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你不配。”
和唱片公司新人的约见定在A&R部的多媒体会议室。我和季维方提前先到,各据一隅。她玩手机,我闷声坐着,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我原以为季维方不会来,推门看到她还有点意外。就在两天前,我们谈崩了,不欢而散。
季维方坚持说,于木胜有目标又愿意为之奋斗,没道理不支持。我则怪她自作主张,不事先和我通气。她给我的回答是,没多少钱又不用于木胜还,说不说无所谓。我不能接受,提出如数还钱,她大发脾气撂下话,谈钱朋友就没得做,当街甩手走人。
两天里,我们谁也没有联络对方。我太倔强,即使心里明白季维方今天依然肯来,是在主动示好,可因为自己有所坚持,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多媒体室刚刚开过新人甄选会议,墙上投影仪没有关,一张一张切换着新人的照片履历。怀揣着明星梦的少男少女太多,令人眼花缭乱。
“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我见过不少,过得浑浑噩噩,整天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的不在少数。”季维方盯着投影仪里的俊男美女,仿佛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还有很多空想派,‘思想上的姚明,行动上的郭敬明’,只会做白日梦,永远不会付诸行动。”
我隐约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保持沉默,没有发出声音。
“你比我更清楚,你弟弟于木胜和那种孩子不一样。他来找我的时候说,明知道最后你一定会反对,但他不想没有努力过就先放弃。我忍心拒绝他吗?不忍心。”季维方走过来,靠着桌沿儿,俯睨我,“换句话说,他长得好性子又讨喜,成绩出类拔萃,干点什么不行非要当水手,我故意拿做明星试他也不心动,不是因为真心喜欢,还能因为什么。”
我仍一言不发。
这几天我也矛盾。于木胜出院隔日就听话地回了学校,笑嘻嘻的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我感觉得出他在被迫压抑自己,装也装得很勉强。
“说话呀!”季维方拐我胳膊,“真不拿我当朋友了?”
“没有,我在想你说的话。”拉开身旁的椅子,示意她坐,“于木胜是我弟弟,也是个男人,我不能保护他一辈子,早晚有一天他会独立。事实证明,他现在已经有能力独立了。”
季维方频频点头,“你这么想就对啦。”
“可钱还是要还,你不和我做朋友,我也要还。”我坚持道。
她一听就不耐烦,“还还还,知道你有钱,初恋是制药集团小开,标准高富帅。为复合命都快不要了,就你沉得住气。”
“……”
生日晚上“静空”的事,不知怎的被人录下视频放在网上,因为里面出现宋知衡的身影,很快便谣言四起,闹得沸沸扬扬。
有传他仗着身家显贵,飞扬跋扈遭至是非;也有传他游手好闲,时常出入鱼龙混杂的场所;还有传他只是路见不平,出手相助……好的,坏的,众说纷纭。可第二天,所有的消息视频通通被删的精光,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那时宋知衡人已经在国外,我想,多半是他姑姑宋沁所为。
“听白正非说,他出国了。怎么你们刚有点起色就出国啊,也不怕你又缩回壳里。”
季维方故意缩了缩脖子,我笑笑,没有解释。
“朵儿,你反应不对。”她凑近一些,“想他了情绪不高?打电话呀,视频呀。”
“他在出差,我们没有联系过。”
“啊,为什么?”
“不聊他了行吗?”
没电话,没短信,算起来近一周。因为宋知衡那天的一句话,当晚我就查了航班信息,确定他乘坐的航班平安着陆。过后,我也笑自己神经质,怕如此下去陷得太深,白天黑夜地留在“静空”帮忙。
对我来说,不停歇的忙碌才是对大脑和身体最佳的休息方式。之前是重整“静空”,之后是为第一次当唱片制作人全力以赴。
比约定时间已经晚了十分钟,我担忧地问:“会不会有什么变故?”
