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墨瑾你错了,我和你只有一首歌的恩怨。”
雪后初晴,一轮冷太阳高高地,远远地悬挂天际。
咨询完故意伤害罪和解流程,我从公安局回医院,于木胜已经主动转到普通三人间。另外两床病人前后脚办理出院,病房暂时只住着他一个人。昨天伤人者母亲来求情,于木胜虽没出面,但在病房里也看得听得一清二楚,所以我一提下午去公安局签署和解协议书和谅解书,他想也没想,爽快答应。
姐弟同心没多费唇舌,我也乐得清闲。瞧见床头摆着一大束芬芳扑鼻的香水百合,感叹句私立医院病房条件就是好,走去窗边欣赏雪景。
“你这说这花儿吗?”于木胜指了下,随意道,“是转病房的时候一个漂亮姐姐送的,她还祝我早日恢复健康。”
我脚步一顿,直觉反应可能是徐墨瑾,有一个闪念想把花丢出去,转瞬又觉得这种冲动太幼稚,便直接选择忽略。
“复学的事考虑怎么样了?”窗下阳光和煦,我伸展着四肢,转移抽烟解乏的瘾头,“今天没时间,明天我们再去学校。”
“姐,明天周末,去也办不了。”
于木胜盯着壁挂电视,频频按动遥控器换台,调大音量。我以为他在故意回避,刚想催他关电视,忽听见电视里女主播提到“泰伦药业”四个字,不自觉地也将注意力投向正在播出的本地新闻。
一则短讯,报道城北工业园区泰伦药业新研发中心的奠基仪式。仪式盛大隆重,众多省市领导莅临现场。宋知衡的姑姑宋沁作为泰伦药业研究院负责人也位列其中。站在一众西装革履的男人之间,宋沁异常耀眼,众星捧月般备受瞩目,又更加显得不可一世。
七年前,她就是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手握权杖,拥有操控人命运的无上权利。我依然清晰记得,至始至终她都睥睨着我,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裸的轻蔑与不屑。
她让我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从来生而不平等。有人生来高贵,有人一辈子曲腿弓背。
镜头给了宋沁许多特写画面,于木胜忽然问:“姐,你觉不觉得那个宋沁长得和知衡哥有点像?”
亲姑侄长得像也不稀奇。同样出众的眉眼有六分相似,犀利眼神如出一辙。
“她是宋知衡的姑姑。”我平平道。
“怪不得。这家私立医院好像是泰伦药业出资成立的。”新闻结束,于木胜关掉电视,面向我,“我们学校和泰伦药业也有很多合作研发项目,有栋教学楼还是泰伦药业建的。我们医学院有不少学生去做过试药人。”
“试药人……”我对医药知识几乎一片空白,“试药人是什么?”
于木胜像来了兴致,头头是道,“每种新药批准生产使用前都必须经过四期临床试验,通过试药人来体验新药的安全性和确定合理的给药剂量。试药人有的是为了命,把新药当做最后的希望。有的人为理想,为推动医药进步,拿自个儿当神农尝百草。大多数人只是为了千把块的试药补助,现在有不少人做‘职业试药人’。”
我听着听着,觉得蹊跷,“你怎么会了解得这么清楚?”
他正伸手在枕头底下摸什么东西,漫不经心地道:“嗐,穷学生,尤其是学医的穷学生是试药人的主力军。我进校没多久,就有同系师兄问我愿不愿意冒点险,挣快钱。”
我心中一凛,“于木胜,咱没穷到那份儿上,你绝对不准去!”
“知道知道,我最怕死了,不可能舍得拿身体健康赚钱。”
于木胜说着,又里里外外翻找好一阵。半边身子险险悬在床边,往床底下寻摸,他猛地抬起头,讨好笑着对我道:“姐,我好像把手机落楼上单人病房了。你能帮我去拿一下吗?”
丢三落四是这小子的老毛病,我边往外走,边问:“确定是掉在那里了?”
“应该吧。”他搔搔头,似乎也不大确定,“我记得放衣服口袋里了呀。姐你快去,手机丢了是会要人命的!”
匆忙乘电梯上楼,推开门,病房已经被整理得焕然一新,我就知道找到手机的几率不大。只能去护士室碰碰运气,一转身便看见徐墨瑾站在跟前,面带笑意,手里捏着一支眼熟的银色手机。
“是在找这个吗?”她举起手机,笑吟吟地问。
明知故问,我忍不住出言讽刺,“第三只手又痒了吧。”
“于木朵!”她听出我的言外之意,笑容即刻凝固,语气生硬地解释道,“保洁员打扫病房发现手机,我刚巧经过知道是你弟弟的,她就把……”
“行了,谢谢你。”不耐烦地打断,我走近两步伸出手,“可以物归原主了吗?”
徐墨瑾略略扫过一眼我摊开的掌心,转动着手机又恢复笑容,“有时间吗,聊两句。”
“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可聊的。”面对某些人,我的容忍度为零,更遑论修养,“你不给,我就开抢。我可不在乎你有没有生病。”
“我怀孕了。”徐墨瑾像料定我不敢对有孕在身的她动粗似的,口气坚定地像亮出一张御赐免死金牌,“你难道不想知道孩子是不是宋知衡的?”
