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南茜小姨达成共识以后,得团结一致对外,不能散了军心。
隔日,我们受邀去了一趟姥姥姥爷家登门吃饭,他们家没有住在喧嚣拥挤的城里,也没有住在寂静开阔的乡下,而是城乡结合的某段地方,不吵闹,也不冷清,刚刚好。
姥爷富翁很早便在那里自建了一栋英式别墅,楼房修得很古典洋气,即使放在今天来看,复古别墅依旧时髦贵气。姥爷富翁是我后来和他熟悉以后取的外号,他叫我小叮当,我就叫他小富翁,不过其实在我眼里他是家中最大最老的富翁。
起初我们都知道姥姥和姥爷还不太接受我,不过有一个人是例外,也就是小舅舅。正因为小舅舅的存在,南茜小姨不结婚不生小孩的选择,才被宽容了很多。
小舅舅那次没来乡下玩,是去考雅思考试了。他一见面就包给了我一份红包,说是舅甥之间的见面礼,他什么都不多,就私房钱攒得多,正愁花不出去呢。
我一来他可算做上了大人,能给晚辈包红包了。
他还以为这辈子不能拥有一个外甥,不能做舅舅呢,差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我的出现使他兴奋得直拍手拍腿,他对我已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他还悄悄告诉我,他从小就觉得姐姐很酷,南茜酷得不得了,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拽姐,拽得使他成了家里的巨婴。他请我放心,他太赞成我加入他们的家庭了,一定会为我们说好话的,他的分量还是有的。
小舅舅一见面就很会讲话也很热情,可惜我没有看出来他有多少分量,该热情的时候他也一句话都不敢讲。
当饭桌上的氛围渐渐变得不好,他一溜烟儿就跑楼下逗狗去了。他养了一条威风凛凛的金毛,在楼下汪汪叫,仿佛感应到了家事的凝重。
家里还有一位更老的老太太,不管是脸皮还是眼皮都蜡黄沉沉耷拉着。我很难从她头发里找到一根黑发丝,她佝偻坐在轮椅上膝盖腿盖了厚厚的羊绒毛毯,身体还微微颤抖。南茜小姨管叫她阿太,我也可以这么叫。
今天周围的一切让我感到很眩晕,明亮暖黄的灯光照耀在大家身上反而叫我愈发局促不安,乡下那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却容易使我清醒。
桌上,姥姥姥爷一脸不乐意嘴里嘟嘟哝哝说着什么,老太太嘴唇翕动着,也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但她喘着气说话似乎挺困难的,口齿不太清晰。
总的来说,大家都在话里有话地反对我进家门的事。
南茜小姨气得评价他们就是讲不通又顽固的老古董,接着便拉走我将要离开老人家的双开门,不管他们让我们吃完再走的挽留。
小舅舅玩世不恭在楼下逗弄那条叫“幸运”的金毛,他看见我们出来了,忙牵着狗上前打探军情,问我们情况怎么样了?需不需要他帮忙?
南茜小姨叫他少贫,只敢马后炮在小孩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一出了事,生怕姥姥姥爷把炮火打到他身上去,说句吃饱了就撂筷子下来逗狗了。她并上手戳他脑门,“还用什么都不多就钱最多的红包收买小孩,你应该拿你最缺的东西来当见面礼,敢在桌上一起帮着对战,我就敬你是我弟。”
小舅舅有些讪笑,“你看吧,这家女人都这么厉害强势,我哪敢火上浇油啊,回头把老太太气进棺材了,我可就成千古名人‘大笑子’了。姐……你也别在小孩子面前打击我形象,我背后真有帮你们说话的,骗你我就是狗。”
流哈喇子的金毛这会儿粗气叫了两声,南茜小姨便道:“看见没,你兄弟叫你呢。”
“那不也是你兄……”
南茜小姨一瞪眼看他,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夹着尾巴继续逗幸运了。
南茜小姨拉着我走时,小舅舅还在后面和我招手,我也回应着和他招手。
虽然他很热情与姥姥姥爷的态度形成强烈反差,我不是那么习惯,但是我并不反感他。他长得就很清爽舒服,也同南茜小姨一样有一种慵懒又随性恣意的气质。
小舅舅给我封的红包里竟然有几大百,红花花的让人心跳加快,我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钱,吓得便重新封上就要交给南茜小姨。
她问我是要放在她那边保管吗?要不要给我开一个银行卡,专门帮我存红包用的,她和小舅舅小时候就各有一张。
起初我们对彼此的意思理解得有些错开,渐渐我明白她是真的要帮我存钱,而不是像外公外婆哄人之后再把钱私吞。
她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愧疚给他们一家带来别扭。
一段时间里,南茜小姨根本不回去服侍听说最近病了的老人家,也不准我去,不接受我愧疚且怕事的意见。
她撇撇嘴说就是他们玩的苦肉计罢了,我们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去找气受被挟持,给人赔礼道歉,就因为他们老么?我们还小呢!既然我们已经脱离出来了,我们就是两个家庭了,知道吗?
