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宪那天喝醉的话,使我很担忧他。
我后来时常窥视李宪的生活,等他晚上去喝酒的时候,我都尾随在附近注意着他。他有时候喝醉没有行动能力,依然是我帮忙送回家的。他暂时没有工作,和我的处境一样,单独生活着,过得很平静麻木。
当李宪白天来看我的时候,我对他麻痹自我的情况继续装得一无所知。我们在家里吃完午饭以后,他在旁边守着督促我午睡,他知道我有失眠症,现在不依赖药物,但过度担忧晚上睡不着,所以白天从不睡。他鼓励我总之都睡不着,不如白天试着午睡养下精神。
他细细念起红楼梦为我讲故事,在我昏昏欲睡之际,总会听见他念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唯一的牵挂是你。这时候我会敏感流出一两滴泪,便作迷糊状翻身掩盖住情绪。
我浑浑噩噩睡着的时候,眼角有时候也会渗出泪液。迷糊之间,他会帮我擦掉泪水,轻声自言自语,“你是有慢性泪腺炎,还是在梦里哭……连梦里都在哭的话,是梦见谁了?梦见我姐姐,还是你牺牲的男友?或者那个叫惠香的朋友,还是你的弟弟?这里面有没有我呢,我活着你大概也不会太想念我吧……”
“想念……”我困倦回答了他。
我梦见过李宪,我甚至梦见我们结婚了,周培金出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哭着祝福我们,他说我要是过得不好,他就走不了,不能释然去投胎,他真的希望有人陪伴我,他和大家每次都干焦急看着我。没办法帮我擦眼泪,没办法为我做饭,没办法把我从深渊里拉起来呼吸……
那天从中午开始我黏糊睡了很久,一觉睡到傍晚六七点,日薄西山,我醒来以后看向外面惨淡的天色,心里异常空荡发冷,闷得恐慌,当我意识清醒,逐渐记起自己是谁以后,便彻底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现实里。我呼吸急促,慌张光着脚从无人的房间里跑出去,终于看见了在厨房煮汤的李宪,便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一点。
我定定看了他宽厚的背影很久,很久。开始恐惧那是自己的幻影,我常常在空荡荡的家里看见亲人们鲜活出现的幻象,然后扑了个空。
“睡醒了?”他单手揣裤转身对我微笑的样子,像极了周培金在的时候,如同美好的幻影泡沫。
我很想冲上去狠狠撞入李宪的怀里闹脾气打他,辗转,我克制着糟糕的自己颓然窝到沙发上去冷静了。李宪端来热可可递到我嘴边,我稍微避开,低落地问道:“你怎么不喊醒我,怎么那么迟才转头。”
“就是想你多睡一会儿……也想等你缓缓。”他将热乎乎的杯子放入我手中,让我暖手,并且找出袜子给我穿上。
“缓什么?是因为同样觉得醒来后会觉得活着没有意识吗?”
他黯然怔了怔,“……意思?还是意识?”
“差不多。”
他揉揉我的脑袋,“心情很差吗?”
我其实不擅长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一面,会觉得麻烦别人,只屡次在他面前痛哭过。清醒之际,我逐渐搁下杯子问他,“我可以哭吗。”
“哭啊,想怎么哭怎么哭,鼻涕想抹哪里抹哪里。”
于是我啪嗒啪嗒掉着眼泪,笑出了一个鼻涕泡,脸红半天。
他抽出纸巾慢条斯理帮我擦拭涕泪,仍问道:“我可以用纸吧?”
“不然还能用什么?”
“手啊,我衣服啊……这样。”
我微笑,“还是用纸吧。”
“嗯,我都不嫌弃你,你还嫌弃我。”
“以后你要我午睡的话,都不要走,起码呆在我房间里,让我醒来就能看到人,不然我就不睡了,还不如失眠。”
“好,一言为定。”他与我拉钩盖章,“别气了,我知错了,以后做饭等你起来一起热热闹闹做。”
“嗯……”我哽咽着断断续续掉眼泪,李宪从旁耐心帮我擦,后来干脆用两只暖和的大手帮我抹泪,就像我在周培金头七那天梦到的情形,我的眼泪掉得更多了,甚至上气不接下气抽噎。他索性把我拥入怀抱里安抚,“我们久久平时都没有怀抱可以哭了吧……以后……还有我……”
“以后都不走吗?”