从徐墨瑾平坦的小腹抬升视线,又看回她那张显出几分自负骄傲的脸,我忍俊不禁。“你孩子是谁的,跟我他妈的有关系吗?生孩子顺便也把你的中二病治治吧。”
我侧身欲走,她举步再度挡住去路。
“于木朵,你对我态度这么恶劣,说明你仍然很在意我和知衡在一起。”
我低头笑笑,“徐墨瑾你错了,我和你只有一首歌的恩怨。”
当年,一首歌送徐墨瑾进入流行音乐的最高学府,而我这个真正的曲作者,却沦为可耻的“剽窃者”四处碰壁。要不是遇到白正非,让我到“静空”驻唱,又一路提携护航,我可能早就放弃音乐转行了。
因为徐墨瑾,我险些永远告别最爱的事业,这个理由足够我憎恨她一辈子。
“我知道昨天晚上知衡去找你。”徐墨瑾眼眸中闪过一丝像怕失去什么的不安,转瞬惶然后又更坚定,“如果你肯答应我远离知衡。我可以公开道歉,还你清白。”仿佛为证明自己决不食言,她递来手机,“实不相瞒,宋知衡会是‘泰伦药业’未来的继承人,择偶标准有多高可想而知。你和他那段清纯天真的高中恋情已经没有延续的可能了。”
先示弱开条件,再摆事实断后路,淡淡噙笑的徐墨瑾措辞简直完美,无懈可击。
我接过手机,重新审视七年未见的徐墨瑾,似乎已经学会用平易近人的微笑掩饰骨子里的傲慢。看穿那层掩饰后,她依旧还是那个自恃高人一等的徐墨瑾。她从来没有看得起我过,所以剽窃我的歌,也不觉得有愧。
“徐墨瑾,你在害怕什么?”她的笑脸微微一僵,我继续道,“你现在道歉还我清白,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你和宋知衡的事,也不要把我扯进去。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早就没什么同学情分,做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最好。”
“朵儿。”适时出现的季维方喊了我一声来到跟前,滑下墨镜看着徐墨瑾,问,“这位是?”
“你是季维方吗?”似乎知道我开口一定没好话,徐墨瑾先笑容可掬地朝季维方伸出手,“我很喜欢你的歌。”
“谢谢。”瞧出我面色不善,季维方并不算热络,客气回握后,往病房内瞟了一眼,“你弟出院啦?”
“转到普通病房了,走吧。”
和徐墨瑾言尽于此,我说的够多了,与季维方一同踏进电梯。她背靠轿厢壁,偏着头像在思索什么,眉头渐蹙。
“那女的是谁啊?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没在意,“昨天你来看于木胜,也许打过照面。”
“不不不,”季维方连连摆手,“肯定不是在医院……算了,算了,想不起来。”她摘掉墨镜,含笑的眼睛里全是戏,撞了下我的胳膊问,“听说昨晚上你那个初恋,追你追到‘静空’了。白正非还讲了他一个好痴情的故事。这回你弟没说错,初恋对你余情未了。”
如果没有刚才与徐墨瑾的交锋,我或许会产生动摇。脑袋里的确冒出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自己对宋知衡是否仍存有爱意;他对我会不会也有割舍不下的情感;嘴巴上说到此结束,可再见面能不能洒脱到底……杂念繁冗,昨晚彻夜难眠就是最佳例证。
现在,杂念全消。
“你问我那女的是谁,她是宋知衡的正牌女友,已经怀孕了。”
“不是吧。女友怀孕还招惹你,姓宋的够渣的。”季维方自称女权主义先锋,平生最痛恨玩弄女人的渣男,此刻已杏目圆瞪,同仇敌忾,“周四晚上我得好好会会他。喂,你要心疼,我可以考虑嘴下留情。”
电梯门开,我留下句话,“你想怎样就怎样,不用考虑我。”
按约定时间,季维方开车送我和于木胜去公安局办理和解手续,一切顺利。婉言拒绝肇事者父母的晚饭邀请,得知季维方要送我去“静空”取摩托车,于木胜赖在后座,死活不肯下车。言之凿凿,住院像坐牢,好不容易出趟医院,怎么也得自由够本再回去。
于木胜本就是上蹿下跳的猴子性格,老老实实住两天院确实把他憋够呛,我没反对顺了他的意。吃过晚饭,推着轮椅一进酒吧,所有人都来嘘寒问暖。于木胜开朗活泼,话又多,跟谁都能聊两句,和“静空”的人混得比我熟。
趁白正非不在,他仗着人缘好,非霸占小舞台要高歌一曲。宣示立场似的,开口便扯着脖子,自以为用情深刻地唱了首《水手》。
如果说我的音乐天赋遗传自老爸,那么于木胜的一副好皮相则尽得老妈真传。眼神勾人,装装忧郁真像那么回事,跑调跑到外太空也没人哄他下台。反正两杯小酒下肚,晕晕乎乎,再难听的歌也会变成天籁之音。
酒客能忍,我和季维方两个玩音乐的不能忍,跑到远离舞台的角落喝酒闲聊,时不时仍能听到臭小子的鬼哭狼嚎。
再是一声破斧劈山的高音,季维方笑道:“看来他真不打算复学,坚决和你斗争到底。”
季维方喜欢于木胜,待他像亲弟弟。虽没明讲,但我听出她有点替他当说客的意思。“没得商量,硬着头皮也得给我把书念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复学,我也不可能同意他当海员。”
“他问过我开一间音乐工作室大约需要多少钱。朵儿,你们可是亲姐弟,执拗起来一个样,也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季维方对瓶吹口酒,“听听,就像他刚唱的‘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
季维方的话音未落,于木胜的歌声戛然而止。不用看也知道,白正非来了。
白正非待于木胜也不错,却不会惯着他。恰恰相反,白正非管教起于木胜来一点不心慈手软,弄得于木胜时常有叫他“爹”的冲动。
果不其然,没多会儿,偃旗息鼓的于木胜推着轮椅,跟在白正非身后,来到我们所处的角落。趁白正非不注意,他不断冲我讨饶使眼色,意思是别把退学的事告诉白正非,免得再挨顿训。我没搭理。季维方倒配合,暗暗比了个OK的手势,听白正非喊她,忙正身应了一声。
“你们公司新签的歌手什么来头?指明让我当她新专辑制作人。”白正非落座便问。
季维方摇头,“不知道,感觉来头不小,玩神秘到现在还没现真身。大叔,你要回归乐坛?”
