。
“谁是病人家属?”
“我我我……我是!”小圆惶急地迎上去。
医生眉头紧锁:“伤者的情况很不乐观,可能有生命危险,必须立刻手术!”
小圆的眼泪“哗”地一下就出来了:“医生,求您救救我妈!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妈啊!”
“我们当然会尽力的,不过……你们家属也要做好准备。”说完,医生在几个护士的簇拥下,匆匆进了手术室。
小圆疾走几步,还想冲医生的背影说些什么,她张了张口,却发现除了拜托医生救妈妈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手术室的大门在眼前轰然合上,小圆像是忽然被抽干了力气,整个人直直往后倒去……
“小圆……”一道略带几分焦急的男声在她耳边响起,下一刻,她感觉自己栽进了一方厚实的天地里。抬头,她看见了李岩。他眉头紧皱,嘴唇紧抿,那双一贯淡然的蓝眼睛里,此刻居然现出了几分无措。
他是在……担心她吗?
小圆心中蓦地生出一股歉意,她的嘴巴张张又合合,末了,终于说出一句:“谢谢你,送我妈来医院……”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头一偏,眼泪没进了李岩的胸膛里。
李岩无声地将她抱紧。
六个小时过去了,手术仍在继续。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害了我妈……”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小圆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掌心里,“我妈都说了她不想注射药水,不想改变了,我还一直逼她,强迫她……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我妈也不会……都是我害了我妈……”
李岩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肩膀,轻轻地把她带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小圆却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安慰,仿佛在他面前,她怎么做都是可以的,怎么表现都是可以被包容、被原谅的。于是,她闭上眼睛,任泪水肆意流淌。
“妈妈——”
“夏小圆?”一道惊喜的女声骤然打破了小圆和李岩之间的静谧。
小圆愣愣地抬头,看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打扮时尚的女郎。对方正努力朝她挤眉弄眼着:“我是朱透敏啊,你不记得我了?”
“朱透敏?”小圆机械地重复,“你是高中那个……”
“答对啦!就是我!”朱透敏似乎是太激动了,抬手就朝小圆脸上来,想要给她一个爱的拍拍。手却在半道被人截住了,而且手的主人正用阴沉的眼神盯着她。
朱透敏:……
“啊,哈哈哈。”朱透敏赶紧把手抽回来,同时在心里暗骂:这年头,长得好看的男人都是神经病!
“你好啊,朱透敏。”小圆强打起精神。
“你好你好!”朱透敏一秒钟喜笑颜开,还亲热地坐在了小圆的身边,“咱们好多年没见面了呀。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妈……在抢救。”小圆涩声道。
“什么?伯母在抢救?”朱透敏“噌”地一下站直了,“怎么回事?该不会是被你爸打的吧?你妈还没买到‘明天’离开你爸吗?”
此言一出,连空气都沉默了。
“我……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朱透敏后知后觉。
李岩抬头,无声地看着她。
这一回,他没再抓她的手,可她却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更可怕了:“我……我……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拜拜啊,夏小圆!”
“手术中”这几个字的灯持续亮着,手术室外忽然变得很安静,呼吸可闻。
“李岩,我是一个坏女儿。”小圆幽幽开口道。
李岩两颊的肌肉动了又动,他看着小圆,眉头锁得越发紧了:“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很难过,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小圆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改变我妈的明天吗?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我妈离开我爸不可吗?除了不想看见妈妈受苦外,我其实……还有我的私心。”说到这里,小圆把脸埋进自己曲起的膝间,仿佛不愿去面对什么似的。
李岩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小圆闷闷的声音才重新响起来:“小时候,我曾经一度以为世界上所有的爸爸妈妈……都是和我爸我妈一样的。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并不是。那时候,我真的特别特别羡慕班上别的同学,因为他们的爸爸总是笑着的,他们的爸爸总是那么慈祥,那么开怀,他们的爸爸总是那么疼爱他们,他们的爸爸总是……对妈妈那么好。我真的……非常非常渴望拥有一个那样的爸爸。”
“再后来,我妈被我爸……的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学校里……”小圆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低得都快要听不见了,“同学们都很好,老师也都很好,他们关心我,他们担心我也会被……打,他们想向我提供帮助。我……我很感谢他们,真的,他们都是好人,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他们每个人每天朝我投来的……同情的眼神。”