南茜姨母就是那样有种的一个人,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拗得过她。他们都说她六亲不认,冷漠薄情,偏偏又跟我缘深,护犊子,真不知道她是薄情还是有情。
不久后,老太太真进了医院里,家里氛围又变了一个模样。
总算有人败了阵,阿太感到自己快活不久以前,在电话里提起笑脸招呼我们去医院做做客,看看她这个糟老太婆。
她对大家说,前些天刚跟我们吵完架梦见了老头子,老头子也帮我们说话了,说她都是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还多管闲事横插后辈的事,摆明是享不了福的人。什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跟儿孙置气真是白活这许多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天下儿孙是一家,哪有一样的活法呢?那得庸碌成什么模样呀?
连阿太都松口发话了,姥姥和姥爷明面上便没有什么意见了,什么都依着老人家希望家和万事兴的愿望要紧。
可阿太时日不多,后来器官衰竭,终于老死了,在我加入的新生之日里,衰老逝去的阿太是喜丧。
大家难过一阵该做什么做什么,尤其是南茜小姨,看起来好像真有些薄情。老人家的去世对她来说似乎很寻常,与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我问南茜小姨不难过吗?
她说:“我觉得人老了就离死亡很近了,有这种印象所以算半个准备,就不会太难接受他们离去的事了。”
但是姥姥姥爷还是很难过的,似乎又为自己难过。他们不停叹息,他们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快了……
至于我是第一次见到身边有人死了,感到有点新奇,有些惋惜遗憾,有些难过。因为再也见不到这样一个会先低头,并宽容允许我进门的可爱的老太太了。
生怕这对我来说又是不好的兆头,明明老人家的去世是日子到头了,我仍然莫名其妙愧疚着,总觉得是我们惹阿太生气,把她气进医院病死了。
南茜小姨不断宽慰我,也带我去医生那里听讲解,听老人是怎么死的,让我理解了躯体上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期间她一直叫我久久啊,久久啊……
就像阿太和姥姥叫她茜茜啊,茜茜啊……
我一直觉得她南茜的小名很好听,但她不这么觉得。
南茜是姥姥取的小名,姥姥那时候爱看外国电影,还喜欢看茜茜公主,所以给小姨取了这不洋不土的小名叫着开心。
姥姥以前总叫她茜茜公主,南茜姨母小时候也喜欢被叫公主,可是大了以后,她觉得难为情,一再要求姥姥不要这么叫啦。
她会说,不然我就不跟你走在一起了,妈啊,行行好,你要么叫我茜茜,要么叫我南茜,或者我的全名刘雅织。
不过她在国外时不用茜茜这样的名字,说这种名字在英语国家,有点一言难尽。
比如小舅舅去美国留学前选了个萨达姆的名字,代表自己是有个性的贵族。就被南茜小姨提醒,是啊贵族,跟大街上叫我茜茜公主一样有个性的贵族,你要是不嫌尴尬,你在美国叫本拉登都可以。
总之小舅舅选的名字,南茜小姨一个也看不上,评价他是英文名杀手,比如小舅舅选了Peter彼得,南茜小姨如实道那像是几十岁的老中年男。选其他寻常的名字比如杰森,南茜小姨又说,相信我,你们班上一定会出现好几个名字一样的亚洲同学,老师叫你们名字加号数时,极其有趣。杰森一,杰森二,杰森三……
她鼓励小舅舅用原名,李宪。
南茜小姨姓刘是跟着姥姥姓的,小舅舅则跟着姥爷姓。一人随一个,公公平平。带孩子也是,姥爷主管南茜小姨,姥姥主管小舅舅,不过南茜小姨一直没有什么好管的,于是最后他们都管小舅舅去了。
小舅舅快出国读书前,来看过我好几次,他感慨终于快解放了,只是舍不得他的幸运金毛。
我也喜欢幸运,它不从冲我叫,还能驮着我走路,陪我一起玩儿。
可是南茜小姨觉得室内养大型犬太憋屈了,城里养狗不方便,还是呆在姥爷家那宽敞地方合适。
小舅舅不管是来的这几次还是离去,都变成了沟通的桥梁,帮助我们与姥姥姥爷增加了感情。