“不回。”白正非答得干脆,又问我,“你呢,给她写的歌写出来了吗?”
“嗯。昨晚上写了首,连夜赶出小样,今一早发给公司了。”
“我艹!”于木胜一惊一乍插进话,“姐,你无敌女超人啊,两晚上不睡觉。”
“要你管!”我用力拍开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伸来偷酒的手,肃目相向,“老实点,不然立刻回医院躺着。”
他扁嘴,“姐……”
“行啦,喊妈也没用。”
季维方哄小孩子似的,端起桌上薯片塞给他,而后做起冥思苦想状,嘴里念念有词——白天一问还没灵感,怎么晚上就写出来了。该不会因为和初恋情人重逢,感慨特别多,灵感如泉涌吧。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有感而发。首次尝试复古摇滚曲风,一气呵成只花了十分钟,而且相当满意。我没承认也没否认,笑着对季维方道:“神秘新人如果没看上不收,给你吧。我只有一个要求,换个编曲。”
她撩动长发,竖起一只纤纤玉指晃了晃,“我现在对唱歌兴趣不大,准备转战幕后培养新人唱跳组合。”目光一转,直指捧着薯片当好孩子的于木胜,“小子,别惦记着当水手了,跟着姐姐混娱乐圈,当歌手吧。”
“我五音不全,也不会跳舞。”于木胜直摇头。
季维方不屑一顾,“所以让你混组合,可以做颜值担当,RAP担当,搞笑担当。”
季维方爱好广泛,热度却实在有限,一时兴起说的话听听足矣。打声招呼,和白正非来到酒吧后门外的安静巷弄,我拿出手机给他听新歌小样。每逢写出新歌必请白正非过目,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如仪式般郑重,我也只相信白正非的耳朵。
白正非戴着耳机倚靠墙壁,闭目投入。我屈膝坐到石阶上安静等待,缤纷的霓虹灯在脚边投落斑斓光晕。盯着一地支离碎影我仿佛出了神,脑海中时空混乱交错。一会儿是七年前老妈和宋知衡一个接一个地突然消失,一会儿又是宋知衡和徐墨瑾一个接一个地重回眼前……
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只有我原地停留,从不曾前进与后退,像在固执等待着什么。
我给不了自己答案,陷入淡淡怅惘,耳边突兀传来一阵窸窣异响。
高竖的铁丝网外是一家知名夜店后门,一个男人正搂着个衣着暴露的年轻女孩走出来。那女孩已醉得不省人事,软绵绵半吊在男人身上,披散的长发遮挡住大半边脸颊。似乎骤然感觉到彻骨寒意,女孩抖个激灵一瞬清醒,推开男人便破口大骂。男人惊慌四顾,忙上前堵女孩叫嚷的嘴。
两人纠缠间,我一眼看清女孩的脸,是柯子璜。
“放开她!”
厉声呵斥下,男人动作停滞,隔着铁丝网望了我一眼,竟毫无惧色。酒醒大半的柯子璜趁机挣脱,又钻进后门跑回夜店,男人随即紧追不舍。来不及跟白正非交代清楚,我也立刻奔进“静空”,打算从正门绕到隔壁夜店。
疾步至门口,慌不择路逃出来的柯子璜差点和我相撞。她踉跄摔倒,我抓紧胳膊扶起她,男人也追了出来想抢人。还好经验丰富的白正非带着“静空”的人及时赶到,男人见我们的人多势众,飙句脏话愤懑败退。
惊魂未定的柯子璜瑟瑟发抖,拨开凌乱长发抬起头,在我脸上对准焦虑一怔,又开始大吵大闹。
“于木朵,你放开我!我不要你管!”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瘦得没二两肉,没能耐反抗,硬被我拖回“静空”。我一松手,她像个散架的玩偶往地上一瘫,袒着几乎半裸的胸脯,鼓着眼睛和我对看,根本不在乎周遭人的眼光。
不知谁找来件外套,于木胜帮她披在身前。她不买账,一把扯掉远远丢开,泄愤似的又踹了下轮椅。于木胜扶稳轮椅捡回外套,还想帮她遮羞,被我狠瞪手一松,乖乖退到旁边。
柯子璜小脸一甩,“我不需要你们姐弟俩假好心,哼!”
“你要不是柯子珫的妹妹,我才懒得管你。”
“我是他妹妹又怎样,难不成你还想当我嫂子?我告诉你于木朵,我不用他管我,更不用你来管。”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她更来劲,当众放肆撒泼,“有本事你去找他告状啊,说我自甘堕落!我还就自甘堕落了,怎么着吧?!”
