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连下两日暴雨。
弥散的水雾盘旋于半空,模糊了乌云密布的世界,冷冽寒风穿插进飘落的雨丝,冷得直往骨缝里钻。
乔浠站在窗边看雨,落地窗被浓密的雨雾笼罩,放眼望去,一片虚无。
“乔乔。”
身后有人叫她。
乔浠沉迷发呆,没回头,直到来人递来手机,“妈妈的电话,找你的。”
她木讷地接过,没急着说话,淡淡地看他一眼。
乔云自知理亏,不敢正视女儿的目光,转身走开。
“妈……”
出口的字符在颤,透着委屈和不舍。
“电话怎么关机了?”
乔希轻轻眨眼,“没电了。”
她说谎了。
昨天早上乔云来接她,第一时间要没收她的手机,她不肯,一气之下把手机扔出窗外,碎得四分五裂。
“乔乔。”
乔妈望向窗外,听着雨滴敲击玻璃窗的声音,缓缓说:“你去国外的事,刑峥知道了。”
她呼吸一颤,心脏被什么扼杀住。
“我认真想了想,你不该瞒着他,我们也不该瞒着他,这些年他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你……”
乔妈吞回差点出口的话,继续说:“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也应该有知情权,不是吗?”
“我……”
提起刑峥,她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忽然失控,泪水决堤似的往下坠,心口压得很疼,有些喘不过气。
乔妈虽然雷厉风行,但内心极其柔软,声音一下哽咽,“你现在是成年人,你做的任何决定,我们都能理解和尊重,可这件事真的太突然了,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好不好?”
乔浠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转头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乔云。
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好似她说错一个字他都会冲过来抢手机。
她像是一个被软禁的死囚,负责看守她的侍卫,是她的亲生父亲,没有比这更加荒唐的笑话。
“我已经决定好了。”她硬着嗓子说。
那头骤然安静,失声几秒后,乔妈叹了口气,“刑峥从海边回来了,现在在江州人民医院,小周说他病情加重,一直昏迷不醒,你要不要在离开前见他一面?”
“不了。”
乔浠看向窗外,眼神空洞而绝望,“我没有勇气,也没有信心。”
没有勇气亲口和他说出分离。
没有信心在他面前转身离开。
她才刚满十八岁,作为一个在蜜糖里长大的少女,从来没人教过她什么叫世间险恶,她能做的只有自我消化,用那点微薄的力量对抗恶势力,为她所在乎的人拼尽全力。
乔云在沙发上装模作样的看财经杂志,乔浠走过去,手机放在茶几上。
他眼都没抬,随口道:“今晚8点的飞机,你别忘了。”
乔浠脸上晃过一丝轻蔑的笑意,冷声回呛,“有你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想忘记都很难吧?”
“你这叫什么话?”
乔云的心思被人戳破,恼羞成怒地起身,怒摔杂志,“出国读书是你自愿的,爸爸可从来没有逼过你。”
“就你那点成绩,即算专业过了,文化也过不了,这家舞蹈学院是你莫老师亲自出面为你争取来的名额,你不要辜负了她的期待。”
乔浠沉静地盯着他,音色冰凉而淡漠,“我是不是自愿,为什么妥协,这些你真的不知道吗?”
乔云避开她的视线,慌张地扶了下眼睛,沉默不语。
“如果我知道你当初费尽心思让我学舞,只是为了把我包装成一个好看的花瓶,有朝一日卖个好价钱,我一定会选择拒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被亲生父亲当作物品交换,换取你想要的利益。”
乔浠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比李煦更无耻。”
“乔乔!”
他横眉瞪眼,以愤怒来遮掩内心的慌乱,可脱口而出的话,真实又残忍。
“从小到大我在你身上可砸了不少钱,你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名牌,我请来全国最好的老师给你上课,光是这笔钱都不是小数目,现在爸爸的生意出了问题,你为什么不能为我牺牲一下?就当是报答我这些年对你的付出。”
乔云面颊通红,清清嗓子,继续道:“再则,站在李煦身后的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他现在喜欢你,是你的福气,你要是能攀上他这个高枝,以后我们的日子顺风顺水,整个江州都能横着走。”
乔浠愣住,嘲讽地笑了。
“为了利益,你就可以和人渣狼狈为奸,随随便便把女儿卖掉?”
“我没有选择。”
乔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公司是我半辈子的心血,我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即使牺牲掉所有人也在所不惜。”
乔浠失望地摇摇头,他已经疯魔到无药可救。
她连半个字都不想多说,转身径直往房间走。
“乔乔。”
男人在身后叫住她,沉嗓道:“爸爸是爱你的,也是真心希望你好。”
“如果我没有感受过爱,或许会相信你现在的说辞,但很可惜,我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
她嗤笑了声,“你说的这些话,骗小孩都没人信。”
下午5点,天色渐暗。
浓密的黑云遮天蔽日,伴着狂风和闪电,倾盆大雨猛烈地敲击地面,溅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
周霁川带着唐如薇下楼吃个饭的工夫,病床上的邢峥不见了。
衣服也没换,直接穿着病号服消失无影。
他脑子一片空白,知道这个固执的家伙为了乔浠真的可以连命都不要。
唐如薇也慌了,在一旁小声问:“他是不是跑去找乔乔了?”
