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素双眼酸涩,再不能故作淡然,蒙着雾气看了看眼前之人,不敢张口说话,只怕一出声便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不论唐桥渊是否当真喜欢他,至少他自己已如实深陷。
方素不是矫情之人,只要还有可能,他当然愿意且希望能继续拥有唐桥渊,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昨夜之所以离开,是因他心有畏惧,害怕一觉醒来以后会看到唐桥渊完全陌生的眼神,或者更为伤人的,会是更加冷若冰霜的态度与嫌恶的脸色。
可是方素的的确确不想走。
说什么凑齐盘缠,借宿私塾,明明汪先生乃心善之人,他大可以开口借些银两傍身,早日去往他乡谋求营生,往后再慢慢偿还。
但方素没有。
他宁愿寻得一个借口抱歉打扰,能多在麟州城里留得一日算一日,只希望能离唐桥渊更近一点,留着一丝遥遥看他的机会,打听他的喜怒安危,而自己活在暗处,也足以感到慰藉,不会觉得身在迷途……
然而,事实会如何向来不由人猜,唐桥渊连一天时日都没有给他,醒来之后便忽然前来寻人,接他回府。
方素昨夜未合眼,孤寂地躺在床上,伤伤心心地幻想了诸多可能发生之事,却唯独没想到眼前这情景,一如当初他忽与唐桥渊成亲,一切都突如其来,万分出人意料,令他措手不及。
眼下唐桥渊道完心中想法,简简单单凭这一则故事便予他安慰与坦然,随后垂眸温柔看他,等他答应。
唐桥渊的手指还在方素的脸颊上缓缓游移,等了一会儿,拇指指腹往他朦朦含雾的眼角轻按一下,那双眼忍不住一眨,憋了许久的眼泪便淌下两行。
方素窘迫低头,昨日一直忍耐,未掉一滴眼泪,此刻情绪一经触碰,裂缝便不断放大。方素不想给他看见自己的委屈,但躲却是躲不了的,唐桥渊指腹被染湿,胸膛里的东西瞬间针扎似的疼,怜惜之意比脑中思绪先行一步,莫名想要哄他。
唐桥渊没有抬起方素的脸,而是自己俯身偏头,轻吻方素脸颊,带着安慰之意。
咸涩泪水入口却显清甜,片刻之后,他眼露笑意,忽而又吻住双唇。
这一吻如旧温柔,方素闭上眼睛,手掌贴在他的胸前,感受着自内传来的稳稳心跳,渐渐地,终能感到思绪宁和。
唐桥渊含着方素双唇轻吮,心下其实并未料到自己会突然做此举动。可方才一瞬,他看到那双眼里满是复杂情愫,深情里裹着浓浓的委屈与庆幸,令他心软无比。
分不清是已留下习惯还是如何,唐桥渊恍惚想了想,他最初本以为自己是出于良心接方素回府,但平心而论,他确乎是做不到不温柔对待自己的这位夫人。
况且方素何其无辜,虽非出于本意,但怎么说都是在那时缓他情毒的有缘人。
如今已然成亲,那么他不希望让方素受此事牵连,依旧给他最好的所有,疼他怜他,以回应他坚定地递来一杯解药时所深藏的爱意。
唐桥渊越想越是欣然,他以前情缘寡淡,以秦眉莞那可笑说法来形容,可说是冷漠无情。但事实怎会当真如此,唐桥渊内里其实称得上温柔细腻,绝不会轻易负心负义,只不过心不算大,不会见谁给谁。
以前没想过要找谁相伴一生,如今看来,正该是方素。
唐桥渊想得太久,一边柔柔吻着方素的嘴唇,半晌未放开,直到方素扶在胸前的手掌软软地下滑,显出几分无力困乏。他睁眼离远几寸,看了看方素尚带泪痕的模样,双眼之下有一片不甚明显的阴影,问道:“昨夜睡了吗?”