接过白正非递来的一瓶威士忌,我走到柯子璜跟前矮身半蹲,把酒瓶重重杵在地上。“光嘴巴上说说,证明你还不够醉。这瓶酒我请你,我敢保证待会儿你往大马路上一躺,很快就会有人带着你去堕落。只要你明天早上醒过来不后悔,这里没人会拦着你。”
小姑娘也硬气,二话不说操起酒瓶咕咚猛灌。威士忌不比只有卖相的调酒,还没入喉,柯子璜已承受不了刺激的辛烈劲,全数喷出口,接着肩膀一抽,毫无征兆地号啕大哭。
想哭就哭,肆无忌惮,这才有点孩子的样子。
拣起外套覆盖柯子璜消瘦的肩膀,我和在场人简单眼神交流后达成默契。白正非送于木胜回医院,我和季维方送柯子璜,醉醺醺的不便回学校,带回我家暂住一晚。
虚惊一场,闹也闹了,哭也哭了,柯子璜侧卧在后座酣然入梦。
我不是无敌女超人也会犯困,懒懒窝进座椅打盹。
“朵儿,先别睡,我问问你。”季维方推我胳膊,“你怎么招惹人家小姑娘了,像跟你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慢慢睁开眼,盯着前车窗规律摆动的雨刮器,粒粒雪籽被扫去再覆上,仿佛无止无休。
“她哥哥柯子珫是我老爸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老爸过世后,他一直很关照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尽心尽力帮忙解决。有次我急用钱,数目不算小,他知道了一点没犹豫借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妹妹想考舞蹈学院附中,那钱本来是给她准备读书的。结果因为缺钱,她只能去读普高。”
柯子璜读小学的时候父母离异又各自再婚,她谁都不愿跟,拉着柯子珫的手不肯放。柯子珫也不想再和父母有什么牵扯,带着她独自生活。常年漂泊海上,柯子珫便托我照顾柯子璜。舞蹈家的梦想早早夭折,她将责任全部归咎于我和柯子珫,一直心怀芥蒂。
南下前我去学校看过她,除了要钱,警告我不准向柯子珫打小报告,别无多话。
即便当时毫不知情,但我对柯子璜仍抱持歉意,加之对她哥哥的承诺,我绝不可能放任她自甘堕落。
“怪不得,换做我,也不会给你好脸色。”季维方透过后视镜瞥了柯子珫一眼,像在确认她是否熟睡,压低音量道,“她哥对你有意思吧?如果只因为你是他师傅的女儿,不至于愿意把亲妹妹读书的要紧钱借给你。”
我笑笑,没说话。
柯子珫出海前约我见面,明确表示想结束海员生活,稳定下来。我早过了懵懂无知的年龄,心里很清楚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讲这种话,无疑等于表白心意。我拒绝了,干脆到不假思索,也直接到令柯子珫无话可说,苦笑连连。
我很感激柯子珫,但感激构不成爱情,至少构成不了我的爱情。
“朵儿,你老实讲,是不是忘不了初恋?”季维方没等我回答,指尖轻快敲着方向盘,跃跃欲试地道,“只要你一句话,姐姐我可有不少法子让他知难而退。”
我稍侧身,“比如?”
“比如趁大叔生日,我精挑细选三五美男供你尽情享用,保证气到他吐血。”季维方胸有成竹且心细如发,“你先告诉我,你初恋长什么样,高不高,身材如何?”
“很帅,很高。”我脱口而出,没有尝试寻找更精妙的词汇形容宋知衡。
季维方显然并不满意,“具体点,万一我精选的美男不如他,岂不是给你掉价。”
我忍不住发笑,笑完又摆出认真表情,实事求是地道:“你别白费力气了,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他帅的。”
“你这叫‘情人眼里出潘安’。再说,你这种死宅出趟门比皇帝出宫还难,才见过几个帅哥。”季维方边说,边若有所思地打量起我,“朵儿,别浪费你的好资本。下周四换个发型,换身衣服,让他看得到吃不着,迷不死也被馋到死。”
“有点过了。”我兴致不高,拉拢皮衣缩成一团,重新闭上眼睛,“到地儿叫我。”
“朵儿……”
季维方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因为我的抵触,只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相识几年,我绝少谈及自己的感情生活。一方面的确一片空白,另一方面现在的我,已经很难再向谁敞开心扉,或者说,很难再对谁交付信任。
从我写的歌里白正非听出端倪。他说我活得并不快乐,与人交往和脸上的笑容一样,永远只浮于表面。为了不会遇到很大的悲伤,不自觉地会避开所有猛烈的欢乐。
白正非一针见血,我无从反驳,但不打算改变。我再经不起太痛的悲伤带来的弭久痊愈期,那种比悲伤更痛的感觉,体验一次就够了。
2. “我在等你忙完,给我时间解释。”
一张退学申请书交上去容易,想复学却是难上加难。
于木胜请辅导员签字时,两个人有过一次促膝长谈。见于木胜态度坚决,辅导员尊重他的选择,并没有多加劝说。申请书已经层层签字递交上去,顺利的话少则两三天,多则一周,学籍管理部门一出具退学通知书,于木胜便可以得偿所愿,正式退学。
我问辅导员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隔天电话得知,申请书现在已递交到校领导办公室。因为领导出差,暂时没有签字。如果能及时说明情况把申请书拿回来,于木胜自然不用退学。但是这个忙他本人帮不了我们。我问谁能帮,他坦言最好能找人托关系,私下联络校领导。
办法摆在面前,我一筹莫展。
反观于木胜,翘着腿半躺在病床上玩手机,忍不住窃喜嘴角飞扬。
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沉吟道:“我记得你前几天说过,‘泰伦药业’和你们学校有很多合作项目……”
“姐,不是吧!”他丢开手机,一脸警觉,“你打了知衡哥一顿,好意思再找他帮忙?”
我站起身,“逼不得已,不想找也得找。”
于木胜急了,“姐,你再考虑考虑啊……万一知衡哥拿架子摆谱,你吃得消吗?没必要为了我这点小事……”
后面他嚷嚷些什么,我走出病房没听真切。话是故意讲给臭小子听的,目的在于让他彻底打消退学的念头。我当然不会找宋知衡出面帮忙,已打定主意自己去见校领导,能不能成总要先试一试。
办理出院手续来到收费处,被告知有人已经缴齐所有费用。我不算太意外,问及具体金额,工作人员口风很紧,说上面交代过了,不允许透露。
有过借用柯子璜读书钱之后,我不再向任何人借钱,更不愿欠下最难还的人情债,尤其是宋知衡的。约莫估算花费,我从附近银行取出两万现金,想到没有宋知衡联络方式,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再去见徐墨瑾一次,请她代为转交。
病房里没有人,床铺有些凌乱,看样子不像已经出院。
靠在门外墙边等了几分钟,我决定去问问护士,一转身看见宋知衡朝我走来。几天不见,居然显出几分生疏,我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神色如常,没有停下脚步,轻道句进去再说,径直步入病房。
我一跟进去,宋知衡便开口:“徐墨瑾宫外孕,保守治疗失败,大出血刚进手术室。”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更令我讶异的是宋知衡的态度,像在平静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丝毫不触及个人情绪。又或许,他知道我和徐墨瑾不对付,没必要表露出什么,反正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慰藉。
我恨徐墨瑾没有恨到想她去死,但仅止于此,略颔首表示知道了,递出装有现金的纸袋。“我不喜欢欠人情。里面有两万,多了就多了,少了我再补给你。”
他一动不动,片刻沉默,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以为孩子是我的?”