周霁川咬牙切齿地说:“命都只剩下半条了,还有力气找人,找阎王爷还差不多。”
“那现在怎么办?”
“别急。”
他闭着眼深呼吸,调整躁动不安的心,“让我想想……”
半晌,等情绪稍稍平复,他注意到扔在病床上的手机,锁屏密码等同虚无,乔浠的生日,一猜一个准。
最新来电是十五分钟前,乔妈的电话。
周霁川回拨过去,那头听见他的声音稍显诧异,沉沉地叹了声。
“乔乔离开之前,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再见一面。”
“任何故事,都应该有个结局。”
就在去海边的前几日,刑峥还在医院休养,那天,负责守夜的人是周霁川。
乔浠难得没当黏黏糖,她早早回家,敲开了爸妈的房门摊牌了。
“乔云说,他在国外帮我安排好了舞蹈学院,是莫老师的母校,我不用参加高考可以直接去读书,对我而言,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我会离开这里,离开邢峥。”
说到最后,她吐字变得极其艰难,“这件事,你们可不可以帮我保密?”
她轻轻闭眼,泪流满面。
“我想偷偷地离开,不让他知道。”
乔浠在一楼大厅见到了李煦。
他白衣黑裤,满面春风的朝她走近,那副胜券在握的嘚瑟样,就像在和乔云交换人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只觉得好笑,在他靠近时往后连退两步,李煦面露不满,但也明白很多事不能急于一时。
“很准时。”他低头看了眼腕表。
乔浠淡声回呛,“那得谢谢你的人形闹钟。”
李煦顺着她的话望向身后的乔云,递给他一个眼神,男人心领神会,长吁一口气。
乔云没跟着出门,伫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哪怕心头有一晃而过的伤感,也被公司死而复生的喜悦所冲淡。
他并不后悔。
干实事的男人注定心狠手辣,他可以牺牲所有,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生女儿。
屋外天色暗沉,大雨滂沱,能见度极低。
李煦撑开黑伞,侧身看向乔浠。
她不愿和他同撑一把,顶着狂风暴雨就要往前冲,他拽住她的手腕,在她挣扎之前把伞塞给她,自己冒雨上车。
司机礼貌地拉开后座车门,乔浠撑着伞往前走,可走到车门前时,脚步骤停。
她心跳声静止,全身血液倒流。
几米之外,穿着病号服的邢峥站在雨中,狂乱的暴雨从头浇到尾,轻薄的衣料紧贴肌肤,全身湿透。
李煦也看见了,他摸了摸腕表,低声道:“给你十分钟。”
乔浠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面对,她揪着乱如麻的心脏,悠悠转身,扔下伞,几秒化身同款落汤鸡,一步一步坚定地朝他走近。
他刚醒没多久,人还很虚弱,接到乔妈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来,结果竟让他撞上这样一幕,简直荒唐。
乔浠停在他面前,看着他苍白无力的脸,眼眶深红发热,一句话都说不出。
时间仿佛停留在这一秒。
邢峥唇瓣微动,吐字艰难,“如果我没赶到,你打算就这样离开吗?”
“对不起。”
泪水顺着雨滴滑落。
“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只想问,为什么?”
他嗓音沙哑,胸腔剧烈起伏,眼里布满血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出国?为什么会和李煦在一起?为什么明明知道我没有你会死,还是要离开我?”
她再也绷不住,直接哭出声来。
“对你而言,我到底算什么?”
邢峥哽咽着,眼眶泛起潮红,“和你有关的事,我不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吗?可我却就像个子一样被你排除在外,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和我有以后?”
乔浠捂着脸痛哭,声音碎裂成很多块,“不是的……”
“不是什么?不是急于撇开我,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他还在发高烧,全身骨头都疼,可最疼的还是心,呼吸的每一秒都在撕裂,“乔乔,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想不明白,明明之前他们都好好的,甜蜜得像一对连体婴儿,他愿意为了爱她承受所有的外在压力,可一夜之间仿佛什么都变了。
那个在海边哭着向他表白的姑娘,转眼便要离开他,投向别人的怀抱。
邢峥的目光透过她望向不远处的黑车,李煦从车上下来,他撑起乔浠扔掉的伞,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静静观看这场戏。
“是不是他逼你的?”他咬紧牙,沉声问,“是不是?”
“不是。”
乔浠慌了神,用力挡住他欲冲过去的举动,语气坚定地说:“出国读书是我自愿的,不关他的事。”
邢峥无法置信地看着她,倏地笑了,惨烈至极。
“乔乔……”
他怔怔地盯着她,眼泪滚下来,心脏已然裂开。
“我会为了我的梦想而努力,我也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梦想成真。”
说完这句话,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走向那个没有他的荒凉世界。
很快,那辆黑车从他跟前缓缓驶离。
暖黄色的路灯亮起,照亮少年惨白的半张脸。
邢峥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任凭风雨吹打,不知过了多久,他游魂似地迈开步子,沿着街道走了很久很久,前进的每一步都是通往深渊炼狱。
梦想?
他悲惨地笑。
没有她,梦想有何意义?
天快亮时,周霁川终于在无人的街边找到邢峥。
他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高大的少年晕倒在风雨中,早已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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