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敏烟仿佛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大海里。

    周围一片黑暗，而她被恐惧完全吞噬。

    随后令人窒息的空间有了裂痕，有光照进来，她感受到了温暖，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一切都要从她大一说起。

    在普通的一天，她发现温黎枝和季溪亭突然就离婚了，她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在顷刻间变得支离破碎。

    毫无征兆。

    温黎枝的难过、季溪亭的逃避，都让她方寸大乱。

    但季敏烟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将想要置身事外的季溪亭找了过来，一家人一起说清楚。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的爸爸，了解他的责任，他的担当，还有他对家人的爱，难以动摇的爱。

    她坚信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被遗漏的东西。

    但聊完也没什么结果，反倒是让温黎枝更加崩溃。

    但季敏烟并没有死心，她一直在寻找被遗漏的真相。

    真相还没查到，她却频繁的开始生病，厌食、失眠、心悸……

    最后确诊焦虑症和轻度抑郁。

    说严谨点，并不是她患上了这些病，而是她承受了这些病情的症状。

    心理医生说，是温黎枝得了焦虑症和抑郁症，但被病症却体现在了她身上。

    母女连心，因为不忍妈妈的痛苦加剧，所以季敏烟替她分担了一部分。

    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但历史上的确有过这种病例。

    季敏烟对此只有庆幸。

    因为她不敢想象，本就痛苦不已的温黎枝如果再患上这些病症，她该怎么去承受，又是否能承受得住。

    解铃还须系铃人，之后，她一边调养着自己，一边继续寻找真相。

    可真相并没有替她解决问题，反而将季敏烟带入新的深渊。

    季溪亭之所以离婚，是他得了胃癌，而且手术并不理想。

    之后会面临放射治疗，他会痛苦不堪，为了不让妻子和女儿一起常年沉浸在折磨里，他只能选择离开。

    那一刻，季敏烟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天真。

    既然季溪亭有事情瞒着她们，那一定就有他的原因。

    她怎么敢觉得自己找到了真相，就等同于找到了解决办法？

    现在要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她能做什么？

    到底怎么做，才能让爸爸少一些痛苦？

    那是季敏烟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严重到连周靳和妈妈都发现了她的抑郁症。

    幸好他们不知道真正得抑郁症的人其实是温黎枝，她小心的隐藏着这个秘密，然后联系到了周玳。

    彼时，季溪亭只将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因为他是医生，因为他足够厉害，也因为他足够理智。

    而季敏烟没有直接向季溪亭戳破自己知道他生病这件事，她想先听听他的想法，然后对症下药，说服季溪亭放下担忧。

    他们一家人要一起渡过这个难关。

    那天周玳和季溪亭在包厢聊天时，她就在隔壁，看着电脑前的二人说着话。

    他的病情不如乐观，简单沟通完后，周玳说：“叔叔，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自己扛，有家人的陪伴和鼓励，对你的身体是更好的。”

    季溪亭红了眼眶，苦笑着说：“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他长叹了一口气，模样是从未有过的沉稳。

    在季敏烟心里，她的爸爸永远是一个乐天派，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有趣，又像个勇士一样让她有安全感。

    但从来不是像此刻这样。

    沉默，沉稳，沉重。

    她捂着嘴忍住哭声，听着季溪亭说话。

    “你温阿姨表面冷静又理智，大家总开玩笑说她是我们家里唯一的大人，但她其实最孩子气了，说实话，你们可能都不懂，她甚至比敏烟还孩子气。敏烟只是看起来调皮捣蛋的，心里要成熟很多，明白事理，骨子里比她妈妈还像个大人。”

    温黎枝固执到令人心惊的那股心气，没人比他更了解。

    所以季溪亭只希望，温黎枝能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跟季敏烟安逸的生活。

    周玳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并没有觉得这个回答跟他的问题哪里是有关联的。

    “所以啊。”季溪亭的声音隐忍不住的颤抖起来，“枝枝她，不一定能接受，我生病的事情。”

    其实到最后，周玳也没能懂这个简单又复杂的回答。

    他只是看见季溪亭望着天花板，无力又失意地说了四个字。

    “她会犯傻。”