“不走了。”
我只当是他临时的安抚。我自欺欺人宽慰自己,“停下来想一想,自己已经比很多人过得好多了,起码不愁吃穿,我还哭什么。”
李宪一边帮我擦鼻涕,一边语重心长讲道:“没有可比性,这样比很浅面,解决不了根源问题,每个人所处的环境和精神经历没有任何可比性,相比也毫无意义。就像同一件事发生在不同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反应,即使同一件事发生在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反应也更不相同。总得来说,精神层次越深广,人也就越孤独难受或者释然。要共情体会啊,当过去和现在交替起来的事积少成多折磨自己,自然会越来越难受,所以活着很累吧。”
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不那么堵了,舒服多了。我微微颔首,“你也是吧。”
“还好。”对于他自己,他表现得很轻松,完全没有晚上醉酒的绝望沉沦样。我注视起他那双犹如夜晚月光般宁静的眼睛,试图握上他的手,“你难受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我吗?要解决吧,起码轻松那么一点点也好。”
他仍然回避掉了,反过来问我哪里难受。我只好先说出自己的弱势,“就是……精神和躯体都很辛苦沉重,又很虚无缥缈,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忙碌起来累也不是,空闲下来休息也不是,无论哪种状态,脑子和身心都无法控制,有时候还会雪上加霜。而且每天如此重复着单调无起色的日子,一眼望到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行尸走肉。”
“一样啊,那……试着放轻松,不逼迫自己去想未来,把周围的环境社会世界当成一场人生体验,一场游戏,大家死后都能见到,可能会好那么一点,后来我经常这么想,或者再想想宇宙索性更虚无点,忘掉自己。”他拥抱着我,有节奏拍我肩膀的时候,像在宽慰一个早慧的小宝宝。
李宪知道我不喜欢做家务,不喜欢做饭,食物最多能做到能吃的地步,只会努力强迫自己把房子打理整洁,一面无可奈何的懒散,一面陷入强迫症逼着自己。所以他每次来都做一些各国新鲜的料理放我冰箱里,然而他在家里吃的都是速食与外卖。他帮我打扫房子做卫生,自己家里却乱七八糟的。
我每次过去也悄无声息帮他,学着做些简易的食物保鲜着,打扫完卫生再走。却让酒保帮忙说是酒吧里的夜场女看上他,做了他家里的田螺姑娘。我也拜托过邻居太太保守秘密,理由是不想他有负担。
我们白天晚上真是互相换着宽慰对方,他无事可干,唯一能麻痹自己的就是喝醉,我无论是在他清醒还是醉酒的情况下,都问不出让他痛苦的事情。
某一夜我照常送烂醉如泥的李宪回家,现在基本能把他送入主卧的床上,这一次他忽将气喘吁吁的我拉到了床上拥抱住,他分外磁性沉厚的嗓门儿里透着笑意,“田螺姑娘,逮住你了。”
他喉结上下移动着,鼓动得我头皮有点发痒发麻。我抬头望向这个酒气熏熏的男人,他眼里无多少浑然迷糊,却又是醉着的,漆黑的瞳孔周围多少渗着血丝,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沉醉还是清醒的。我试着问道:“……田螺姑娘是谁?”
“久久啊……”他在闷笑声中,逐渐手腿并用困住了我,“田螺姑娘,我看你怎么跑。”
我挣扎无果,气馁地在他怀抱里认输了。他疲倦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我,整个人很深沉寂寞,却无非分之想,他拥抱得很温暖纯粹,眼神逐渐朦胧似迷雾。他终于向我倾诉,他这些年以来,一直很孤单很孤独压抑,我就是他一路走来的透气孔。他喜欢和我的心灵交流与来往,也许我想不到,我是他唯一的知心朋友。在国外他根本没有什么能谈心的朋友,他内心很依赖我,孩子气和稳重的两面,只在我面前展现过。每当收不到我的消息,他就会急得什么事都干不了,睡不着吃不下,干什么都不在状态,成天想念着我,见到我时又开始退怯。如今他鼓起勇气回来就是想和我一起面对生活,但是对于他内心的疤痕,无论他看着我开心还是哭起来的样子,总是说不出口。
他也像是有泪腺炎似的,眼角源源不断渗出泪液。我伸手帮他擦掉,“嗯,现在是不是能说了?”