不然呢?我没讲出口,也没收回手,“我怎么以为不重要,钱你拿着。”
他眸色一暗,透出抹愠色,“你听我解释,我就收。”
“我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听你解释。”
爱收不收,我把手中纸袋朝病床上随意一抛,留给宋知衡一个潇洒背影。
办完手续离开医院,路边停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一瘸一拐的于木胜猫腰望见驾驶位的宋知衡,热络喊声哥,自作主张就把屁股往车里送,还回头催我快点上车。宋知衡要当免费司机我也不拦着,告诉于木胜我自己回家,我关上了后车门。
两个轮子再快也快不过四个轮子,他们比我先到。我进屋时,于木胜正闲站在客厅中央,怪我不收拾房间。而宋知衡则坐在沙发仅有的空位里,翻看随手可得的唱片。
我谁也没搭理,转战厨房。于木胜叫唤句中午吃什么,紧跟着进来,虚掩房门。
“姐,你好阴险!”他靠着流里台,忿忿不平地道,“我以为你全告诉知衡哥了,想说服他和我统一战线,结果弄巧成拙,他本来不知道也知道了。”咬口我刚洗净的黄瓜,他囫囵接着道,“姐,你太坏了!自己不好意思开口,就借我的嘴……”
“中午吃炸酱面。”我打断他,“别跟我眼前蹦跶,出去待着。”
于木胜没挪窝,不高兴地抗议,“你要给知衡哥吃这个,我就自掏腰包,请他出去吃。”
“我没说有他的份儿。”
“姐,你也太绝情了。”于木胜不依不饶,“好歹你没回来的时候,都是知衡哥帮我跑前跑后,安排手术病房。你不该人家吃顿饭啊?”
我挑眉,“他还用亲自跑腿?”犹豫数秒,关掉水龙头抹干手,“走吧,我请你们。天冷,吃火锅怎么样?”
于木胜雀跃,一路欢呼蹦出厨房。
工作日中午时段,火锅店食客不多,冷冷清清。
于木胜一口一口知衡哥喊得热情如火,问东问西嘴没停过。好几次想把话题往我身上扯,稍露苗头,我就在桌子底下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其余时间,我只顾埋头苦吃,和对面的宋知衡几乎没有交流,连眼神对视也少之又少。他话不算多,聊了些无关痛痒的留学经历和海外见闻,谈不上有趣。
吃完饭,回家路上于木胜和宋知衡的交谈仍在继续,聊得都是些医药行业的相关热点话题。我听不懂,故意落下脚步,跟在他们身后。期间接到唱片公司的电话,音乐总监约我明天下午见面。耽误了几分钟,又比他们晚一些进家门。
宋知衡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自在悠然地回到老位置接着翻唱片。蹦跶半天的于木胜打着哈欠回房睡觉,门缝里给了我一个贼溜溜的眼色。我当没看见,也没多费口舌撵人,无视其存在就是对宋知衡至高的礼遇。
受不了满身火锅底料味,我换衣服从房间出来,宋知衡还没走。正在打电话,抬眸看见我,他低低道句你好好休息,便挂了线。我可以肯定,那必是一通徐墨瑾报平安的电话。没准还因为宋知衡不在身边陪伴,气若游丝地抱怨了一番。
既然如此,该马不停蹄赶回医院去吧。可宋知衡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离我半米之遥,手插裤袋笔直而站。
“你还不走?”我奇道。
“我在等你忙完,给我时间解释。”他不急不缓,极具绅士风度地柔声询问,“你忙完了吗?”
“没有。”
我扭头回房间无事找事。泛泛听过国内外各大榜单的打榜歌曲,把新写的旋律重新润色,又抱着吉他对坐窗前发呆……
一晃两个小时过去,我再出房间,宋知衡半侧在沙发里已经睡着了。双臂交叠,一双长腿卡在茶几与沙发之间,有点委曲求全的睡姿。我无意窥视宋知衡的睡颜,站着没动,只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很快留意到他眼底的青黑和腮边冒尖的胡茬。
心房某处倏地像冰山融雪,化开一角。
这时于木胜蹑手蹑脚来到身旁,将手里的薄毯硬塞给我,又指指自己房间。我会意,没多纠结,用行动承认自己心软,帮宋知衡盖好薄毯,来到于木胜房间,轻合拢房门。
“姐,明明还喜欢知衡哥,我想不通你干嘛要和自己较劲。”于木胜神情困惑,甚至略显急躁,“我觉得知衡哥离开几年,像把你的灵魂也一起带走了。”
这比喻过于森然,我抵着门调侃:“合着这几年是个僵尸在供你吃穿?”
“差不多吧。”于木胜拧出幽怨的八字眉,抱怨道,“你再不谈恋爱,小心更年期提前,未老先衰。你不想和知衡哥复合也行,我看子珫大哥也不错,就是他妹性格差点……没关系,反正她不是你的对手。”
我听得直笑,“于木胜,你是不是特担心我嫁不出去变老姑娘?”
