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在房中怔怔站了半晌,再一步一步倒退回去,轻掩了门。
他魂不守舍到自己房中坐下,别说身下的圆凳,连同他自己,都仿佛轻飘飘的,手脚也无处安放。
他抬起一臂放在桌面,几个指尖来回轻点,深思不受控制飘向远方。
恍然见提灯第一次在第九大殿朝他叩首,说:“谢九殿赐名。”
那天的夕阳把提灯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跨出殿门的时候悄悄斜眼一望,提灯久不起身,自己长长的衣摆刚盖在对方的影子上。那点虚实的交集隔着数尺在他眼底凌空一击,自此心旌难抑。
下一瞬又是那回,他提前回到寝殿,撞见提灯穿着他的贴身衣裳,半遮半掩,在葳蕤烛火旁同他冷冷对望。
还看见提灯在他身下。同他交颈相拥,红着眼睛喊:“阿海海、阿海海。”
一声一声,喊得他的心发酸发痛。
最后是临走的清晨,提灯坐在床头,垂眼看着手中的玉雕小人,说:“这东西做了许久,本是给你留个念想。”
是这么说的吧?谢九楼记不大清了。他只记得那时提灯的神色很温柔。他当时不理解,事后才明白,那是提灯已摆出知晓此生不见,过往恩怨不究的姿态。
是他执念太深,非要追出来,抹掉两人之间最后一点体面。
偏偏野心未满,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枉做纠缠。
提灯抱着前两日陪他睡觉那件衣裳敲响谢九楼的房门时,里面过了很久才传出低低的声音:“……谁?”
提灯说:“我。”
便又没了回应。
他起先以为是谢九楼睡下未醒,正欲再敲,门却从内被大力拉开。
谢九楼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着,迟迟没有移开,看够了,竟还问:“……提灯?”
提灯两臂圈紧怀中衣料:“是我。”
谢九楼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你怎么回……你怎么过来了?”
提灯欲言又止,低头看着怀里衣裳,掌心攥了几下,递到谢九楼面前:“这衣裳,不中用了。”
原来是还衣裳来了。
谢九楼心里被风袭过似的一凉,眼角微动,只接过便转身回去:“知道了。”
刚走两步,衣裳便被扯住。
他回头看,提灯还逮着一点衣角不松手,像是有话要说。
“还有事?”
“衣裳我抱久了,没气味了。”提灯望着他。
谢九楼蹙眉:“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睡不着。”提灯悄悄往前挪了一步,脚尖抵着谢九楼的门槛,“你抱一会儿,再还我。”
谢九楼愣住。
“不还我也行。”提灯抿抿嘴,低着眼睛,小声说,“……你分我点儿位置。”
他连谢九楼的呼吸都快听不到了。
埋头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回声。要不是他伸手抓在掌心那点衣角还被谢九楼搂着,提灯都快以为谢九楼离开了。
正当要抬头,就听谢九楼沉声问:“日后到了他那儿,你也要带着我的气味不成?”
提灯怔怔,便见谢九楼一步一步走回来,捏起他的下颌,转眼再望,对方眼中已有了血丝:“还是要在你和他的床上,也给我留个位置?”
提灯被迫仰头:“我没……”
一语未尽,那件里衣忽然被塞回他怀里,提灯正无措,眼前天旋地转,竟是被谢九楼扛在肩上。
他只见地砖一块一块往前飞逝,身后谢九楼森然说道:“那你今夜可抱紧这衣裳,别撒手。”
话音将落,他便被狠狠扔在床上。
……
天刚见白,隔壁便响起敲门声。
鹤顶红站在提灯门外,一边敲门一边探头探脑:“提灯,快起来……提灯!”
话音落地,旁边房门哗地打开,鹤顶红闻声望去,谢九楼正抱着个木盆,衣衫不整,露出大片被指甲刮红的胸膛,神色阴沉地盯着他。
“你这是……”
鹤顶红还没发问,便听到谢九楼房内传来浅浅的呻吟,像谁睡梦不稳发出的呢喃。
他眨了眨眼,目光移到谢九楼抱着的木盆,里头一盆温水还有点热气,只是略微浑浊,不知用来洗了什么。
“找他做什么?”鹤顶红出神的当儿,谢九楼已经跨出来。
“啊……那个……”鹤顶红脑袋茫茫然,张嘴半天才找回思绪,“那个,今儿三月二十三,听说是无相观音诞辰,外头清早就热闹,说是要办庆,我来找……找提灯去看看。”
谢九楼面不改色,回身推门掩上:“他才睡下,你先去吧。”
“呃……行。”
鹤顶红再没眼见,也看得出谢九楼今日性情不同往常,于是乖乖扭了头就回去。
路经谢九楼房门口,他下意识往门缝一瞧,只看见提灯伸出被子的一截光洁小腿,腿下遍地衣衫。
房中有淡淡膻腥味。
……
谢九楼在外沐浴了回来,提灯正背对他睡着,被子踢到腰下,凹下去的腰窝后是被掐出的指痕,还有几处牙印。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只勉强在床沿坐下,将被子拉好,再垂眼静静看着。