季维方一脸稀松平常,“哎呀,耍大牌嘛。你是新人,她姿态摆高一点,让你知道到时候出现分歧,你得听她的。”
说完,会议室的门开了。
先进来的是音乐总监和艺人发展部的两位主管,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看起来应该是艺人经纪人。我忙起身,正一一礼貌问好,从他们后面走出一位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的女人。即使戴着挡去大半张脸的墨镜,我仍认出了她。
徐墨瑾。
进来的人里唯一的女性,想都不用想,她就是给我机会当制作人的新人歌手。
笑容瞬息消失,我不能控制自己地阴沉下脸。
徐墨瑾摘掉眼镜,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容,精致带笑。也许在场的人之中,只有我清楚,浓妆是为掩饰手术后的憔悴。
经纪人做完相互介绍,她没有说话,仿佛等我先开口,好奇我会以怎样的表现,来应对这样出人意料的再见面。当然,只有在我意料之外,徐墨瑾心知肚明。
季维方很快也认出了她,暗暗扯我衣袖,给了我一个“不要意气用事”的眼神。
“徐墨瑾,我,”用尽所有修养憋回到嘴边的丑话,我说,“我和你没法合作,当不了你的制作人。”
她笑意不减,“为什么?”
“因为你不配。”看向在场惊讶中已显出怒意的其他人,我冷冷一笑,接着道,“也可以说,我不配。”
“朵儿,等我。”季维方紧跟上我的脚步。与徐墨瑾擦肩,她拽停我,对徐墨瑾鄙夷道,“我说,你这花样玩得也太没劲了。”而后俯身靠近她,低声耳语了什么。
徐墨瑾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欲反驳又闭了嘴,戴回墨镜重拾冷艳,径自入座,先行留下一个“好走不送”的背影。
梦寐以求的机会被彻底搞砸,背靠电梯壁,我埋着头,满脑子都是徐墨瑾那张妍丽容颜下,遮掩不住的轻视表情——和高中时代别无二致。
高一那年学校开艺术节,徐墨瑾请我为她的独唱表演做吉他伴奏,答应以宋知衡的手机号码做交换。我那时追宋知衡追得如火如荼仍毫无进展,想也没想爽快同意。我就像个服侍傲慢公主的低微仆从,极尽忍耐徐墨瑾的颐指气使,熬过近半个月的练习时间。演出当天,徐墨瑾大放异彩,收获天籁女神称号,过后也如约兑现承诺。
当我激动又忐忑地拨通手机号码时,那边响起的却是肆无忌惮的嘲笑声。我被徐墨瑾骗了,成了她们那群姐妹团口中的跳梁小丑,缺少自知之明的癞蛤蟆。我忍不下这口恶气,铁了心要找徐墨瑾干仗。跟踪她离校,准备动手的时候,宋知衡竟突然现身。
徐墨瑾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正因为她制造的恶作剧,我和宋知衡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怎么,后悔了?”
回忆中断在季维方的问话中,我定神摇摇头,“没什么可后悔的,我本来就是个容易‘意气用事’的人。”笑着又问,“倒是你,刚才对她说了什么?”
季维方眉梢高挑,“你对她太客气了。我告诉她,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给自己找不自在,叫犯贱。”
的确是季维方的风格。按灭负一楼停车场的指示灯,我说:“陪我去趟‘静空’吧,我得给白大叔一个交代。”
“你不让我开车,是想让我顺便再陪你喝两杯吧。”走出电梯,季维方勾过我的肩膀,“失业在即,有没有想过找座现成的靠山一劳永逸?”
我明白“靠山”指的是宋知衡,便没接话。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季维方的手机响了。她接通后没讲两句话,神色变了变,挂断后说唱片让她回去一趟。和徐墨瑾的恩怨牵连到无辜的季维方,我不能不多心,她却无所谓地道没什么大不了,“静空”见。
徐墨瑾的背景到底有多深,我完全不了解,只隐隐感到不安。我不介意为自己的“意气用事”付出代价,但决不允许我的朋友因为我而受到伤害。
2. “我过得并不好。于木朵,听见了吗,我他妈的过得一点也不好。”
“静空”遭受重创后,片区民警曾来例行问话,明确告知如果立案侦查,“静空”作为案发现场,必须全面停业封锁,以便警方取证。白正非考虑再三,决定不报案。
所有损失中,最严重的是白正非从德国重金购置的HIFI音响设备,全部报废。酒吧里没有好音质的音乐,就像没有好酒一样,都不能容忍,音乐人出身的白正非自然更不允许。即便现在“静空”已基本恢复原貌,在他的坚持下仍未重新营业,只等他抽空去趟德国,亲自再采购一套称心如意的设备。
“静空”封闭性良好,白天就成了白正非看好的几支新晋乐队的练习场地。
我到的时候,一支走视觉系摇滚路线的五人乐队正在排练,一个个长发披肩,举止夸张。在日本学过几年调酒的小武很崇尚此类风格,看得如痴如醉,我连问好几遍白正非在不在,他才趁空朝后走廊,白正非办公室的方向指了指。
我刚走两步被小武叫住。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忙道白正非在和朋友谈事,交代不准任何人打扰。然后又补充一句是位漂亮的熟女姐姐。我没那么八卦一听了之,和他一起坐在小舞台前,边听歌,边等白正非。
形式大于内容的表演。唯有其中一位电吉他手指法娴熟,技巧远在其他几位之上,但不妨碍小五全情投入。
“艹,帅爆了!”小武头克制不住兴奋,头甩地狂野,“朵儿,我也想玩乐队,你说我现在学电吉他,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小武一提,我想起那天欧陆的话,不能帮他找到体面的吉他老师,介绍生源还是可以的,“你要真想学,我帮你安排。”
“好啊!好啊!”
