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蝉鸣聒噪,烈日炎炎。
晴朗且普通的一个下午,他放学后,和往常一样到了李归沅的医馆。
因为习惯了翻墙走后门,周靳顺手将书包丢了进去。结果那日有所不同,先于书包熟悉的落地声,他先听到了一声吃痛声,清脆中夹杂着气急败坏。
周靳自知闯了祸,立马翻上了围墙。
下午的太阳并不刺眼热烈,暖光澄明,连带着一地都温柔。
因为正对着太阳光,他下意识眯起眼。
适应了片刻,周靳聚焦着视线低下头。
满是中药的后园中央,是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头,那是每当他犯错时,李归沅罚他打坐的专属场地。
此刻上方站着个身穿制服裙的少女,上衣偏短,裙摆也堪堪及膝,她穿的校服不够规整,脸却很漂亮,张扬且优越。
两道视线猝不及防地相撞。
他的目光只清晰了一秒,随后与阳光对视的后遗症发作,眼底一片恍惚。
周靳被光晃得迷眼,而季敏烟估计是被他从天而降的书包吓着了,一脸不善地瞪着他:“你谁啊?”
周靳回神挑了下眉,手撑着墙头一跃而下,而后熟练避开一圈的中药晃到她跟前,捡起刚好命中在石头上的书包,语气懒洋洋的:“我?南桦黎明。”
“……”
季敏烟被他吊儿郎当的态度气个半死。
周靳为了避免迟到被罚,抬腿就往前院赶赶,临走前歪头,不怎么诚恳地说了句sorry。
就在他即将和季敏烟擦肩而过时,胳膊忽地被冰凉滑腻的手扯住。
周靳愣了愣。
季敏烟估计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但周靳也是条件反射,立马捏住了她的胳膊。
与此同时,他心底漫上来一个念头:好凉。
怎么会有人大热天还跟个冷藏室似的。
随后是一系列中药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得长期喝,慢慢调理。
等周靳回神时,季敏烟已经软了下去。
他的大脑宕机了两秒,而后迅速将身前的姑娘捞了起来。
他下手不算重,没一会儿季敏烟就恢复了知觉。在她怒火中烧的视线里,周靳松开抓住她胳膊的双手,缓缓举了起来。
他的表情无辜,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半分。
其实周靳只是单纯的觉得这小姑娘生起气来太好玩了而已。
她明明气个半死,但还是竭力压制着脾气,表情管理游走在失控的边缘,简直跟周三被他哥气着时,愤怒又要保持它高贵冷艳的形象一模一样。
她是在生气,但周靳就是憋不住乐,跟被笑死鬼附身了一样。
可想而知此时的季敏烟得有多冒火了。
偏偏下一刻,蓝栀来到了后院,“臭小子,你干什么了?”
闻言,季敏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周靳眉心一跳。
“呜呜呜呜干妈。”季敏烟捂着眼睛,语调格外浮夸,“这个哥哥打我。”
周靳:“……”
蓝栀是知道他干不出这事,但季敏烟装的一脸认真却又假的要死,这种反差简直萌死蓝栀这个女儿奴了。
于是蓝栀朝他露出了爱莫能助的神情。
……
周靳在滚烫的石头上快被烘干。
他的意识混沌,指腹捏着根狗尾巴草,垂在身侧一晃一晃的,有气无力地盯着就在一旁的阴凉处,盘腿快快乐乐吃着西瓜的季敏烟。
——那原本是蓝栀给他准备的。
季敏烟吃完西瓜,惬意地摸了摸肚子。她的眼波盈盈,脸颊被暑气蒸得发红,双手环抱在胸前,朝周靳喂了一声:“你给我道歉。”
周靳慢半拍地抬头,在阳光的照射下,又下意识眯了眯眼。
“行。”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透着一股散漫劲儿,脸冷冰冰的,看着像个拽王,却意外的很好说话,“对不起。”
干脆利落的反而让季敏烟怔了下。
“季敏烟是吧?第一次见面,我有个见面礼送你。”
“嗯?”