南茜小姨家是分餐制的,分食,很合我意。她认为这样卫生,我们也各自用各自的毛巾,餐具……不大混用一切吃穿用度,泾渭分明。
在饭桌上聊天,我听见姥姥姥爷说过她不喜欢去吃酒席很不礼貌,人每次都不去,不像话。
我问她为什么,那么多好吃的多好啊。
她哀叹很多人一起吃,筷子沾了口水,在盘子里夹来夹去多恶心。一盘子菜全沾了不同人的唾液,如果有人生病,也许会交叉感染,比如幽门螺杆菌。
她的习惯其实和我小时候一样,我们真是很像的人,只不过我被外公强行改变了,现在南茜小姨又使我能做回自己了。
不过听小舅舅讲,最近有一场很重要的酒席要参加,不亚于老太太的丧礼。
姥姥和姥爷很愁怎么让南茜小姨出席,酒席毕竟是关系很近的人所办,其实也是他们撺掇舅舅来撺掇我,让我撺掇小姨一起去的。
这一次小姨没有打算不去,只是没有给姥姥姥爷回话。
于是我出马以后,南茜小姨顺水人情领我一起去了。我跟她说的是,我想吃酒席很想去,从来没有吃过城里的酒席,想见见场面,肯定热热闹闹的。其实我不喜欢外头的热热闹闹,只是嘴上那么一说。
姥姥姥爷对外介绍我是南茜小姨的侄女,只有南茜小姨和小舅舅说辞不同,一个说是收养的女儿,一个说是外甥女。
他们趁此向外界大大方方表明了我的身份,小舅舅都快去国外了,也就有些放胆,这使南茜小姨很是满意。
姥姥姥爷要面子原本有些不满,但当他们看见我们的微小变化时,对于我进家门的事又有些改观,对我意见少了。
因为我见人就说叔叔阿姨好,虽然我不喜欢叫,可为了不让小姨为难,我会很努力地去叫我不认识的陌生人,让大家一起高高兴兴的。
南茜小姨反而说,不乐意叫就不叫,我为你介绍,你认识一下就好了,不用勉强自己,我南茜的女儿,不用受这些世俗的要挟。你愿意了那才是真正的好,我知道在你这里,人与人之间总得有个过程,你呆在你的时间里,按照自己的脚步慢慢来就好。
但今天有些不同,是我们的出击战。我们一家人坐在一桌后,我还是叫了周围的每一个人。我也装作爱吃这个、爱吃那个,还喂小姨和老人家吃,大家特别喜欢我,觉得我乖巧伶俐又懂事。
那天姥姥姥爷都很高兴,参加完酒席,每个人都包了一份红包给我,说是迟来的见面礼。我还有眼力见地去泡了一杯茶给他们喝,再叫一声姥姥姥爷,他们哎哟哎哟地直说我很懂事,会和南茜小姨一起成长,阿太说得对……
只要是为了能帮到我和小姨,我很愿意讨好他们。虽然寄人篱下,但这比以前的家好多了,而且他们都是比较好的人。
更别说小舅舅去国外念书以后,他们一寂寞空虚,就把心灵寄托的鬼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来了。他们开始过来走动探望我,对我嘘寒问暖,给我买很多眼花缭乱的衣服鞋子,以及各种昂贵的进口零食。
他们还叨叨南茜小姨不会照顾小孩,总批评她就是个小孩,小孩养小孩他们怎么放心得下。他们教导她不该这样、不该那样,要这样、要那样,才照顾得好我。小孩子就是要好好地养,长大才有抵抗力。
南茜小姨虽然苦恼被念叨,但她看向我时眼里有笑意,还会暗暗冲我挑眉。
等姥姥姥爷一走,她告诉我,就像小舅舅养了狗,就像她以前养了猫,起初他们都不喜欢,嫌弃猫狗掉毛麻烦,现在的猫狗娇贵吃得比人还好,还吵得很。结果后来它们一到家里谁都爱,他们照顾猫狗比谁都照顾得好,买小衣服买零食也是最积极的,把猫狗都养得肥肥壮壮。
她就知道把我领回家是一样的结果。
我的关注点在那只猫身上,它跑哪儿去了呢?我怎么没看见?
她很遗憾地说,生病死了,这猫跟她一样的脾气很独立不爱黏人,大家平时互不干扰,偶尔抱团取暖。不过死前它很依赖她,似乎感应到时间不多了,总是黏着她。她那阵子为事业忙得焦头烂额,都没有发现它的异样,真是失败的主人啊。她最对不起这只猫了,后来就不想养宠物了,它们寿命不长,死那么快真让人伤心。
南茜小姨最后摸摸我的头,微笑着说,不过呢久久,你放心,我肯定不会是一个失败的妈妈,你不会死的。
她果然又看穿了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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