    季溪亭离开后，周玳到了隔壁。

    季敏烟哭到不能自已，眼睛都肿得不成样子。

    其实没人能真正释怀生死。

    或许会有不在乎的人，和讨厌的事，但有些生命的存在，就像永恒的治愈，永远埋藏于被爱者的内心。

    怎么能看淡释怀呢？

    所以她觉得季溪亭的顾虑是对的。只是离婚，就已经让温黎枝那么痛苦了，如果知道他的病……

    她都不敢想象，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

    最后，季敏烟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着对周玳说：“拜托不要让我爸爸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生病的这件事情。”

    如果她假装不知道，能让季溪亭有一丝一毫的心安。

    那么她愿意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后来，她去找了沈月见。

    那时的沈月见刚刚结束家族的束缚，但却因为心怀愧疚而不敢放松。

    因为救她，季溪亭跟妻子反目。这种罪名放在任何人头上，那个人都不可能会毫无顾虑的享受结果。

    所以哪怕季溪亭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自己不是因为她才离婚的，那顶多算个借口，而他有自己逼不得已的理由，沈月见也没有相信。

    两人见面后，季敏烟告诉了她真正的原因，“我希望你不要自责，也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沈月见震惊到好久都没说出话来。

    “我爸爸，他不想我们任何人知道他的病，但他那种情况，身边如果没有人看着，我真的放不下心。”

    “我去。”沈月见本就觉得自己亏欠太多，而且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季溪亭，想要回报他，“交给我，你别担心。”

    她心疼地看着季敏烟。

    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季敏烟是怎么扛过来的。

    “谢谢你，谢谢你。”季敏烟总是忍不住眼泪，掩面痛哭，好久后才平复情绪说道：“听说你要进我爸的公司了，刚好跟在我爸身边，之后可以成为公司和我爸之间的媒介，这样工作方面的成长也会比普通的职位多。”

    如果照顾季溪亭会影响沈月见本身的太多生活，那季敏烟也没脸请求她。

    幸好这样，在某一方面，也能达到双赢。

    沈月见和周玳也算是有过照面，在季敏烟的安排下，她在周玳那边“顺其自然”的知道了季溪亭的病情，然后留在他身边，成了季溪亭的秘书。

    三人后来经常碰面，共享季溪亭的情况。

    而季敏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一边关注着季溪亭的身体，一边开导着妈妈，还要假装自己是健康的，打消所有人的担忧。

    碰巧加上那段时间，温黎枝的公司出了问题，为了解决危机，可能也有赌气，或者也有希望季溪亭能回心转意的成分，总之她跟周正柯联手了。

    虽然对外说的是结婚，但其实只是合作，借着彼此的势，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作用。

    但私下完全没有交集。

    这件事，不知为何，温黎枝一早就知会了季敏烟和周靳。她说：“反正就是这个情况，我跟你周叔叔需要合作，但没有真的结婚。希望我们大人的事情，不会影响你们晚辈的相处。”

    周靳欲言又止的，最后低下头嗯了一声。

    季敏烟却神情复杂。

    她宁愿温黎枝全是因为工作才跟周正柯联手，也不希望她有赌气的成分，因为很明显，那么做，她只会更加受伤。

    可那段时间她顾不上太多，只能让周靳多关注着些温黎枝，因为季溪亭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刚开始化疗时，排异情况严重，医院几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每一次，季敏烟都在手术室外，跟沈月见一起等着他出来。

    那个过程有多折磨，真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在几次都有惊无险，而且周玳也带来了好的消息。国外有个专家，是专门研究胃癌这方面的，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但是他只做研究，不接病人。

    没办法，季敏烟只好一次又一次的飞出国，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

    耽误了她的时间和学业，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再后来，就是有个不错的交换机会，刚好在专家所在的城市，那段时间她耽误了很多学业，后来在邬予恩的帮助下，终于通过了申请，交换成功。

    她告诉温黎枝和周靳，自己只是想去散散心，他们当然非常支持。

    出国后，她积极参加那个专家所在的各种活动，以服务员、工作人员……各种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但是怕引起不好的效果，季敏烟也不会太过打扰他，只是简短的拜托他再考虑考虑。