周靳朝她招招手。
季敏烟半信半疑地瞅了他几眼,然后离开阴凉处,慢慢移到他跟前。
周靳这会儿不说话了,只盯着她看。
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又都是情窦初开的阶段,被他这么直直盯着,季敏烟顿时有些脸热,不太自然地别开眼嘟囔:“你到——”
“底”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周靳往嘴里塞了个苦不拉几的药丸,他的手掌摁着季敏烟的下巴闭合。
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咽了下去。
口腔内充斥的苦涩刺激得季敏烟眼眶冒泪。
她瞪着周靳,眼神像是要杀死他。
“对不起。”这回周靳的眼里真切带上了歉疚,“你妈和我师父威逼利诱,让我一定要喂你吃了。”
“……”
季敏烟是为了治疗痛经,被温黎枝带到发小蓝栀这边的。因为李归沅的药方很管用,后来加上蓝栀这个干妈在,所以那个夏天,她经常过来。
周靳爱逗她,为此还吃了不少亏。
季敏烟这个性格,在哪儿都是团宠,一院儿的人都护着她,倒是衬得他横竖都不对了,被罚得更为频繁,那个夏天都晒黑了不少。
现在想想,那段时光轻松快乐的让人觉得恍如隔世。
没想到两人的初识竟然是这样的,季敏烟眨了下眼,觉得此刻的感受非常微妙。
“那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让我去见见李医生吗?”
这话成功让周靳沉默下来。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说起这件事,但回忆却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今天碰见周玳,得知了一些事情后。
他的心绪又躁动起来。
那种久违的焦灼和无力又一次席卷而来。
良久后,他抬头看向熟悉至极的院子,轻声说:“他在我被我急救的过程中,停止了呼吸。”
闻言,季敏烟瞪大了眼睛。
周靳出生医学世家,父亲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私立医院,而哥哥在医学方面,也极具天赋,在父母的炒作下,周玳逐渐名声显赫。
乍一听,这似乎是个荣幸的事情。
但其实哥哥是天才,让周靳压力很大。
他的先天条件并不差,放在普通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哪怕到了高中,他的成绩在全年级中一直都是第一,全省也能保持在前三。
可对比周玳,却始终是小巫见大巫。
开始周靳并不在意这些,直到青春期后,他的父母频繁的借着周玳贬低和羞辱他,使周靳逐渐变得沉默。
那时,他几乎和周玳一样寡言。
不过区别在于,周玳是天性使然,他一向对人情世俗漠然,而周靳是在成长过程中走向极端。
这种情况从他认识李归沅后有所好转。
李归沅经营着一家医馆,在科技飞速发展的当下,他的医馆像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世外桃源。
他很有趣,很喜欢周靳。
那份偏爱慢慢瓦解了父爱母爱的变质,对他带来的伤害。
后来,周靳拜了李归沅为师,开始跟着他学习中医。
他很有天分,也在李归沅的指引下变得更了解中医,一切似乎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周靳本硕跳级后回去报喜时,李归沅忽然晕倒,检查后发现是肿瘤,已经到了晚期,不能手术。
李归沅是医生,他对自己的病情早就有所察觉,只不过为了工作一再耽误,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他生病后,在蓝芝的强迫下,医馆关了门。有一次,周靳和周玳一起去看李归沅,结果他忽然病发。
周靳对那天的记忆一直都有些模糊,只记得李归沅病发后,自己被周玳往前推了推。
急救其实就该是周靳去的,因为他是最了解李归沅病情的人,但那一刻,有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哥哥那么厉害,是不是应该让哥哥去呢?
语言其实是有力量的。
好听的话是祝福,是祈祷。
难听的话是诅咒,它们会拼命汲取暗黑,然后复活成真。
在重要的时刻,化为利刃毁了你。
周靳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父母的诋毁而伤心时,就已经完成释怀了曾经受到的伤害。
但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从未释怀。
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能释怀呢?
那可是本该最爱他的爸爸妈妈啊,他们从他萌生出自信时就开始贬低,在该给予爱与鼓励时,输出的全是伤害。
他竖起的盔甲看似无坚不摧,其实一碰就碎。
他真的成为了父母口中那个无能的废物。
周靳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指尖颤抖的样子,然后没多久,李归沅停止了呼吸。
在他被确诊后的第四个月。
蓝芝在李归沅去世后,将这家小院留给了周靳,而她出国去陪自己的父母了。周靳不愿触景伤情,很少过来,只是定期找人打理,心情不好时,到后墙坐会儿。
这也是李归沅去世后,他第一次进来。
院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季敏烟跟着他的视线打量这里,心里一阵堵得慌。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她已经能还原出一个堪称悲惨的过往。
被父母否定,被哥哥的天才光环挤压。
最后人生的信念,终结在了自己手中。
哪怕这不是他的错,周靳也固执的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了在自己身上。
季敏烟垂睫。
一时之间,她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是觉得,他总要走出来的。
周靳那么优秀耀眼的人。
不该在最好的年纪。
将自己埋藏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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