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要入山,鹤顶红断不肯撇下他不管,谢九楼既要跟着,楚空遥也不会独身,叶鸣廊虽行动不便,却是个极爱凑热闹的人,如此,一行人最终施施然齐身向虎啸山而行了。
“趁天黑以前在山下找个地方下榻。”提灯叮嘱,“伥鬼虽夜里出行,但不敢乱入百姓家门。我们若露宿,虽遇上几个也能对付,但到底人多,容易走散,峡中伥鬼究竟数目如何,却不好估量。”
正说着,就见山腰处有一座道观,像藏在林中,虽有几分萧索,不过依稀还能见着缭绕香烟。
他们到道观门口时,正逢老道长出来洒扫。
那老道清瘦至极,须发飘飘,慈眉善目,听闻他们无处下脚,便把人迎了进去。
只一件:要入观中休憩,须得沐浴净身,才能进房。
观里建筑简朴干净,老道亦很好说话,只叫他们打了水,除去上半身衣裳,在院子里露天擦擦上身就好。
时值黄昏,将要入夜,他们便也不讲究什么,见水盆抹布都很干净,便一起脱了上衣准备过水。
谢九楼刚脱完衣裳,背过身要挂起来,就听楚空遥“咦”的一声。
他扭头道:“怎么了?”
楚空遥皱紧眉,凝目在他背上:“你身后几十个箭孔,怎么都没了?”
谢九楼微怔,他以前不常照镜子,不知自己后背是何模样。至于那些疮痍般结痂的箭孔,过去三百年间,他竟从未注意过,是何时起再也摸不出来的。
“都没了?”他问。
“没了。”楚空遥沉声道,“一点儿伤也没了。”
话音刚落,就听那边鹤顶红也“咦”的一声。
他二人顺眼望过去,就见提灯正除去上衣擦身,鹤顶红一晃眼,瞥见提灯裤沿边上、约莫是胯骨处的地方,似是什么图案半遮半掩露了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只瞧得出点绿幽幽的边角。
鹤顶红微微弯腰,指着问:“这是什么?”
谢九楼呼吸一顿,眼珠子都震了震,正慌忙开口打算替提灯糊弄过去,就听提灯说:
“淫纹。”
谢九楼:……
鹤顶红:……
楚空遥挑了挑眉。
鹤顶红见他一派镇定自若,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又问:“什……什么?”
“淫纹。”
提灯面不改色,转身拧着帕子,顺口又解释了一遍:“一种刺青。”
院子里飘下一片绿叶,落地声竟有些许刺耳。
“……”鹤顶红咽了口唾沫,感到略微语塞。
为了缓解尴尬,他鬼使神差又冒出一句:“你……自己纹的?”
说完他就后悔了。
果不其然,见提灯摇头:“谢九纹的。”
院子里连呼吸声都快听不到了。
只有提灯一个人行云流水地洗帕子、擦身、淘水,最后系上里衣抱着水盆走到院外去,约莫是倒水。
良久,叶鸣廊缓缓伸手扯了扯鹤顶红:“走……走不……”
鹤顶红如梦初醒,几下穿了衣裳走到叶鸣廊身后去推车,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瞟了谢九楼两眼。
楚空遥也取了衣裳套上,顺道把谢九楼的扔过去,离开时拍拍谢九楼的肩:“玩得挺花啊。”
提灯再回来,院子竟空无一人,守在外头的囡囡也被鹤顶红逮回去了。
谢九楼一言不发地过去给他披上外衣,拢了又拢,半晌欲言又止,才拿上琉璃灯说道:“走吧。”
二人并肩跨了门槛,正穿过抱厦,提灯伸手过去,悄声抓住谢九楼两根手指头。
“怎么了?”抱厦里没燃灯,黑得厉害,谢九楼只当他害怕,要自己牵着走。
提灯的声音又轻又缓:“你耳朵,好红。”
两个人都看不见彼此,提灯话音一落,屋里宛如没人似的沉寂着。过了会儿,提灯才听对面轻轻笑了一下。
谢九楼把手指从他掌心抽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背,说:“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告诉外人。”
提灯想了想,歪头道:“淫纹?”
谢九楼当即咳了一声,支吾着转头:“嗯。”
提灯被牵着,快步走出去,临到门前,还紧着问:“以后?”
谢九楼侧首过去:“以后。”
提灯问:“以后,你还给我纹?”