观众只有两位,彻底征服了一位,烟熏妆的乐队主唱转移目标,频频朝我投射他的热情与魅力。我对视觉系不感冒,选择视而不见,朝小武打个手势起身离开,找地方独自待会儿。经过吧台,想到等季维方来了再一起喝,我又开始不安,决定打电话问问,手机恰巧响了。
是宋知衡。
不确定接不接,我常速走向大门,如果出去手机还在响,那就不犹豫。
白日里的酒吧街冷清寂寥,像宿醉未醒的女人,衣服也乱了,妆也花了,身子也软了。
我站在“静空”对街背风的墙边,接通宋知衡的电话。
“在忙?”
“有事?”
没有礼节性地问候,我们同时发问,然后收声等对方先开口。
不知是谁遗落的一只水钻耳钉,被风吹到脚边,我来不及捡,又被吹落进窨井里。走神的片刻,宋知衡打破了沉默。
“他想休学一年,问我的意见。”
也许在于木胜的眼中,我这个姐姐已经成为独断专行的代名词,所以不愿找我商量沟通。
不禁有些失落,心底发出一声无奈长叹,我问:“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他,现在临近学期末办休学,这学期的课等于白上了。以后复学还要重修,会影响他的毕业时间。所以我建议他下学期初再办,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认真地考虑清楚。”
“谢谢。”
宋知衡考虑周全,除了谢谢,我没什么可说的。手机两边再度被沉默笼罩,还是宋知衡低缓的声音又一次将其驱散。
“第一天开会就遇到个难协调的问题,有点麻烦,所以忙得没时间给你打……”
“宋知衡,你不用解释。”我仓促打断,真的怕他如此锲而不舍,像极当年的我自己。“追尾的车主和我联系了,车修好之后,我该把车和车钥匙交给谁?”
“你留着。”他立刻沉下声音,“我回来去取。”
“停车费很贵。”
“我付。”
我有点着急,“宋知衡,那天的话你没听懂吗?你回来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说些要我重新认识你的屁话,我不可以!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现在的生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七年了,大家都过得好好的,继续各自过各自的不好吗?!”
“我过得并不好。于木朵,听见了吗,我他妈的过得一点也不好。”那边像摔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我听到宋知衡轻轻抽了口气,而后语气强硬道:“你不用重新认识我,我还是那个宋知衡,对你的感情也从没有变过。你觉得我打扰到你现在的生活,抱歉,我还是要继续打扰。”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当年潇潇洒洒走掉一样,现在也洒脱一点?”
“潇洒?”他哼笑,好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于木朵,我当初是输着营养液,被人抬上飞机的。”
“……”
宋知衡的话像无底深渊,跳进去就会万劫不复,我飞快挂断手机,从慌乱到失措,埋着脑袋冒冒失失冲过马路。听见刺耳的鸣笛声,我猛地站定,一辆白色商务车紧急刹车,距离近在咫尺。愣了几秒,我加快脚步穿过街,推开“静空”大门,突觉胳膊一紧,白正非在我身后出现,露出担忧表情。
“你怎么了,叫你几声都没听见。”
“没,没什么。”明白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我生硬地岔开话题,“大叔,那个新人是我高中同学,我们有过节,我做不了她的制作人。”
他深看我一眼,“走,进去说。”
白正非的办公室里残留着淡淡香水余味。面对面坐下,我才留意到白正非的脸色也不大好,透出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茶几上摆着一张黑卡,是不是那位熟女姐姐留下的,我判断不了,也不会追问。
“我接到公司电话了,总监很生气。”白正非抽出根烟,没有点擎在指间,“主动放弃这次机会,你想清楚后果了吗?”
