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近找了个石桌石椅坐下,九蘅将一碗红薯粥送到他面前,说:“喝啊,甜的。”
他却兴趣不大,毫无食欲的样子,低着头闷闷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她一眼,忽然道:“我没有想杀你。”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拿剑伤她的事。
他说:“我原是想杀了百口仙破她妖障,明明听到你的声音在另一边,才朝她出剑的。可是剑刺过去时,看到了骨珠。”
“骨珠?”她下意识地抬手摸脖子,发现那里空荡荡的,惊叫一声,“我珠子呢?”
他说:“被剑气扫断丝绳,掉在枫林里了。那两枚骨珠有辟邪之效,短暂地划破妖障,显了一点踪迹。多亏看到它,我知道了你在那里,把剑锋偏了一下才避开要害……可是还是来不及收回,刺中了你。”他低下眼不看她,低声说,“我很怕你死了。你若死了,我就没有机会告诉你,百口仙是骗你的……我没有想害你,从来没有。”抬起眼来看着她,眼瞳清澈得如同被清晨滤净的露珠。
她心中升起暖意,微笑道:“我知道的,我并没有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盈盈闪动:“一点也没信吗?”
她犹豫了一下:“你知道百口仙的蛊惑之术很厉害的……或许有那么一霎……”
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她意识到失言,急忙挽回:“没有啦!一直没有!从来没有!”
哄了半天,总算是哄得他阴霾散去,将红薯粥喝了个精光,甜得眯起了眼,叹道:“从枫林出来时走得急了,马匹都丢在了那里,马背上驮的许多甜点也丢了。不过幸好我把这个随身带着了!”他从怀中变戏法一样摸出了蜂蜜罐子。
九蘅忙将那罐子按了回去:“不要喝这个,会醉的,‘醉蜜’……”想起来就忍俊不禁。樊池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她遗憾地摸着脖子道:“那对珠子我挺喜欢的,可惜掉枫林里了。”
“要我去捡回来吗?”
“不要!那片枫林太邪性了,别去冒险了。”
二人正吃着饭,九蘅忽然看到樊池背后有个小童捡了一块小石头,想悄悄砸他,急忙指着那小童斥道:“干什么呢?不要调皮!”
小童连忙跑远,回头朝樊池做了个鬼脸:“大坏蛋!”骂完就跑没影了。
她盯着樊池问:“你到底做了什么,黎药师还有这里的人都这么讨厌你?”
樊池无所谓地撇了下嘴角:“哦,我带你来风声堡,是因为百口仙说这里养了风狸,风狸的脑髓能起死回生。没想到风狸有人形,还是风声堡的主人。”
九蘅睁圆了双眼:“主人?莫非风狸就是……”
樊池点头:“没错,黎药师就是风狸。你那么重的伤,一夜之间好得连伤疤都不留,必是他脑髓的功效。”
九蘅险些把手中的碗砸了,惊叫道:“什……什……什么?脑髓?!”
忽然感觉两道冰冷的目光射过来,她一转头,看到黎存之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一脸怒意。她急忙努力压下胸口翻江倒海的感觉,想上前跟他道谢,可这话该怎么说呢?——谢谢你的脑髓?太诡异了啊!
樊池看到黎存之,站起身来,大概也想过去道个谢。刚一起身,身后就传来“哎哟”一声,接着是一阵号啕大哭。原来是刚刚那个调皮小童又回来了,拿着一块石头悄悄靠近,被樊池这一站吓得摔了一跤,磕了膝盖。
黎存之忙走过去,帮他卷起裤脚。小童膝盖上蹭掉一块皮,渗出血来,哇哇哭个不停。黎存之将他抱到膝上,温声哄道:“不哭,我马上帮你治好。”
这时樊池和九蘅也过来,听黎存之说要帮小童疗伤,九蘅紧张又好奇,想看看这个风狸精是如何抽自己脑髓给人疗伤的。
没想到,黎存之只是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子,倒出一点透明药膏给小童敷在伤处,一边抹,一边低声念了几句什么。然后,九蘅就看到那伤在透明药膏的底下迅速弥合消失。
小童停止了哭泣,腮帮子上仍挂着泪珠,破涕为笑,跳下他的膝盖蹦着跑走了。
樊池对九蘅道:“你看,这应该就是风狸脑髓制成的药,果然神效。”他看了一眼黎存之,神情疑惑,“不过……这种小伤都用脑髓,不是太耗费了吗?你身体受得住?”