方素确是困了,缓慢睁开眼来对他点了点头,望到他的眼神之后,又诚实摆首。唐桥渊低笑,俯身抱他到床上去,替他脱去鞋袜,盖上薄被。
方素接触到温暖床铺后松下绷了许久的沉重心绪,入睡前睁了睁眼,见唐桥渊坐在床畔并无离开之意,稍作犹豫,从被里伸出手来搭上他的手指。
唐桥渊弯唇反握,为让他安心,一直不曾松手,陪在床边久久坐着。
屋外蝉鸣浅浅,愈显宁静。
这一桩情毒之事暂了,府里众人除了白萍之外概不知情,唯有看府门童在清晨时分摸了摸脑袋,没想明白怎么庄主一大早的独自出去,回来时竟带了个夫人,而至于方素是何时出去的,他全然无所印象。
门童只怕庄主怪罪他夜里打盹儿,但见唐桥渊毫不追究,才夸张地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换人守门,睡大觉去。
一切如常,却仅有一处庭院与府中气氛迥然相异。
花园另一侧的翡院被数十名仆从围得水泄不通,秦眉莞踏不出庭院半步,摔了房内几乎所有能摔之物。
院中侍女胆战心惊,实在忍不下去了,只能跑来主院寻找白萍。
已是下午时分,夕阳未落,白萍正值清闲时候,坐在主院石桌边往手中簪花上缠着彩绳,听来人讲了半句便停下手来,愉悦抬首:“你急什么?让她闹好了。”
侍女面露为难之色:“白萍姑娘,表小姐凶起来便乱砸东西,不论什么拿着便往我们身上打……”
“那就别进她屋里去,送食取物,手脚快些就是了,再关她几天。”白萍笑道,偏头看向寝房窗内,能望见正陪着方素念书之人,“为她打扰庄主多不值得。”
侍女无言反驳,见她话里并无半分松动之意,只好应一声“是”,施礼离去。
白萍含着欣然笑容继续缠绕簪花,片刻后将线收尾,拾起铜镜别在发髻之上,对镜自赏觉得悦目至极,连这府里空气似都清爽几重。
桌上还剩了些五彩线绳,白萍拿起来,手指灵巧地编弄一只彩蝶。
时间悠然静逝。
而先前方素心事放下,终可睡得香甜安稳。
那会儿醒来时,唐桥渊依旧坐在身旁,身体倚靠着床栏闭目养神。他手指动了动,唐桥渊便睁开眼来,垂首对他低低一笑,罢了哄他起身,陪他写字作画,体贴如故。
方素失而复得,原以为此生不会再与他有何瓜葛,因而倍感喜悦。
但与此同时,他亦茫茫然感到失落,大抵是人心不足,总觉得如此温柔的唐桥渊与从前并不完全一样,不是那个时刻把情意挂在嘴边、缠着他耳鬓厮磨之人。
今日唐桥渊亲自前去接他回府,要他留下,听到那句话时方素几乎欣喜若狂,却也心下一紧,听着那声“方素”委屈地想到,唐桥渊曾在初见他时便只会亲昵称呼的,从未对他唤过全名……
方素暗感矛盾,唯有努力压下心中贪念。
日暮渐至,侍女呈来道道佳肴,托盘一角放着一只线编彩蝶,随着侍女脚步微微颤动。
方素眼眸微微一亮,一直偏着头好奇地望着,直到彩蝶随佳肴送至桌上。
他想要探手去拿,尚在犹豫时已被人截走,唐桥渊一手将彩蝶拈起来,另一手顺势从身后揽住他腰身,笑道:“一看便知是白萍做的。”
话落将蝴蝶往方素面前凑近几寸。
方素伸手接过,爱不释手地赞道:“白萍姑娘真是手巧。”
“白萍这是在对你说话。”唐桥渊笑着又拿过蝴蝶,竟顺手给方素别到发上去,方素自己瞧不见,他却笑得眸光温软,玩笑道,“这么瞧着还挺合适?”
方素茫然看他,没想着最后半句话,仅是不解问道:“对我说什么?”
“忠你护你,该是这意思罢。白萍素来只对自己当真喜爱的人好。”
方素半知半解,迷糊模样换来眉角一记轻吻。
“不必多想,从前之事都已过去,你只要记得自己是唐府主人,”唐桥渊如同看出了他的浅浅失落似的,有意把话说得明白,“往后一生,唐府不会有第三个主人。”
这一句话,方素总算听得分明,禁不住心中微微一颤。尽管极慢,可他眼神中的落寞却真真切切地渐消渐散,缓缓对唐桥渊露出了笑容。
彼时豁然开朗,蓦然便让他无比相信,所谓日久生情,必然不会离他太远……
府里太平,夏时微热气候使人慵懒,除却鸟啼蝉鸣,四处都显得幽静安然。
近来一日更比一日闲暇,白萍百无聊赖之下,忽而记起了翡院里关着那人。
那位表小姐向来养尊处优,眼下气候如此闷热,她却依旧被独自关在沉闷室里,不知是否快要疯了?
白萍心情舒畅地摇着小扇送凉,想起了便往翡院走去,想她好容易记起此事,还是去看一看为好。
毕竟唐桥渊恐怕忘得比她还要干净,若真把秦眉莞给欺负过了头,到时候柳城那边的秦老爷讨要说法,唐桥渊必定十分为难。
此时的唐桥渊正陪着方素在院里树下乘凉,白萍独身一人缓步穿过花园,待远远瞧见院墙外的守院仆从时,愉快地顺下眉目。
白萍把秦眉莞的憔悴模样想罢几遍,愈想愈解气,可笑她数年来趾高气扬地欺负着唐府侍女,现下可真是报应不爽。这回秦眉莞做下了唐桥渊绝不可能再容忍之事,怕是在这府里“做客”的最后一回了。
此后一生都不用再看见她,白萍光是想想就觉得喜庆,而赶她离开之前还能把她如此关上几天,实在是大出了一口恶气。
白萍无声浅笑,已行至翡院门口。
正欲踏足入内,骤有侍女自内跑出,与她撞个满怀。
白萍往后颠了两步,迎面而来的侍女慌张地福身敬她,开口不作致歉,却是急切讲道:“白萍姑娘!表小姐方才在房中自缢,当真不能再关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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