    记得那一年，她倒霉极了。

    国外的治安不比国内，她几次包被抢，身无分文又回不了住的地方，然后流落街头，安静地从上午坐到下午。

    直到算着国内的时间，

    差不多到了周靳起床的时候，季敏烟问了好久的路人，终于遇到一个愿意给她接手机的国人女生，给周靳打了电话，让他给那个女生转点钱，她好换成现金用。

    然后第二天，周靳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其实哪怕经历了电视剧演的那种、无家可归、又差点要睡大街的状况，季敏烟也没有特别难过。

    因为她没什么直观的受什么身体上的痛苦，也不是要死了，困境总有结束的一刻，没什么可伤心的。

    可在看见周靳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哭了。

    因为季敏烟忽然意识到，家里的变动，让她的承受能力变强好多。

    一些本该难过的事情，在她眼里都变得普通起来。

    这个认知让她哭了出来。

    因为好像，她真的经历了太多。

    周靳给她转完钱就订了机票过来，看她这个样子，他并没有好多少。

    时间总会教少年们长大的。

    因为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们免不了失去想要守护的人和物，然后被迫成为冷静的大人。

    周靳安抚了她好久，带着她去买手机，补办卡……最后还是平复好心情的季敏烟催着他回了国，不然他真放心不下。

    可能是大悲之后就是大喜，之后一段时间，她认识了隋鹤川，那个专家非常看好的学生。

    因为同是中国人，两人很快熟悉起来。

    季敏烟想着试试迂回战术吧，先从专家的爱徒下手。刚好那段时间隋鹤川的实验需要中医方面的资料，他自己也能收集，就是花时间，所以季敏烟就找了周靳帮忙。

    事后，隋鹤川请她吃了中餐，然后慢慢悠悠地问道：“说吧，这么费尽心思的，想干嘛？”

    季敏烟将季溪亭的情况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隋鹤川沉默了好久：“其实你要是直接告诉了我，就算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不会拒绝你的。”

    “谢谢。”她双手合十，情绪激动地重复了好几遍：“谢谢！真的谢谢你！可事关我的父亲，我不想让这件事有任何的不确定。”

    隋鹤川出马，这事很快就成了。

    那天天气很差，灰蒙蒙的，可季敏烟望着天空，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周玳很快带着季溪亭跟专家汇合，按照他的身体状况，制定了最合适的治疗方式，效果很明显。

    倒不是说有痊愈的可能，至少季溪亭看上去，气色和状况比之前好了太多，也不会动不动就被发病危通知书了。

    回国前，为了感谢隋鹤川的帮助、还有他和老师向季溪亭隐瞒她存在的事，季敏烟特意请他吃了顿饭。

    然后那天，隋鹤川告诉她，自己其实并没有说服老师。

    只是那次将她和家人之间的一切，都给他讲了一遍。

    感情就像一个鼓起来的口袋。

    里面可能空无一物，也可能金玉满堂。

    而打动专家的，正是他们那一刻为彼此殚精竭力的那份真心。

    让人泪目。

    交换结束后，季敏烟回了国。

    那段时间，季溪亭的病情有所好转，不至于整夜整夜受折磨睡不着。

    而季敏烟也终于能分心解决温黎枝的情况。

    回国前，温黎枝喝醉后，有哭着给她打过一通电话，说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每天跟周正柯扮演恩爱的模样，去应付一张又一张讨厌的面孔。

    她的语速缓慢，说着说着就没声了。

    全程不到三分钟，季敏烟却恍惚了一整天。

    所以回国之后，她要做的就是让他们这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彻底结束。

    温黎枝失意时会发泄，但清醒时绝对不会抱怨，因为路是她选的，她要为选择负责，要为公司负责。

    所以季敏烟不想逼她做选择，只想把路都走死，让她失去选择。

    她想到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跟周靳恋爱。

    倒也不用真的恋爱，只要能让温黎枝相信她跟周靳恋爱了就好。

    温黎枝一向宠她，那种情况下，只会选择跟周正柯解绑。

    有失必有得，之后，至少她不用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她希望温黎枝能走出来。

    但周靳非常不同意她的计划，他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在旁门左道上费心，不如解决温黎枝跟季溪亭之间的问题，那才是最有用的。