“脑髓”这两个字触动了黎存之的火气,面对小童时的温和顿时消失,脸上罩上一层寒霜:“别看你是神族,我照样跟你不客气。”
樊池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之前多有冒犯,还要多谢你救她。”
黎存之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救她是因为我愿意,与你无关,不必由你来道谢。”
听到这话,九蘅赶忙摸出一片金叶子——在枫林时他们将一包银两丢在了马匹上,所幸把贵重的金叶子和一点碎银带在了身上。
黎存之的目光从金叶子上淡淡扫过,也不伸手接,道:“我不收你药费。”转身便走了。
樊池对九蘅道:“风狸脑髓可不是一点钱就买得到的药材,他取脑髓时必会非常痛苦,岂能用金银衡量?”
九蘅叹口气:“看他这冷淡的态度,是被咱们得罪透了,你歇息好了,我们便……”刚想说马上走,却瞥见他唇上毫无血色,显然还虚弱得很。风声堡中诸人都很不待见他们,但若是今天就走,他怕是承受不了路途劳累,还是厚着脸皮先住下,让他休整一下再做打算。
她说:“今日先不走了。”
“为何?”
“还想再喝红薯粥吗?听那位婶婶说晚上还会煮。”她说。
“那就不走。”他欣欣然地答应了。
樊池很快就露出疲惫之色。九蘅带他回分配给他的破茅屋,他嫌弃地不肯进去,看中了她的竹屋,坐在她的竹榻上,又不肯睡,懒懒散散倚着她的肩歇息。
樊池忽而问道:“你灭掉百口妖之前,有没有问她鱼祖的下落?”
九蘅“哎呀”一声,懊恼道:“当时只急着取她妖丹给你吃,忘记问了!在枫林时你也没问吗?”
“那时你伤重,我哪里顾得上问?”
“那糟糕了……不过,我并没有完全灭了它,它化成一股青烟跑了。要不,我们想办法再把它抓回来?”
樊池道:“它失去妖丹,只剩下一拧子怨气,怕是连意念都没有了,抓回来也没用了。还是另想办法吧。”
她偏脸看了看他,觉得他脸色仍然苍白,看来虽然已服用了一枚妖丹,吊住了性命,但这次大动仙术还是让身体不堪重负,担心地问道:“你要吃多少妖丹才能把伤治好啊?”
“说不上。”他懒洋洋地道,“修为高或低的妖物内丹药力是不一样的,少则数十颗,多则几百颗吧。”
她倒吸一口冷气:“那我们还要抓好多妖精啊。”
他撑起身子,笑笑地看着她:“你要给我医伤吗?”
“当然了,一定要把你医好。”
“为何?”他看着她,眼中如含星辰。
为何?因为……因为不知不觉间,对她来说,他已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的注视下,这句话竟说不出口。她心中忽有些慌,不敢看他的眼睛,忙转移了话题,指了一下他心口:“你说过你这个伤是唤醒鱼祖的人造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他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抵着她的背倚住,“这个说来话长。话说我作为一个蜜蜂精,每天在花间飞来飞去……”
她尴尬地打断他:“我知道你不是蜜蜂精了,你是神族。”
“嗯?为什么突然相信我是神了?”
“你昏着的时候,黎药师说你不是蜜蜂精,是神族。”
他坐起身,冷冰冰地盯着她:“我说了一百遍我是神,你都不信,别人说一句你就信了?”