“对啊!”他挺胸抬头,绷紧面皮故作老成,“身为老于家的长子,我有责任为我姐姐找一个好的归宿。”
“身为老于家长子,你不觉得你应该顺利完成学业,替老于家长脸吗?”
“姐,要不咱们各退一步。我不退学改休学一年,你让我跟着子珫大哥出海跑船。一年之后,我一定回来完成学业。你看行不行?”
对上于木胜期待渴求的眼神,打击他的话到嘴边变得柔软了许多,“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不是你想跟就能跟着去的。复学手续还是要办,我会去征求柯子珫的意见。”
于木胜大喜,“姐你说话算数!”
“算数!”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跑船回来,于木胜究竟能不能安安心心读完大学,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尝知道。即便能顺利毕业,他会不会又蠢蠢欲动,想往再次踏上甲板,更是无法预测。
我是该强势到底,从源头斩断于木胜出海的念想?还是该给他一次自尝甘苦的机会?
脑子有点乱,站在房间门口,面壁似的多想了会儿也没得出满意结论。刹那,莫名感到背后有一束目光,我立即转过身,视线直直落入宋知衡一双如墨的黑眸。心思在别处,我竟一时忘了他还在我家,四目相对中有几秒的恍惚。好像初醒惺忪的人是我,而不是看起来神清目明的宋知衡。
我尚在发愣,他先莞尔一笑,掀起薄毯一角,“谢谢。”
“不客气。”我有些败给他的执着,想了想,上前道,“我给白正非订的生日礼物到了,在顺益路琴行。你这么闲,送送我?”
他痛快说好,却没有动。
我皱眉,“还不走?”
“腿麻了,扶我一下。”他耸耸肩,伸出手。
我没多想,拉宋知衡起身。一牵一拽,他顺势就把我圈进两只手臂之间。我怒目,手肘抵上他的胸膛,硬挡开一小段距离。他又紧了紧双臂,低下头,朝我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浅笑。
“走不了,再站会儿。”
“……”
“你的手好凉。”
指尖碰到他的脖子,我改握成拳,口气比手更凉,“你打算抱多久?”
“这取决于你肯让我抱多久。”他加深笑意,唇角旧伤口泛出浅淡肉粉色,“于木朵,我一点也不闲,刚进公司,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事要做。”
听起来像在发牢骚,透着点撒娇讨关爱的意味,比近在咫尺的距离更亲昵,更暧昧。他的拥抱,他的声音,乃至微笑时左边唇角略高的弧度,都熟悉得仿佛从未曾走远,或许前一天,前一秒,就在我眼前鲜活出现。
可化了一角的冰山,仍是冰山。
我垂下眼,冷淡回应:“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取礼物。”
“答应了,不能反悔。”宋知衡改牵起我的手,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外面风大,加件衣服吧。”
“不用,我不冷。”他要脱大衣,我得以收回手插进口袋,“省省吧,我不会穿的。”
沾染他气息的衣服太烫,冰火不容。
3. “有人很关注我的感情生活,我必须逢场作戏。”
顺益路琴行一条街在音乐学院附近,需穿城而过。四点多钟,天已经暗如晦夜。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造就糟糕透顶的交通状况,宋知衡的车堵在环线高架上寸步难行。环顾左右,全都是一张张焦虑又不耐的脸孔,玩手机解闷的居多。
写歌需要绝对安静隔绝的环境,我常常不开手机,没养成低头族的习惯。打电话通知琴行熟人,可能会晚到一小时左右后,我百无聊赖地坐了会儿,烟瘾发作。
“开下门,我出去抽根烟。”
宋知衡往外望一眼,“不安全。”从手边置物匣里拿出盒薄荷糖,“忍一忍,吃这个。”
塑封还没拆,我晃着擦擦响的小铁盒,问:“特意给我准备的?”
他应了一声,辨不清承认或否认,又抽走铁盒拆封,再递给我,“‘吸烟有害健康’这句话烟盒上有,你天天看,不用我提醒。”
抿一粒清凉薄荷糖,我只手托着脑袋,斜斜觑向宋知衡。堵车的时间难消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瞎聊呗。
“有段时间常熬夜,抽烟能解乏,抽习惯了戒不掉。”我说。
他侧身,“我习惯喝咖啡。”
“你也熬夜?”
“学习。”
也对,高中时期宋知衡就是用功向学的资优生,辅导我功课时,更是严苛到我常常想撂担子走人。可我舍不得走,无比珍惜与他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甘愿听天书,只为肤浅地多看看他堪称完美的俊脸。
现在的宋知衡,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英挺的五官与更成熟的气质相得益彰。不觉审视现在的自己,太颓太丧,女性魅力稀缺,也只剩下裹在黑白灰中性化衣着里的好资本。
我仍旧吊着眼尾,漫不经心地斜睨宋知衡,“喂,你想和我上床吗?”
他蹙眉,一瞬不瞬凝视着我,沉默数秒后说:“想。”
爽快!成年男女天性自由,我也不必假装对宋知衡没遐想,飒飒笑道:“行,改天有空约。”
他没笑,车内光线昏暗,显得脸上神色意味不明。
“你就是这么约炮的?”
“对啊。不过要遵守游戏规则。活好戴套,过程不闲聊,事后不联络。”
他这回笑了,手臂搭上我的椅背,整个身子转过来与我面对面,声音低沉,“如果技术好到让你回味无穷,也不联络?”
我抬高下巴,挑剔道:“那要看好到什么程度。”
宋知衡不再说话,俯身吻住我的唇。半咬半啄短暂流连,再长驱直入浪潮层层翻卷,像
野心勃勃的将,又像温柔缠绵的兽。
艹,没白接受腐朽开放的资本主义国家教育,吻技大涨!