谢九楼:……
这隐约有些期待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他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认真道:“不管还纹不纹,都不要告诉别人。”
提灯像是懂了,点点头。
谢九楼就要走,又听提灯追着问:“那还纹吗?”
“……”谢九楼来气了,说,“不纹。”
提灯愣了愣,忽地抽手,这让谢九楼顿感身边的热气一下子离他远了,且还在往回走。
“去哪?”他问。
提灯说:“找道长。”
谢九楼:“找道长做什么?”
提灯:“问点事。”
“什么事?”
“身上有淫纹能不能住在观里。”
谢九楼:……
“回来。”
提灯站着不动。
两个人僵持不下,最终还是谢九楼让了步,一本正经呵训道:“眼下有正事不是?白日说了急着上山去取东西,现在又磨叽什么?脖子上药也该换了,一会儿找道长,一会儿威胁我,光想不正经的去,到底什么要紧?”
提灯不吭声。
谢九楼趁势又放低了声音哄道:“你先回来。也替我换一回药。眼见天热起来,我伤口难受得很。赶明儿下了山,要如何,我都依你。”
他往前方黑暗里招招手:“……快过来。”
提灯慢腾腾挨过去了。
一过去,就被谢九楼逮着手腕不松开,疾步拉到卧房,门一关,谢九楼冷下脸来:“坐好。”
提灯坐好。谢九楼去床上拆包袱找药。拿好了药瓶子和纱布过去,就见提灯直着脖子望他,眼睛都不眨。
谢九楼心一暗:“又想打什么主意?”
提灯说:“当真什么都依我?”
“依你。”他把药瓶子放上桌,弯下腰,示意提灯仰头,一边拆纱布一边问,“你想做什么?”
提灯睁圆眼睛看着房顶木梁:“我想要我的刀。”
谢九楼眼抬了一抬:“你的刀?”
“……”提灯小声咕哝,“……就是我的。”
谢九楼取了纱布,站直起来开药瓶子,慢条斯理对着桌子捣鼓,说:“不给。”
提灯身子往后靠:“那我不换药。”
谢九楼先是拿鼻子出气笑了一声,瞥了提灯一眼,凉悠悠道:“好啊。”
提灯一怔。
但见谢九楼把手里调好的药膏往桌上一扔,掀了衣摆就往桌子另一边的椅子里一坐:“那我也不换,咱俩比着谁先烂。”
他比提灯伤得早,药也上得早,昨日匆匆忙忙,到了夜里就该换一次的,也没换,加之又喝了酒,早拖延不得了。
提灯低了低头,又转过去看看药,又低了低头,接着悄悄把手放到桌上,指尖抵着药瓶子,往谢九楼那边推了推。
谢九楼不理他,他又推了推。
这时才听谢九楼冷声问:“还换不换?”
提灯啄米似的点点头。
谢九楼乘胜又问:“那还要你的刀么?”
提灯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点头。
——知道错了,但是下次还敢。
谢九楼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一拍桌子——
闷头给提灯上药去了。
提灯仰着脖子,低眼打量谢九楼脸色,心里拐了八十个弯,眼珠子一转,便故意“嘶”的一声。
谢九楼登时手一顿:“疼?”
提灯瓮声道:“嗯。火辣辣的。”
他说完,没听到回应。等了会儿,伤口处传来细细凉凉的吹拂感。
“现在呢?”谢九楼问。
提灯抿着嘴,两眼亮亮地又望回顶上:“再吹吹。”
这药上了有小一刻钟,谢九楼下手小心得很,纱布包完,提灯脸色尚且还好,他反出了一头细汗,长吁一口气,方坐下让提灯给他换了药。
提灯微佝在谢九楼身前,才换完起身收拾桌上瓶瓶罐罐,突然目光一凝,耳朵轻动,停下手对谢九楼道:“想烧盆热水,泡脚。”
谢九楼坐得脖子酸,正愁没地方活动,闻言便起来:“那你等我。”
提灯目送他离开,待谢九楼走远之后,抬手把门一关,挥袖熄了房中油灯,竟就上床卧着了。
入夜晚风吹得紧,老旧木门鼓鼓地撞门槛,沉闷闷的,就跟夜风长了手一般,抓着门框往里盖。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渗进来,是青白色,丝丝缕缕,像许多眼睛凝视到屋里,一点儿也不清透,死气沉沉的。
提灯背门而卧,听见敲门声那一刻,便合上了双目。
门外人见里头不应,又连敲数下,只力道愈发轻了。
提灯仍充耳不闻。
下一瞬,门板的窗格上贴上来一张瘦骨嶙峋的脸。
那脸仿佛没有血肉,只一个头骨的轮廓,高高的颧骨在窗纸上映出两团黑影,接着便是向下走的颌骨与下巴,还有浓黑的印堂。
可那对发着绿光的眼珠子,明明还贴着窗户缓缓移动,四处寻找着房里人的身影,巡视过后,定格在了提灯的脊背上。
门板被推开,发出钝哑的吱呀声。
一条长而枯瘦的影子拖行在地上,来人脚步极轻,似游蛇一寸寸靠近床榻。
一只干瘪得皮都起了褶皱的手掌放到了提灯肩上。
“谢九,”提灯没转过来,只把手搭上去,开口道,“回来了?”