九蘅暗道不好,又触了逆鳞了,赶紧拍拍自己肩膀:“别起来,靠着我好好歇息。”
樊池还想再发作一下,但那方纤匀的肩膀实在诱惑,莫名消气,又倚了回去:“你还记得你家北边的那座雪峰吗?在鱼妇之灾发生之前,鱼祖已在雪峰缝隙中的冰洞之中沉睡了万年之久。”
他总算认真给她讲述起这一场鱼妇之灾最初的开端。
他们所在的这个国家叫作雷夏国,神界称之为雷夏大泽。
时光远远地倒退万年,那个时候的雷夏大泽天地荒莽,霸主是各种妖魔巨兽。在这片陆地上方的星空深处,生活着神族。他们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却因为这里荒蛮贫瘠、妖兽横行,对它毫无兴趣。直到万年以前,他们发现雷夏出现了人族。人族体能孱弱,但是头脑聪明、生性顽强,更重要的是长相精致。而妖兽们也喜欢人族——人非常美味,又很好捕捉,人族时不时面临灭顶之灾。
神族观察了许久,决定帮助人族繁衍壮大,把雷夏变成一个秀美又温和的世界。到那个时候,神族或是来游玩,或是居住,都是极美的。而想让人族生存下去,就必须夺去那些妖魔霸主的地位。妖兽们之所以强大,是因为这片陆地的地底深处散发着助长魔力的邪能,想镇压它们,必先镇住这种邪能。
神族花了许多心思,从星空中找到一颗异星。谁也说不清这颗异星的来历,只知道它由“清正之气”和“邪戾之气”两种力量纠结而成,互相吸引又互相抗衡,已在天空中旋转着漂泊了万万年。
神族以仙术将两种力量拆分开,将其中的“清正之气”炼成一头巨兽,起名“白泽”。白泽通体洁白,羊首、麒麟身,头上一对枝杈大角,背上的巨大羽翼展开时遮天蔽日。它的眼睛若含深邃星云,口吐人言,通晓鬼神万物状貌,对妖魔鬼怪有着与生俱来的镇压力,妖魔们不用看到它,只感受到它的气息,便四肢麻木,妖力尽失。它简直强大到无可比拟。
不过神族很快便发现了它的弱点:它没有实体,看上去是个半透明的魂魄。它不能独立存在,必须把一个温血生命体当作宿主,共生共存。离开宿主一个时辰,白泽就会面临灰飞烟灭的后果。
所以,要想让白泽去雷夏大泽完成镇压邪魔的任务,必须让它寄生于他人身上。这个白泽宿主的人选由神族委派,带着白泽一起来到雷夏,镇妖除魔。神族宿主带着白泽从天而降,白泽自然散发的异常强大的正气,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妖兽们的背上,将世上邪气抑制住,所到之处群魔伏首,对人族有威胁的妖兽们要么被白泽和宿主杀至灭绝,要么藏入地下、深山或水底,在白泽气息的影响下陷入沉睡,千万年不能苏醒。
在与妖魔打斗时,白泽会短暂地从宿主身上显形厮杀,但人族的眼睛看不到它,他们看到的只是宿主,于是将宿主奉为上天派来的佑护神。
九蘅听得入迷,好奇地问:“那这些佑护神有很多是长触角的吗?”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想摸他头顶。
他慌忙躲开,脸莫名发红:“不许摸我触角!很……很痒的!”护着头顶道,“听前辈们说,万年以前的人族单纯可爱,现在的人……”不满地瞅了她一眼,“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
“不摸就不摸。”她悻悻缩回“狼爪”,有些遗憾,那根触角真的很有意思。她不甘心地又看看他头顶:“我觉得长触角的神族更可爱。”
他警惕地坐得离她远了些。
九蘅:“接着讲啊,佑护神与白泽后来怎样了?”