我也不甘示弱,发狠地与他展开一场唇舌之战,没有硝烟,只有荷尔蒙的碰撞。
如果重逢时刻,我落向宋知衡的拳头是积郁七年的怨恨,那么今天的这个吻,则倾注了我过往全部的思念与爱恋,无所保留。
我曾深爱他,谨慎又磊落,严肃又活泼。
后面车辆鸣笛,宋知衡结束热吻但没离开我的唇,轻贴着若即若离,“于木朵,我准备薄荷糖,不是为了劝你戒烟,是为了吻你。”
说完便重新坐正,发动车子迅速上路。我的视线仍胶着在他的英俊面庞,指尖不禁拂过自己湿润的嘴唇,似回味,似游离。
一个动情的吻,一句动心的话,那个会害羞脸红的宋知衡早已不复存在。
我需要时间冷静,胡乱抓了把头发,强将视线扭转向车窗外。
“回国前,徐墨瑾联系我,说她怀孕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希望通过我找家保密性强的私立医院做手术。”
也不问我想不想听,宋知衡的解释毫无破绽,而且字里行间隐隐透着对徐墨瑾的生疏。假使他的解释可信,他姑姑当年那句“两人共同赴美留学”岂不是变成假话。也许只是巧合,正好被他姑姑加以利用,轻而易举地摧毁掉我的爱情。
我没看他,问:“孩子是谁的?”语病,宫外孕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不清楚。”
“她很信任你。”
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诮,宋知衡聪明,没做声。
显然,他辜负了徐墨瑾对他的信任。只要我愿意,大可以到刚经历手术之痛的徐墨瑾面前,大肆嘲弄一番,再顺便炫耀宋知衡对我的过度信任。又或许,得知我和宋知衡重逢,徐墨瑾早做好了,我会从宋知衡口中获悉实情的准备,那天见面她想自己先说的,我没给她机会。
傲慢的人从来不允许自己处于被动的劣势。现在回想徐墨瑾那天的话,其实更像是乱掉阵脚后的仓促应对,可信度还真是不高。我当时信了,大概也是为了和宋知衡彻底了断,急于寻找一个强有力的理由,使自己更果断。
“我不介意你说我不守信用。”宋知衡像会读心术,开口的时机也选得精准,“我只介意你误会我和徐墨瑾的关系。”
我扯扯嘴角,“你别告诉我,这几年你一个女朋友没交过。”鬼才信,靠自悟就能悟出高超吻技。
“交过,不止一个。”他倒坦荡面不改色,语气平常像在谈论天气,“有人很关注我的感情生活,我必须逢场作戏。”
“听着有点身不由己的意思。”还有阴谋的味道,我没说出口。那太复杂,我不愿深究。
宋知衡不置可否地笑笑,敏锐地转换了话题,问我于木胜复学的事,需不需要他帮忙。
我肯定道:“不用,我能解决。”
“为什么让他学医?”他目视前方,仿佛随意发问。
单纯凭直觉,觉得学医有前途,和宋知衡的背景没半毛钱关系。我正想这么回答,后面突然传来一声闷响,车身往前一搡,被追尾了。
靠边停宋知衡下车,我没动,透过侧方后视镜望出去。追尾的是一辆轿跑,车主是个美女,和宋知衡照面,脚步顿了下。戏剧性的相遇特适合俊男美女,我只觉出门不利,不得不再次电话琴行,不知会耽误多久。
出乎意料地,几分钟后宋知衡坐回车里,没开口先递给我一张便签纸。娟秀字体写着一个名字“钟灵”和一串手机号码。
我不明白宋知衡的用意,捏着纸条,不解地对向他。
“她嫌麻烦说私了。我最近可能会去印度出差,把你的手机号留给她了。”他理所当然地道。
靠!不用问,一定又是于木胜那吃里扒外的臭小子,擅自把我的号码会给宋知衡。
随手扔掉纸条,我不爽,“你还真不见外,为什么要我帮你处理?”
美女驾车从旁经过,故意放慢速度朝我们车里望。可惜宋知衡没看到,慢慢掸着发顶和肩头的碎雪,似乎心情不错,面带微笑。
“我在创造条件和你保持联系。”
“……”
我被他直言不讳的坦率噎得说不出话,瞪圆眼睛盯着他好一会儿。意识到如果继续追问为什么,有可能令自己更无从招架,我选择缄默不语,用沉默的力量结束这个敏感话题。
宋知衡却好像并不打算就此结束,笑着问:“不问问我为什么?”
我摇头。
红灯停车,宋知衡侧首,似真似假地道:“因为我想和你上床,但不想跟你约炮。懂吗?”
我鼻子里哼笑两声,装傻,“不懂,你也别解释。”
他笑意更浓,好似我讲个了很好笑的笑话。笑够了,他的眉目变得格外舒展,像是重压得以纾解,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你打算送Caesar,”话音稍顿,宋知衡改口问,“白正非什么生日礼物?”
“黑管。”
白正非最近两年痴迷黑管,本命年的生日,我希望能送他一支最好的黑管——提前整整一年从智利订购,出自世界著名黑管制造大师路易斯罗西之手。
价格不菲,但为了白正非,我认为值得。
“他告诉我,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间酒吧。”宋知衡单手握方向盘,说着话另一只手轻碰了碰我的手背,而后调高空调温度,继续又道,“你不肯唱客人点的歌,也不肯罚酒,大发脾气差点和客人闹翻,是他帮你解的围。”
他的体贴表现得太自然,我都来不及设防,瞬息走了神,眨眼就忘了他刚刚的话。忘就忘了吧,我没有追问一沉默,宋知衡也再未开口讲话,专心行车。
彼此无话带来的安静,反令我自在,突然又隐隐感到不安。《低俗小说》里有一句对白——当你可以跟一个人不说话,分享片刻寂静,且不会觉得尴尬,那一刻你就会明白,你遇到了对的人。
时过境迁,宋知衡,你还是那个对的人吗?