    他没有听过季溪亭在温黎枝面前找的借口，所以坚信两人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可长辈又容不得他们插手。

    又或者，即便周靳听到了那番解释，也能旁观者清，看出是他的借口。

    季敏烟低下了头，回避地说道：“你不愿意我就勾引你。”

    周靳：“……”

    两人几乎没有直白的讨论过对彼此的心意，但季敏烟一直都知道他喜欢自己。

    因为很明显啊！

    而且她也喜欢周靳，表现得也很明显啊。

    但这个笨蛋，居然看不出来，之前还吃醋。

    她的脸有点红，眼神不自在起来。

    也是因为那次，他吃醋亲了她，才让季敏烟好意思勾……也不能说勾引，只是想和他亲密的，拍一张照片。

    后来她成功了。

    可是就在她拿着照片去找温黎枝时，意外出了车祸……

    再之后，就是荒唐的“恋爱”生活。

    可那段时间，她也是切切实实的轻松和快乐的。

    不过，她偶尔也能感应到一些情绪。

    比如好几次跟邬予恩聊天，听到她父母的一些事情，她的心脏就会阵痛一下。

    但那时她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爸爸妈妈在她心中真的太重要太重要了。

    往后就是她跟周靳分了手。

    现在想想，那时真是难为沈月见了。

    明明知道失忆前的季敏烟有多在乎爸爸的健康，所以不得不做那个恶人拆散他们。

    怕他们恋爱的事情被人发现，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声音出来，就季溪亭那个女儿控，不得激动得要死，然后纠结在出面和不出面里，影响身体。

    季溪亭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情绪稳定。

    之前季敏烟抑郁症的事情差点传到他耳朵时，她立马找了沈月见，压下了这个消息，就怕他自责担心。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

    沈月见是在遵照她的意念，使得她难过。

    而季敏烟恢复记忆，是在失忆后，第一次见季溪亭那次。

    不知为何，那天温黎枝也出现了。

    她跟季溪亭隔着人群对视，甚至有人在看戏，视线从两人脸上流连，可只看到了两个面无表情的人。

    只有季敏烟，只有她感受到了那股难言的暗流涌动，身侧季溪亭的压抑，和对面温黎枝的痛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瞬间受到的刺激太过剧烈，倏忽间，她想起了一切。

    心痛回归的那一刻，她快速扮演好了失忆的角色。

    因为季敏烟忽然发现，因为心疼和愧疚而带来的痛苦，也是痛苦本身，威慑力同样强大。

    所以。

    如果只有她失忆。

    爸爸妈妈才会安心，大家才会开心。

    那就让她继续失忆吧。

    时间又一天一天过去，和周靳重逢真的太突然了，她那晚恍惚了好几次。

    总觉得时光格外顽皮，怎么有种忽然之前，周靳就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稳重的大人的错觉。

    之后的相处中，季敏烟清楚的知道自己跟周靳之前，并没有什么禁忌的关系，所以她放松的跟他来往，还在周正柯生日后被他敏感的试探……

    说起周正柯，他找上来让季敏烟去相亲的那一刻，她觉得挺荒唐的，但最后她依然赴约，是因为想还隋鹤川的人情。

    不论他老师是因为什么答应的，但如果没有他，她连对着他老师讲述故事的时间都不会有。

    而且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所以她很乐意助隋鹤川一臂之力。

    而去参加周正柯的生日宴，纯属是因为温黎枝。

    季敏烟不想让她一个人难过。

    至少她过去，可以逗温黎枝开心，让她不那么失意。

    又之后，季溪亭来她家吃饭的前一天。

    她还对着流星许愿：希望爸爸健康。

    知道季溪亭怕周靳看出自己生病所以一直在躲他，她就让周靳藏起来，只想和季溪亭轻轻松松的吃一顿饭。

    可那天，季溪亭到时，那种看一眼就少一眼的神情，让她的情绪一再失控。

    就不可以，让她的爸爸。

    健健康康的，一直陪在她跟妈妈身边吗？

    季敏烟好累啊……

    身体好像越来越热了。

    睡着就好了，睡着就不会难过了。

    季敏烟沉沉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