“他们的眼光仿佛在说,‘夏小圆,你好可怜,你怎么会摊上那样的父母?你太可怜了’……”
“每天被别人用那样的眼神从早看到晚,我真的受不了……我感觉快要疯掉。我……我觉得好丢脸,好羞耻。我恨我爸!我……我甚至也开始恨我妈,我恨她为什么那么软弱,为什么不勇敢起来,为什么不知道保护自己,为什么不能……为我想一想。”
“我居然恨她为什么不能为我想一想……她正是为我想太多,才不敢离开我爸啊……”泪水濡湿了小圆的膝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原来是这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想要牺牲自己,我……”她泣不成声,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是一个心思特别卑鄙、特别丑陋的女孩儿……”
“不。”李岩沉声打断她,他的大手按上她的后颈,迫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对上她的婆娑泪眼,他的声音又不自觉低柔下来,“人性复杂,你有这样的想法是人之常情,但有这样的想法并不代表你就是这种人。人每天都会有千千万万种想法,而决定你成为哪种人的,是你自那千千万万的想法里选择了哪一种来过你的生活。相信我,对你母亲,你已做得足够。不是每个女儿都会如此尽心尽力地为母亲付出。”
“可是……可是……”小圆舔着干涩的嘴唇,“我就是个自私又丑陋的人啊,我的自私害了我妈,我的丑陋……我的丑陋……没人会喜欢这么丑陋的我……”
李岩不自觉收紧了捏着小圆后颈的大手,眼神颤动,嘴唇抖动,迟疑了半晌后,他方郑重地朝小圆道:“你很好,我……喜欢。”
小圆一下子愣住了,都忘记了要嫌弃自己。她直勾勾看着李岩:“你……”嘴巴开开又合合,仿佛都不会说话了。
有红晕顺着李岩的耳后悄悄蔓延上来,他倏地自小圆颈后收手,一下子端正坐直了,嘴里却不忘重复:“你很好。”
“……哦。”
虽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是小圆还是感觉心头一暖,就好像整个人都被一个巨大的暖炉包拢着,那么温柔,那么妥帖。
“这些话,我从没跟别人说过。”小圆低低道。
“嗯。”李岩没什么表情,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发现他右边嘴角一扯,勾起了一抹浅浅的弧度。
两个人就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在长椅上排排坐好。
“谢谢你。”说完,小圆深吸一口气,她握握拳,“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感觉舒服多了。我知道,现在妈妈正是需要我的时候,所以我不能垮掉。”
李岩侧头看她,眼里是一抹赞许的弧度。他的脸孔清俊,眼神真挚而坚毅,无端端就会让人产生信任的感觉。他肉嘟嘟的嘴唇张了张,是想对小圆说些什么,这时,前方却传来“啪”的一声响,“手术中”几个字的大灯灭了。
小圆猛地站起来:“妈……”
医生走出来,疲惫地摘下口罩:“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伤者她……”
小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瞬间消散了个干净。她眼前一黑,身子轻飘飘地直往下坠:“妈妈……”
她身后的李岩一步上前:“小圆——”
时钟指向清晨六点的时候,床上的小圆准时睁开了眼睛。
掀被子、下床、穿衣……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半分钟后,小圆打开了卧室的门。
餐桌边的李岩闻声抬头:“你醒了,来吃早饭。”他穿着米色的贴身毛衣、同色系的修身长裤,哪怕罩着一身猪猪围裙也难掩他的盛世美颜。
小圆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煮鸡蛋:“来不及在家吃了,走吧。”
距离那件事已经三个月了,小圆的生活依旧过得一板一眼,没有什么改变。不,还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就比如,她的心态。
“本趟班车已到达终点站,请乘客们有序下车。”机械的播报音中,小圆与李岩一前一后下了车。
班车的车门开了又关,车子重新启动,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
老城区的一景一物也与小圆记忆中一样,没有丝毫改变。小圆木木地往前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小心!”身后突然袭来一股大力,她一下子就被带进了一方熟悉的胸膛里。与此同时,她的身侧,一辆大卡车疾驰而过,卷起了一阵的风。
又是大卡车!瞪着车身离去的方向,小圆愤怒地红了眼睛!要不是李岩拦着,她保不齐是要冲上去的!但是,冲上去又能怎么样呢?车子早开远了。想到这里,她的心情越发沮丧。
“到了。”耳边响起李岩低沉的声音。
小圆僵硬地转过头来,她这才发现,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巷子口。眼前的这条幽深小巷,一下子就勾起了她最深切的回忆。
是啊,到了,到妈妈家了呢。
深吸一口气,小圆敲响了面前这扇老旧的大门。
“咚咚咚——”
“咚咚咚——”
院子里很快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年轻女人脆生生地应了一句:“来啦!”
大门打开,女人淳朴的笑容便现了出来:“哟,是小圆哪,快进来!”