“回来了。”一道苍老尖细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来取你的命。”
提灯脊背轻震,像是笑了一下:“就凭你。”
他缓缓自枕上转过头,睁开一双清亮的眸子,房中桌上那盏琉璃灯随之悄无声息蹿腾出一束火苗。
提灯看清来人,果真是那老道。
只是此时这人已经没了白日所见时的精气神,面色青黄,瘦如骷髅,一身老皮沟壑横生,眼白浑浊,眼珠泛绿,一口尸牙占据了下半张脸,行动僵硬却迅速,只如一副活动的骨架。
“你也配!”
提灯话落手起,肩上五指往前一探,死死抓住对方硬如钢板的小臂,顺势往下一拧,借力旋身而起,另一手拍向床板,往前用力,便把老道自床前掼退数尺来远。
二人杀出一阵劲风,竟吹得大开的门板轰一声合上,连同一房整排的五块板子都震了几震。
老道刹脚站稳,又伸手朝提灯面门抓去。
提灯只冷眼站在原地不动,待对方数寸长的指甲离他不过一步之遥时忽将身往内侧一转,在老道胳膊与他面颊擦过之际抬手抓住对方内肘,再发力一扯,就借着此间反力飞身坐在了老道肩上,两腿扣住老道腋下,双手掌心按着对方太阳穴向中使力,四指狠狠掐在对方头顶,任身下如何横冲直撞,都稳坐不动。
“我说怎么进了峡中半日,还不见老伥现身。原来是你啊道长!”提灯咬着牙根,略略低身,眼角微微缩动,“让我看看,你的人皮缝开在哪……在哪!”
那老伥只觉大脑鼓胀,似是要被两边相冲的力道给生生挤爆,一时连提灯别在他双肩的两腿都忘了去抓,只胡乱向上举找着,蒙头乱撞,叫声嘶哑,发疯一样要叫提灯的双手从他耳边拿开。
提灯身体随他转动,一时面墙,一时面窗,少顷,他便哼笑道:“原来在这儿。”
那是极细的一条线,就在老伥鬼头皮发缝之中,不仔细看,只当是根头发罢了。
提灯指尖掐着那条线,右手下意识便往靴子伸去,够到空空的靴口,才恍然想起那把刀已被谢九楼收去了。
老伥趁他空出手的当儿,急急便要去逮提灯放在它脑袋上的另一只手,同时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力量难与之匹敌,口中尖叫竟变了调,不似先前那般杂乱无序。
“你还想叫谁?”提灯骤然抬起放空的右手绕到老伥颈前,胳膊收紧,扣住老伥脖子,左手握拳,一起一落,直直往对方头骨上砸去。每砸一下,沉闷的撞击声都足以盖过老伥嘴中的曲调。
连砸数十下后,老伥步履逐渐蹒跚,声音也断断续续,提灯左手骨节被反力震麻,暂时没了知觉,便摊开手,用掌心兜住老伥下巴,下一刻,蓦地朝后上方用力一抬,再往他的方向一拔一错——
他的手背青筋已快透过那层黑色皮革凸显出来,而老伥的叫声就此打住,其后颈骨头,亦尽断了。
提灯仍未放手,端端坐在老伥肩头,弯着腰,偏了偏耳朵,低身道:“以为我没刀,就剥不了你的皮了?”
说着,左手渐渐松了力道,但并未完全放开,只四指轻轻抠住老伥喉结的位置,兀地一掐,老伥脖颈处血筋软骨尽数破裂,随即便是人皮被撕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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