“失去工作,打回原形。”我做着最坏的打算,依然不后悔,“即便我当她制作人,我也做不出一张好唱片。你说过,想做出一张打动人心的唱片,要先走进歌手的内心。我做不到。”
“你们只是工作关系,不是让你和她化敌为友。别忘了一句话,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往往是你的敌人。”
白正非的切入点相当犀利,令我陷入沉思。
说到底,问题在于,我能不能将工作和私人情感划分清楚,区别对待。可以担当制作人的人选有很多,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徐墨瑾。这是我的优势,同时也是我的劣势。正因为了解,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大叔,对不起。”
“你没什么可对不起我的。”白正非点燃香烟,“如果因为她,你不得不离开这一行,值得吗?”
我考虑很久,“不值得。”
七年的奋斗,跌跌撞撞,我从没有一刻想放弃,坚持到今天,似乎轻而易举地就被徐墨瑾打败了,或者说是不战而败。
可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接受徐墨瑾挑衅似的挑战。
在“静空”没有等来季维方,打电话也关机,我怀揣忐忑赶往她家,途中接到柯子璜的电话,约我见面有话谈。赶到学校正值晚饭时间,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校门周边的小馆子里。我在一家珍奶店等来柯子璜,松松垮垮的校服衬得她整个人也懒洋洋的。
“不吃晚饭?”我问。
“减肥。”
提醒她注意身体肯定也不会听,我直接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她托着巴掌大的小脸,露出少有的认真表情,“我打听过了舞蹈学院学费一年要两三万,你说只要我考上,就负责交学费,还算数吗?”
“算数。”
“我想找老师帮我辅导,还想报考前培训班,这些钱你肯付吗?”
如果需要当然会付,但我没有立刻回答,端详着柯子璜,“你荒废多久了?”
“没荒废,一有空就练。”她说着,轻松便将绷得笔直的左腿抬至耳边,毫不在意周围人的侧目。
我莞尔,“好,只要和学舞相关,所有费用我来承担。”
“爽快!”柯子珫忽的凑过来,探究地问,“你这么大方,是因为想当我嫂子吗?”
我又忍不住笑着摇头。
“那就好,那就好。”她不停拍着心口,随即又一顿,无可奈何地唏嘘道,“可我哥很喜欢你……你是不是喜欢那天酒吧里救我的那个男的?”
“柯子璜,不该问的不要问,管好你自己。”
“明白明白。”柯子璜竖起一根手指,“再说最后一句。我哥下个月回来,你赞助我读舞蹈学院的事儿保密,不能告诉他。”
“可以。”
“拉钩。”
没有满足柯子璜的幼稚提议,我不容置疑地说:“考舞蹈学院也要求文化成绩,不要再让我在不该看见你的地方看见你。还有,花的钱我会一笔一笔记着,你最好给我考上,考不上一分不少的还给我。”
柯子璜大为不满,“太苛刻了吧,于木朵,你忘了你欠我的!”
我起身,“你自己想,我欠你的还没还清。”
谈亏欠,谈还债,不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永远会像戴在脚上的镣铐,举步维艰。
3. “要么滚出这个圈子,要么和你绝交。”
宋知衡的车后翼子板轻微蹭掉些漆,钟灵带我来到一家技术有保障的汽修行。重新喷漆需要大约半天时间,她便约我在附近的商场随便逛逛。
一进商场,到处装点着彩球,雪片,铃铛,我才反应过来圣诞将至。商家忙着打折促销,顾客汹涌,我和钟灵都没有什么采购的兴致,找间咖啡店坐了下来。
“哦,忘了自我介绍。”她递来一张名片,“我是市电视台《第一线真相》的记者。早该联系你修车了,不巧临时被派到地方做追踪采访。”
“不要紧。”短暂斟酌,我补充道,“车不是我的。”
钟灵长长地哦了一声,笑着道:“怪不得呢,我打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车主怎么变女的了。你和宋先生是?”
“同学。他在出差,所以把车子交给我处理。”
“原来如此。”她抿口咖啡带慢下节奏,似闲聊般问,“前段时间微博上疯传的‘某酒吧群体斗殴’的视频,你看到了吗?”
我很敏感,“你想报道这件事,现在是在采访我?”