人到中年的他又吞了吞喉,闭眼微微颔首,似乎在防止不堪的情绪溃败,似乎在防止更多的眼泪溢出。他再次睁眼的时候,那双物影忽深忽淡的眼睛里一片清明,但看起来是那么的痛苦。“我如果告诉了你,你会瞧不起我,会恨我吗?”
“不知道,你要说是什么事,我才能知道。”即使宽慰对方,我也不想说没有保证的话。
“久久还是这么实诚,我倒是有勇气了。”他虽然如鲠在喉,但最终酝酿着,深呼吸几次后告诉了我……姥姥和姥爷的状况。
之前为了鸡毛蒜皮的问题,李宪和姥爷产生了分歧争吵与监视,导致他从前在学校假装继续念博士的事也暴露了,姥爷那阵子很容易生气,健康状况急剧下降,在美国被气得突发脑溢血来不及就医病死了。
姥姥哭诉,那是姥爷在气自己,到底给了儿子多大的压力,才让他连读书都能作假,他们对他不好吗?还是太溺爱他了?是守得他喘不过气才不成才的吗?他们只想他好好的,心里虽然有期望,但从来没有强迫过他,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不肯坦白,说一个谎就要圆无数个谎言,连不同的工作都是骗着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在他们这里坦诚做自己呢?他们觉得自己是非常失败的父母,既对不起早逝的女儿,又对混账的儿子感到复杂,他们很生气他的欺骗与隐瞒,同时很难过让儿子沉重起来有那么大的负担压力。
姥爷去世以后,姥姥无事可做始终跟着李宪,他不希望姥姥再事无巨细操心他了,他想成为一个自由独立的男人,数次赶她回国照顾需要亲人的外孙女,她都不肯,心思全放在唯一的儿子身上。他仍然被管得密不透风,加上对姥爷的负罪感,他心里又愧疚得叛逆起来,经常不回家。
有一晚李宪参加完一场宴会便在朋友家里睡下,没有给家里报消息,同时挂电话拒绝了姥姥的关心。姥姥四处打电话问人,她打听错了以为李宪大晚上发疯跑到了底特律去,她霎时非常担心,美国晚上特别危险,更别说是在底特律那样罪恶混乱的地方,即使是白天也不敢在外面多待,一到晚上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那里频繁发生着贩毒、枪击、抢劫……
心神不宁的姥姥便急疯了,不仅大惊小怪向警方报警儿子失踪于底特律,也马上开车连夜跑去底特律找他,结果亚洲老人半夜里在街上出了事,遇到了混乱的枪击,连车子都被抢了。
小舅舅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已是堂堂大男人的他,却埋在我瘦弱的肩窝里胸闷气短抽噎,他从诉说那一刻开始露出了胆小怯弱,同时万分自责愧疚着。叙述完以后,他恐惧不安地抬起头,望向我泪痕怜怜的脸,我只是感同身受。他以为我为姥姥姥爷遭遇的事情伤心到对他非常失望,甚至痛恨他。
我宽慰亲吻小舅舅出汗的热烫额头,替他擦着鼻涕眼泪告诉他,“每一个环节都不是由一个人单独造成的,确实是可以避免的意外,但我不恨你,也不会看不起你,如果你始终无法面对,骗我一辈子,我才会瞧不起你。很庆幸,你这么早就有勇气告诉了我这一切。你知道,我曾经也深刻经历了这些类似的事,始终自责着,也怕别人恨我,只会误解我,这样的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没有资格,我连自己的事都理不清,活在回忆的痛苦当中。我只能说,我们就像另一个深渊里的自己。”
小舅舅蜷缩的身体缓缓展开了些,他便把额头靠在我脸侧依赖轻蹭。他说,每次看到我都忐忑不安,感到无地自容,现在总算能歇口气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啊,轻松了一大半。
他这些日子是很颓废迷茫,可和我待在一起欲言又止有各种情绪的同时,骨子里也很安心自在,有浓浓的归属感。他预料过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只看表面,但他之前就是没法把全部的自己剖开展现在我面前,从来很在意我的看法,希望自己在我面前维持美好的形象。
最后他决定将真实的自己露出来,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呼吸,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模样,即使丑陋,那也是立体的,而不只是单薄的,触摸不到彼此内心而戴着枷锁的沉重面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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