他撇下嘴巴,接着讲了下去,没一会儿又不知不觉地挨过来倚着她了……
“白泽宿主是轮值制,大约五百年一换,所以白泽一直是那个白泽,它的宿主佑护神却是不断轮换的。万年间,雷夏大泽的妖魔渐渐被消灭压制得销声匿迹,偶有跑出来作乱的,当值宿主便带白泽前往镇压下去。
“没有了妖魔为害,人族体能弱小,智慧却不弱,原本共计只有数百个的人族迅速繁衍强大,万年来沧海桑田,一直发展到现在有城池、有乡村、有军队、有平民的模样。因为妖魔越来越少出现了,佑护神与白泽鲜有机会现身出手,人们也渐渐将佑护神当成传说。
“到我上任时,更加清闲,往往一睡就是数十年,偶有妖怪作乱时我才醒来,带白泽去降伏一下。但实际上,雷夏大泽永远不能没有白泽,一旦白泽死去或离开,被它的灵力抑制着沉睡在各处的妖兽就会苏醒现世,届时妖魔纪再度来临,人族的纪元将走向末路。”
九蘅道:“你来凡间做佑护神多久了?”
“三百七十二年了。”
“哇!这么老了!那你来凡间之前已经活了多少年了?”
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不知道!”
她意识到自己又戗到了他的毛,赶忙补救:“对你们神族来说,几百岁肯定不算什么!看你青春俊美的相貌,顶多一千岁吧?”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知道自己马屁拍得甚为不准,挣扎着又拍了一把:“莫不是两千岁?”
他怒得马上就要甩袖而去了,她心中暗叫这家伙到底活了多少年了?连忙拉着他抚慰:“对尊贵的神族来说,时间如何流逝,在你的容颜上也留不下任何痕迹!……你既然是佑护神,能否让白泽显形,让我瞻仰一下尊容?”
他神色黯然道:“……白泽不在了。”
“什么?!”
“白泽被乌泽杀了。”
“还有个乌泽?那又是什么东西?”
“乌泽是白泽的双生兄弟,当初,它们是一同被创造出来的。”
炼就白泽的那颗异星原本是由正、邪两种气息凝结而成,神族原本打算将“清正之气”炼成白泽,把“邪戾之气”销毁。然而他们发现邪气根本无法销毁,在白泽成形的同时,邪戾之气也凝聚成形,是一头跟白泽形状一模一样的半透明巨兽,只不过通体是暗黑的色泽。
这头黑色异兽天性暴戾嗜血,以屠杀为乐,具备唤醒妖魔的能力。好在它有着与白泽一样的弱点:必须依托有生命的温血宿主生存,没有宿主,一个时辰也会死去。神族集合上百人之力困住它,想拖上一个时辰让它自己消散。然而最后一刹那被它看准破绽,制造迷障,附在了一个围攻它的神族人身上。
乌泽非常擅长伪装,在场百位神族,竟无法分辨它究竟变成了谁。大家互相猜疑,互相攻击,发展成一场自相残杀的大混战……而乌泽其实早已趁着混乱,接连换着宿主逃出了战场。
在接下来的万年时光里,乌泽现身之处,必负血债。神族对于创造出这个邪物追悔莫及,一直在通缉乌泽,然而它只要有活物就可以寄生并隐藏气息,只需换个宿主,就又销声匿迹,着实难抓。好在神族对它一直穷追不舍,它一露马脚就被打击,只能疲于奔命,也没能闯出什么大祸。
却不料它竟逃出上界,出现在凡间雷夏大泽。
不知它是借着什么东西的身体离开上界来到雷夏,也不知它来雷夏之后潜伏了多久、换了几个宿主。一切都毫无声息,直到瑜州城北百里之外雪峰冰层中的鱼祖被它唤醒。鱼祖是个上古恶妖,会以分裂的方式无度繁衍,吞灭异族。
万年前白泽第一次跟着神族来到凡间时,第一批处置的妖兽名单里就有鱼祖。鱼祖原身细长,擅长进洞钻缝,白泽没能抓住它,但是以灵力将它封在藏身的冰层中,万万年不醒,与死无异——如果不是被唤醒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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