她当即一笑,“当然不是。所有消息都被封锁了,就算我想报道,台里也不会播的。”她保持着笑意盯着我看了会儿,“坦白讲吧,我看上宋知衡了,打算追求他。不知道他介不介意比他大几岁的女生,在这之前,我想多了解了解他。而且,我觉得我和他还挺有缘的。”
宋知衡英俊多金,被人一见钟情很正常。
我既没有表现出意外之色,也没有详细追问的欲望。或许正因为我没什么反应,习惯了你来我往的钟灵,反而更加活跃,打开了话匣。
“我说的有缘,不是和他追尾,而是几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曾接触过一件和‘泰伦药业’有关的纠纷案。”
“纠纷案?”我疑道。
“你不知道吗?闹得还挺大,看来你们应该是普通同学。”钟灵坐到我身旁,像在整理思路凝神默了默,继续道,“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大概七年前吧,‘泰伦药业’处于转型阶段,研制出一款用于抑制脑肿瘤术后后遗症的新制剂。临床试验阶段爆出的一些负面消息,说新药可能导致抑郁,神经系统紊乱等精神方面的副作用。几年后新药问世没多久,又闹了一次。”
“是真的吗?”
“这些都是据参与临床试验的患者家属反应的,也拿不出具体证据。药物试验合法保密,台里想深入追踪也采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再说,患上脑肿瘤,本来就容易产生巨大的心理和精神压力,所以也很难界定患者是在服药前,还是服药后出现的精神问题。”
听钟灵的口气,她更倾向于站在“泰伦药业”一方。我虽然对制药行业不了解,因为于木胜和宋知衡的关系,也或多或少知道“泰伦药业”现在是行业里的领头羊,发展正劲,前景一片光明。看来当年的纠纷案对它丝毫没有任何影响,也许真的是谣言讹传,钟灵有态度倾向也不无道理。
可也许因为女人的第六感使然,我还是忍不住追问:“当时闹得有多严重?”
钟灵可能没想到我会更关心几年前的纠纷案,探寻般从上至下审视了我好几眼,“严重到爆出有患者在试药期间自杀。因为‘泰伦药业’危及公关做得及时有效,态度良好,赔了每位患者家属一大笔抚恤金,所以过后也没有人再追究。新药也在上市一年后,被泰伦药业最新研制的同类型药剂所替代。”
从时间线上分析,纠纷案就发生在宋知衡出国留学的同一年,那会不会和他说的“输着营养液,被抬上飞机”有关呢?
我毫无逻辑可言地联想着,一时忘记了钟灵的存在,没再开口说话。
“……于小姐,你知道吗?”
我猛回过神,没能听清她的话,抱歉道:“叫我名字就好。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钟灵耐心重复道:“我想问,你知道宋知衡什么时候回国吗?”
“不清楚,可能两三个月,也可能半年。”我照实回答。
“冒昧问一句,方便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吗?”
“这……”
看出我的迟疑,钟灵回以体谅的微笑,“那等他回国,请你代为转告,可不可以约他做个专访。你知道,像宋知衡这样的人很有新闻话题点。”她俏皮地冲我眨眨眼,“当然,我也想假公济私一下。女人到了我这种‘一言不合就怀孕’的年龄,遇到中意的男人,不主动出击是会后悔的。”
钟灵半自嘲式的坦率令人难以拒绝,我只好说:“我试试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见多识广的钟灵给我讲了许多奇葩又有趣的社会新闻。她很健谈,富于感染性,看得出来是个精力充沛,行动力极强的人,浑身上下散发出蓬勃的朝气。我被她的性格所吸引,不知不觉从陌生人,就产生出朋友间的轻松感和亲近感,自然而然地相约有空再聚。
下午的时间一晃而过,汽修行与钟灵道别,我开车前往季维方的家。说好“静空”见,她不仅失约,而且失联。整整四天,微信不回,打电话关机,找上门也不在家,问遍周围所有认识的人,都说没联络,不知道。
同样的情况以前也出现过。季维方爱好旅行,擅长“说走就走”,常常前晚一起喝酒,隔天人已经在南美某海域浮潜,自拍满屏金发碧眼的半裸帅哥。白正非也说不必太担心,季维方向来自由散漫,不按牌理出牌。
即便如此,我仍再次登门。电梯里遇到位外卖小哥,我们同楼层下,;来到同一扇门前。季维方会不会明明在家故意不开门?闪念间,我侧身背靠墙壁,一个眼神交流,小哥会意地敲响房门。
门开的一瞬间,我拿过小哥手中的打包袋,挤了进去。
季维方吓一大跳,“于木朵!你拍电影啊,演警察破门而入!”