“我妈今天怎么样?”小圆张口问。
“挺好的,挺稳定的。”女人一边把人往里请,一边笑吟吟道,“药已经注射了,营养液也灌了。吸收挺好的,没什么不良反应。”
听对方说得这么仔细,小圆心头的大石总算放下来了一些。这已经是她给妈妈请的第三个看护了,前两个看护要么偷懒,要么做事马虎,妈妈现在的情况特殊,实在是经不起一点意外了。
“那就好,辛苦你了。”想了想,小圆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好好照顾我妈,工资方面不是问题。”
“哎。”女人脸上笑出了一朵花。
其实,在这个城市里,看护的工资相当高,尤其执法局培养出来的看护。幸好当初那肇事司机很快被执法局抓住,还赔了小圆家一大笔钱,再加上小圆的积蓄和每个月的工资,一个看护还是请得起的。
“这是做什么的?”一道低沉的男声打断了小圆和看护的对话。
小圆诧异地回头,将将对上了李岩看过来的视线。青天白日里,他在郁郁葱葱的枣树下抱臂而立,整个人自成一道风景,如果忽略他面前那个晃来荡去的包的话。
小圆:“?”
看护忙道:“哦,这是自家做的沙包,是我建议夏先生挂上去的。我看夏先生成日里脾气不好,下班回来脸上老有气,就让他挂了一个。他心情不好了,就出来打打沙包,对释放情绪、缓解情绪都很好的。”
小圆的脸色就有点难看,随口道:“他上班去了吧?”
看护脸上依旧笑吟吟:“还没呢,先生在照顾太太。”
“你说什么?!”
小圆冲进自己曾经居住的那间卧室时,将将看见夏父抓着夏母的一边胳膊,作势要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推起来。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妈!”
夏父一愣,托着夏母后背上的手就生生僵在了半空中。
“别紧张别紧张,”看护忙走上前,从夏父手里接过夏母,“先生这是在给太太做按摩呢,我专门教过先生动作要领的,先生学得很好。”
这是学不学得好的事情吗?!
小圆一张脸涨得通红,愤怒朝夏父道:“你又要对我妈做什么?!我不许你碰她!”
夏父沉脸瞪着小圆:“她到底是我老婆,我照顾她……”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你要想照顾我妈,你早干吗去了?!”
夏父也被点着了火气:“你这个……”他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但最终他眼中的怒火被心虚掩盖。他别过头去,说,“我……会改。”
小圆冷笑一声,还是那句话:“改?你早干吗去了?”
夏父终于恼羞成怒,暴跳如雷,道:“夏小圆,别忘了谁才是你老子!”他抡起胳膊就要扇向小圆。
门边的李岩倏地抬头,却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
夏父的胳膊才抡至半空中,就被人从后头架住了。下一刻,女人不赞同的声音响起来:“夏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行,我是有权利随时向执法局汇报你的情况的。”正是小圆花重金请来的看护!
看护贵也有贵的道理,执法局培养出来的看护,除了照顾夏母外,还有监督夏父的任务。一旦发现夏父有任何不轨举动,看护是可以随时行使包括武力制止在内的各项权利的。
夏父往地上啐了一口,不情不愿地收了手。
屋子里的父女都吵成这样了,夏母却依然静静地躺在床上,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反应。因为,植物人是不会有反应的。
是的,夏母成了植物人,在那场车祸后,医生说:她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小圆的心就跟针扎一样疼,她无法承载这种痛,恨意就一股脑儿全发泄到了夏父身上:“用不着你在这里装好心!你走!你不配来看妈妈!”
小圆多么想把妈妈接到身边,自己照着啊。可是不行,因了“明天”药水会让妈妈每天早上的醒来地都是小圆在老家的卧室里。小圆倒是想给妈妈买一支医院专用的“明天”药水,好让妈妈待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可不说那药水小圆根本买不到,更重要的是,根据医生的诊断,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无法承载一支新“明天”药水药量的刺激了。妈妈只能维持原状,日复一日地在小圆过去的房间里醒来。
夏父终究是不情不愿地出了房间。
“夏小姐,你放心吧,凭我的身手,照顾好太太肯定没问题!”看护拍着胸脯保证道,“哦,对了,昨天有个叫阿南的先生想来看太太。这人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哭着喊太太的名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就没敢放他进来。”
“我知道了。”小圆木木地说,“他是我妈的朋友,下次可以请他进来坐坐。”
“哎!”
小圆与看护又闲话了几句,就找了个由头把她打发了出去。
一时间,除了床上不会出声的夏母外,房间里便剩了小圆和李岩两个人。
小圆终于可以走到床边,拉过母亲的手,静静地坐下来。
李岩靠在门边,自他这个角度,将将能看见夏母枯瘦的手指和皮肤松弛了的脖颈。
对夏母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因了使用者的性格、出生环境、处世态度等不同,哪怕注射了同样的“明天”药水,根据各人不同的行为模式也可能产生不一样的人生来。或许,对夏母来说,眼下的状态才是一种真正的自由。想到这里,李岩一惊,猛地抬头去看小圆。
小圆正把妈妈毫无知觉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嘴里轻轻地说:“妈,我无法原谅我爸,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我该怎么办啊……”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