4. “买的?” “捡的。”
路上耽搁太久,顺益路的琴行大多已歇业,唯有“欧歌琴行”卷闸门半降,仍亮着灯。宋知衡接通电话临时有事,我道声谢谢但没说再见,独自下车。送来送去实在没有必要,临门我顿足,宋知衡笔直立于车旁正冲我谦谦微笑,仿佛早知道我一定会回头。
几次见面,尽管我努力保持一颗平常心,举止间仍会流露出些微生硬与慌乱。而宋知衡却始终显得四平八稳,好像重逢后的每一幕都在他预料之中,按照他所预想的发展一帧一帧向前推进,并最终将迎来他所期望的结果。
我变得有些害怕,怕自己的动摇越演越烈,怕宋知衡点一把火令我死去的爱情浴火重生,怕有人爱我就会有人恨我,而我的爱恨又该何去何从。
踏进琴行,我先拉着欧陆猫在墙角,闷着头狠狠抽掉几根香烟。白雾缭绕间,他也面目阴沉,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用问,也略知一二。
白正非和欧陆早年同属一个乐队,在地下摇滚界颇有名气。后来被唱片公司相中欲签约,却因音乐理念不同造成乐队解散,成员分道扬镳。白正非投身最被不齿的流行音乐圈,欧陆辗转组过几支乐队,不温不火,随着摇滚乐的没落,心灰意冷再难成气候。
从乐队的好哥们到避而不见的陌路人,嫌隙深重,当然不会仅仅因为音乐理念不合。两个男人反目成仇,最大的心结往往源自于女人。
其中细节,我了解不多,白正非片字未曾提起,只听欧陆一次酒后吐真言。正当年的白正非和欧陆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最后却谁也没有得到她。两个人闹翻发生在白正非25岁生日那天,大打出手之后将选择权交给女孩,她竟犹豫,迟迟不能作出决定。
当时场景,想必两个男人都始料未及,输赢不见分晓,谁也没法给谁一个痛快。各自心怀隐痛,即便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圈子也不大,时至今日他们依旧绝不给彼此面对面的任何机会。
默不作声抽完烟,心事仿佛也随白烟散尽,我和欧陆都不是健谈的人,对视一笑,回归正题。
顶级黑管果然名不虚传,灯光照耀下,散发出黑曜石般的光芒。细节之处无不彰显大师风范,犹如一件值得永久珍藏的精美艺术品。更令人惊喜的是,管身镌刻有白正非的花体英文名,可见欧陆的用心。
妥善收好黑管,我问:“多少钱,我转给你。”
欧陆不加犹豫地摇头,“不用。”
“那不行,是你买的,你就亲手拿给他。”我想了想,将琴盒推向他,“后天晚上八点,‘静空’。”
他又推回来,“算了,我送他不会收的。”
“圈子里有本事订购到定制款罗西黑管人没几个,白大叔不可能不知道是你的功劳。”再多讲就是为难欧陆,我没再推让,“礼物我负责送。你来,钱咱们AA,不来,算我的。”
他含糊不清地勾勾嘴角,没表态,“有朋友办了个吉他社,想找几个技术过硬的老师,男的,最好体面点,你有介绍吗?”
“男的有,体面的不多。”我诚实道。
“这年头,是不是干什么都要看脸?”欧陆置喙多于疑惑,“有句话好像说,当你开始不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证明你已经老了。”他耙耙长发,抓起手边贝斯,长指扫动拨得漂亮极了,嘶哑唱道,“可我他妈的还是要继续保持怀疑,保持愤怒。”
阴寒的傍晚,街道清冷,琴行里传出欧陆孤独的歌声,像悼念一个辉煌时代的消亡,也像诉说身处全新时代的迷惘。
我站在街边,盯着黑色轿车发了会儿呆,也有片刻迷惘,不确定宋知衡是否离开。四下环顾并不见他踪影,我皱着眉拉开车门,车钥匙赫然插在锁孔内,那张留有美女姓名和手机号的便签纸则安静地躺在座椅内。
有钱就是任性。他就这么无所顾忌地把豪车停放路边,自作主张地留给我帮他处理追尾事故。
“有约,送我一程?”
身后响起欧陆的声音,我没犹豫,“上车。”
“买的?”
“捡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坐进副驾。我问去哪里,他报上一家知名私房菜馆,再无多话。
随手点开车载音响,还是那张季维方的唱片,唯一一首由我作曲的歌被设定成循环播放。这是我碰壁无数后,第一首被唱片公司采纳的歌,也是我第一次尝试从自己的恋爱体验里获取灵感。
宋知衡的直觉,无疑敏锐到令人胆颤。
原本与流行音乐绝缘的欧陆似乎也听出些端倪,几番侧目,终于问:“追求者送的吧?”
我后知后觉关掉音响,顾左右而言他,“定制款的罗西黑管多少钱?”
“我不清楚。”见我投去不解目光,他继续道,“我也没那么大能耐买到定制款。”
“所以另有其人?”
“嗯。ta几次亲自登门拜访,用诚意打动了大师。”
我听不出欧陆口中的ta是男是女,但一定和白正非交情匪浅,不由便想到那个曾经的女孩。没有追问欧陆要见的人是否是她,我忽然意识到,这份礼物的重量不是我能承载的,不应该经我之手送给白正非。
“陆哥,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抬手打断,“你送。如果要去,我不会一个人去见白正非。”
“好,我懂。”
三个人的爱恨纠葛,三个人干戈玉帛。
酒香不怕巷子深,知名私房菜馆地处城南古巷,路窄弄堂深。送完欧陆原路返回,一辆白色商务车迎面开来,我停车避让。商务车缓慢经过时,后车窗降下几厘米,里面露出一双凌厉的双眼。
转瞬之间的四目相对,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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