我没说话,反手带上门,环顾一圈杯盘狼藉的客厅,再看回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季维方。蔫头耷脑,与以往判若两人。
“四天没出门?”我问。
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拎走外卖窝进沙发,边吃东西边继续看电影。
一定有事。
跨过满地的啤酒罐,我径直挡在电视机前。
“干嘛,你的脸比高司令好看?”季维方不耐摆手,“让开啊!”
我没动,“我在等你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她呵呵一笑,“能有什么事?玩累了想学你一样,过几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不行吗?”
“行。但你先告诉我那天你回公司,徐墨瑾是不是为难你了?”
“没有。”她撇过眼,立刻道。
季维方脾气犟,我也不是好应付的主儿。来到她身旁,操起两听啤酒开封,我先干掉一半,再递给她另一听。她不接,我硬塞进她手里,一声不吭转移视线,陪着她看电影。
美式喜剧《疯狂愚蠢的爱》,笑料层出不穷,可我们两个人盯着屏幕,谁也没有笑。
日薄西山到夜幕低垂,啤酒一口接着一口,一听接着一听。默默干掉全部,我起身要出去买,走到门口被季维方喊住。
“朵儿,不喝了,陪我聊会儿。”
她似累极,轻飘飘走进卧室倒头躺下。我席地而坐,望着半边脸陷进床里的季维方,竟觉得此刻的她像一株水中浮萍,无依无靠,孤单飘摇。
季维方拨开长发,忽而问:“朵儿,咱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多了吧。”
“记得第一次见面吗,在‘静空’。你被白正非带来试唱,咱俩互看不爽,我嫌你脸臭瞎几把拽,你嫌我……你嫌我什么来着?”
那时年少,我赧赧道:“我没嫌你,就是不习惯和陌生人接触。”
“对!你吧,肯定拿自己当‘天煞孤星’!”她猛地抬头,控诉完又像无力负荷重重跌回去,仰躺面对天花板,“一晃都五六年了……我还没红,你也还没开个人工作室。”
双手环抱膝盖,我抿唇笑笑,“我以为你不想红。”
“怎么可能,既然进了这行,傻逼才不想红。”季维方扭过脸对着我,有些憔悴的脸庞染上一层瑟瑟暮秋般的落寂与颓丧,“我刚出道那会儿人蠢又贪玩,一旦疯起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有次玩得太过火,不小心被人录下视频,又传到了狗仔手里。是公司花高价买下视频资料,帮我把新闻压了下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其中最荒唐,最疯狂的一段,也都希望最好永远不为人知。我不明白季维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倾诉她曾有过的年少轻狂。不敢胡乱猜忌,预感又实在不好,我绷紧全身每一根神经,沉默着。
季维方挺腰坐直,“现在,那些视频在徐墨瑾手里。”
“怎么会?!”我惊呼。
她摇着头自嘲地弯下嘴角,“没什么不会的。自己办的蠢事,自己解决不了变成把柄,不是捏在这个人手里,就是捏在那个人手里。”
“徐墨瑾她……”
“她给我两个选择。”季维方截断我的话,看似平静地说,“要么滚出这个圈子,要么和你绝交。”
我目瞪口呆。
比起震惊和愤怒,徐墨瑾的举动更令人感到无语。
季维方仿佛能看穿我的心,笑道:“是不是觉得她很幼稚,还当自己是高中生,喜欢搞排挤孤立。可这一套,真他妈的管用!”她说着挪到床边与我面对面,神情严肃,“于木朵,反正你性格孤僻,有没有朋友无所谓。咱俩绝交,对你也没多大影响,对吧?”
我静默须臾,点点头,“对。”
4. “硬——睡。”
状似艰难的选择,因为彼此迅速达成共识,好像轻而易举便被翻了篇。
和季维方路边摊撸串,她笑称分手宵夜不醉不休,两个人都喝多了。一路高歌而归,和衣醉倒进她家的沙发,我醒来时已是夜半三更。头痛欲裂再难入睡,帮季维方脱去外衣长靴,盖好毛毯,我悄无声息地离开。
冬夜大雾弥漫,道路仿佛失去尽头,我不自觉地也失去了对速度的感知。摩托车骑得太快,人也像跟着失速一样,大脑空白,来不及思考什么。踏入明晃晃的电梯,头痛引发畏光,我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听到叮的一声,才睁开眼走了出去。
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我以为自己头痛加剧出现幻视——远在印度的宋知衡,怎么可能大半夜出现在我家门口。
按揉着太阳穴摸钥匙开门,我刚迈进屋,胳膊一紧,天旋地转间人就倒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装没看见?”