提灯身体起伏微弱,像是睡得不稳,眼皮盖着眼珠子也不安分,动得几下,睫毛也跟着抖。
正闭着眼,他忽伸手往里铺到处摸,不晓得在摸什么,摸不到,便蹙紧眉头,翻过身来,指尖碰到谢九楼的衣角。
提灯指头动了动,仍未睁眼,谢九楼倒紧张得屏息了,动也不敢动,生怕提灯睡不好,牵扯就醒来。
哪知下一瞬,提灯的手就探过来,抓住他衣裳,借力一拉,硬是把自己拉了过去,额头抵在谢九楼腿边,眉头一松,呼吸便平稳了。
只掌心还攥着那点衣角不放。
谢九楼痴痴怔了半晌,叹一口气,除了鞋上床,把提灯搂进怀中躺下。
一挨一挤,提灯便醒了。
只见眼是睁开了,抬头看看谢九楼,人还蒙着,愣愣叫了声“谢九”,忽一闭眼,又睡过去。
谢九楼失笑,不过片刻,又听提灯埋首在他胸膛,瓮声道:“不走。”
他心里一空,只当没听到,便跟着睡了。
再醒是晌午,小二敲门,说是他让裁缝铺急赶的两套衣裳做好了,特地送上来。
昨夜一番撕扯,提灯没一件能再穿的,加之谢九楼自己一身锦袍也脏了不少,清晨洗洗,将就着湿的还能穿出去见人,赶忙找家铺子订了匹布,一贯是提灯爱穿的青灰色。他要的黑色却不好找,便订件湖蓝的成衣,花样是莲花纹,略比底子深些,穿孔雀毛,缝的界线,刺绣不在光下明暗对比着便瞧不出来,既不抢眼,也不至于单调,精巧得很。也就这一件,他勉强看得上眼,只尺寸还要改改。
谢九楼听着敲门声小心起来,脚没落地,发觉自己衣角还被提灯抓着,便回身俯到提灯耳边说:“先放,立时就回了。”
提灯仍睡,手却悄声儿松了。
谢九楼抓紧时间,拿了衣裳便换,窸窸窣窣间,正扣腰带,恍眼见提灯醒了,身上搭着他那件里衣,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靠在床头看他。
他耳根一烫,想着自己已许久没穿过这样明艳的颜色,如今穿倒还好,一旦有人正眼瞧着,便突觉不自在起来。于是慌慌别过脸,干咳一声:“吵着你了?”
提灯摇头。
谢九楼一时不知接什么,又见提灯微微笑着说:“这衣裳好看。”
他正臊着,提灯这话一入耳,倒像往他心尖上灌了口甜汤,惹得他忍不住偷喜。
面上却按捺着,喜过又暗嗔:提灯也忒不会夸,怎么净说衣服去了?好像这衣服摆在那里,任谁来穿,都能被夸好看似的。
就没他谢九楼一点功劳么?
又听提灯道:“赶明儿试试鹅黄的。鹅黄挑人,却也衬人。你穿上,定是被衬的那一个。”
谢九楼深深低着头,忍不住扬唇一笑:该是这么个夸法,才对。
笑过了,他抬起头,又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将那套青灰色锦袍递过去道:“你的。”
提灯本想接,手才伸出去,眼珠子一凝,说:“乏力得很。”
谢九楼瞧着他。
提灯瞧回去。
少顷,衣裳被谢九楼扔在床上。
他懒得拆穿提灯,只道:“把身上这件脱了。”
提灯乖乖照做。
谢九楼又从那一叠里挑出里衣,抖了抖:“抬手。”
提灯便抬手穿袖子。
快穿好时,他蹲在提灯面前,手从提灯后背绕一圈到腰前,正打算扣腰带,便被提灯偷偷抓住手。
谢九楼早料到了一般:“又叫我不走?”
“不是。”提灯四指从他虎口钻进掌心,握紧了问,“你还生气?”
谢九楼目光仍放在眼前结扣上:“再气,你还能跟我回去不成?”
说完,继续扣扣子,提灯的手从他虎口脱离出去。
后继无话,他沉默地给提灯穿好鞋袜,一手把着提灯脚踝,一手掌住鞋底。
提灯正抬腿穿着,就听谢九楼低声道:“日后别让我跟他碰面。”
提灯怔忡一息,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谢九楼妥协了,不争了。最后一点自尊也没了。
偷腥就偷腥,苟且就苟且好了。
谢九楼已向外走去,外头刺眼的日光从窗格子照进来,提灯恍然看见,这人的背影,不似以往那样将脊梁打得笔直了。
像以前提灯在路上见过的一些人,或家境贫寒,或相貌丑陋,因着心里自卑,总认为低人一等,便不自觉地含胸驼背。
谢九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他丰神俊朗,气度无双,可此时也做不到昂首挺胸地见人。
提灯凝目看着,心中一悸,浑身骨头又似发冷般地开始疼。
正当此时,谢九楼迈了没两步,又转过身,叮嘱道:“我叫人打水上来,你洗漱完,记得下楼。今早鹤顶红找你,说外头无相观音寿庆,热闹得很……你要不要我陪你?”
提灯暗暗抠着掌心,咬紧了牙,直盯住谢九楼,心道他穿这身湖蓝的袍子真是好看。
便赶忙点了点头,说:“再给你看身衣裳。”
谢九楼收眼,走出去了。
门一关,提灯几乎连滚带跌落下床,蜷卧在地上,说不清是冷是疼,涔涔落了一额头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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