饱含笑意的声音好像来自浩渺天际,我听得似清非清,扶着快炸开的脑袋望去近在眼前的男人,眯起眼睛渐渐对准焦距。
“哦,是你。”伸出一根手指,戳他有点凉,有点滑的脸颊,我肯定无疑地道,“活的,不是幻觉。”
他闻言微蹙眉头,俯身贴近我的脖子狗似的闻了闻,眉峰锁得更紧,“喝醉了?”
我晃动手指,拖着长音纠正:“宿——醉。”
头痛仍未好转,但睡意再度袭来。我推开宋知衡,径自走进卫生间刷牙洗漱。眼尾余光里他的身影一直停留在门边,透过镜子深深凝视我。这样深情款款的宋知衡映入我眼帘,又一次虚无成如梦幻影。
掬一捧冷水胡乱洗把脸,沾湿的发梢滴着水我也懒得擦,走到门口想说让一让,话到嘴边被一个铺天盖地的吻悉数淹没。
宋知衡的吻来势汹汹,仿佛酝酿良久终于得以释放,转瞬又变得温柔至极,不疾不徐的唇舌纠缠,像要把我融化。本就体乏无力抵抗,我很快便意识模糊软在他怀里,任由着他带我进卧室,褪去衣衫,一同陷入柔软大床。
缱倦的吻不知持续多久,感觉到宋知衡的大手从衣摆探入,徘徊中逐渐上行。刹那眼前如同闪过一道强光,大脑骤然清醒,可身体却不听使唤,本能地跟随宋知衡急速下坠。
再不悬崖勒马,便是丢盔弃甲。
“宋知衡。”浑身燥热,呼吸凌乱,我逼着自己放冷语调,“我头很痛要睡觉,如果你现在和我上床,和上一条死鱼没分别。”
他初听一愣,而后开怀大笑倒进我的颈窝,带着愉悦笑声轻啄起我的脖子。我推他,他就下嘴咬我,拿捏着力度听我吃痛呻吟再松口,再轻吻。如此反复,仿佛乐此不疲。
这样透着原始野蛮本性的挑动,反倒更容易擦枪走火。我卯足劲儿再度推开宋知衡,背对他掀起被子盖住全身,闭上眼睛。
“我真的要睡觉。”
身后安静片刻,宋知衡无声地贴了过来,一只手穿过腰际搂紧我。
亲密接触,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无奈又烦闷地将脸埋进枕头,我瓮声瓮气地抱怨,“你顶着我,我怎么睡啊!?”
“硬——睡。”
料不到宋知衡会学着我先前晕乎乎的语气开黄腔,我想笑但没力气笑,甚至困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更别提还嘴。安安静静躺了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兴致大发,我索性保持现状,难得的没有如以往辗转反侧,放松的沉沉睡去。
无梦好眠醒来,室内光线昏暗,窗帘紧闭看不到外面是白天或黑夜。床头柜上常年摆着老爸留下的曲谱本,虽然被我精心保存,依然逃不过时间的洗礼,边缘已泛黄打卷。我没忙着起床,一动不动地望着它发起呆。
“醒了?”
听见宋知衡的声音,我收回不自觉伸向曲谱的手,回过头。他穿着衬衫,领口扣子散开,半靠床头。眼睛盯着手中的平板,指尖滑动,似乎在工作。液晶屏冷光映照脸庞,样子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硬朗了许多。
“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他没看我,“七点二十一分。不长,三个小时十四分钟。”
所以,他睡的时间比我更短。
稍微动一动,头痛又开始大肆叫嚣,昨晚真的喝多了。重新背对宋知衡,我闭眼再睁开,轻声问:“回来过圣诞?”
“圣诞节是我父母的忌日。”
心房一滞,我突然想起和宋知衡恋爱一年多里,经历的两个圣诞节,我们从没有一起度过过。我曾浪漫天真地幻想过白色平安夜晚,我们站在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下牵手,许下美好愿望。心怀憧憬向他提起,他总是拒绝,不给理由。
那时的我太爱宋知衡,爱得小心翼翼,爱得如履薄冰,将自己越放越低,几乎事事言听计从,不敢过问为什么。就是这么心甘情愿,更不会去思考原因。
现在想来,在以前那个俊朗,优秀又清傲的少年面前,十六七岁的于木朵完全没办法用伪装出的强悍,来掩饰自己心底的自卑。只因宋知衡不喜欢粗鲁的女孩,就得脱下自我保护的外衣,把最赤裸的自己双手奉上,哪怕明知它脆弱敏感到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也许那些年,我不了解宋知衡,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在想什么?”
宋知衡忽的靠近,贴着我的耳廓问。我没有回答,拉开他抚上我腰间的手,翻身下床,赤脚走到窗前掀起窗帘一角。
又下雪了,灰蒙蒙的天空,白茫茫的世界。
“把鞋穿上。”宋知衡催促道,也起了床,“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吃早饭。”
卫生间不大,挤进两个人更显逼仄。
宋知衡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新牙刷,拿过我手中的漱口杯便用起来。我满嘴泡沫,看着镜子里神情轻松自若的他,发傻似的呆住了。他胳膊一展将我箍在怀里,用另一只手臂顺了顺我鸡窝一样的乱发,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刷牙。
我想说话,泡沫太多张不开嘴,宋知衡状似体贴,立刻把漱口杯喂到我嘴边。
狠狠瞪一眼镜子里面带笑容的宋知衡,我没有接,弯下腰就着水龙头草草漱口,忽然感觉不对。
“宋知衡,你性饥渴吗,这样都有反应!”我一声低喝,忙直起腰板。
他像没听见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刷完牙,用我的毛巾洗完脸,才朝我点点头。“对。饥渴到我还以为昨天晚上会忍不住。”
“……”
“走吧。”宋知衡轻拍下我的头,牵起我的手,淡淡道,“我时间有限。”
临出门,我才注意到玄关处立着一个便携旅行箱,明摆着宋知衡一下飞机就赶来我家。到底在门外等了有多久,不得而知。宋知衡穿鞋的时候,我又发现他左手掌侧贴了一张创可贴。是不是那天讲电话,他摔坏东西不小心伤到自己?我想着,也没有问。
心里有动作,肢体上的动作就变慢了,军靴鞋带总也系不牢。与此同时我的手机响了,明明在附近,自己口袋里却没摸到,正纳闷,手机莫名出现在宋知衡手中。
“昨天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了。”他解释道。
他越语气平常,我越别扭脸颊发燥,忙拿回手机,侧过一边接通于木胜的电话。
“亲爱的姐姐,一夜春宵过得怎么样啊?心情是不是很好啊?”
听起来臭小子心情更好,我平平道:“你想说什么?”
“姐,昨天下午你不在家,知衡哥给我打电话,问我你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听他说要等你,就想回去陪他,后来一想不能耽误你们的二人世界。我又想着给你打电话,再一想,更不能提前暴露知衡哥给你的惊喜。”于木胜邀功似的讲了一长串的话,还没完,“姐,有没有觉得你弟弟很机智啊?”
“特,别,机,智。”
我咬牙切齿,一为于木胜的自作聪明,二为宋知衡的自作主张。和于木胜讲着电话,他已经蹲下帮我把鞋带系好了。
手机那边的于木胜毫无察觉,放开声音高喊道:“姐,既然你心情不错。我邀请你和知衡哥今天来趟学校,就我休学的事宜,进行一次友好亲切的洽谈。”
友好亲切?
宋知衡没起身,抬头朝我温柔一笑。我心口震了下,有点尴尬又转向另一边,对于木胜说:“你是怕我不友好,所以找个人保驾护航吧?”
话音落地,手机被宋知衡抽走,他接着对于木胜道:“我白天还有事,晚上我和你姐一起去接你吃饭。”
这俩人简直像里应外合,共同向我发起夹击。
腹背受敌的我急了,伸手去抢,“喂,我同意了吗,你就乱下指示。”
宋知衡身高臂长,将手机举过我的头顶,摁下红键挂断,才还给我。
“走吧,先吃早饭。”他揽过我的肩,讨好般道,“我吃不惯印度航空的飞机餐,肚子好饿。待会儿还得回公司卖苦力,乖,别闹情绪。”
我原地不动,没好脸色地回道:“你卖你的苦力,我自己去找我弟。”
“不饿是不是?行,我也忍着。反正我饥渴,先给你卖点苦力。”
宋知衡说着搂紧我的腰,要把我屋里带。我彻底怕了他,落荒而逃般打开房门,自己先走出去按电梯,又不甘心。
“宋知衡,你现在脸皮太厚了!”
他满不在乎,“嗯,跟十六岁的于木朵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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