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黑咕隆咚,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合家欢。
小时候,我的家住在海边,我的家不是现在这个家。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外公和外婆曾被怀疑是做二手衣服生意的。因为他们总是捡别的小孩的衣服,或者垃圾堆里的衣服给我穿,只有弟弟总是穿新衣裳。
二年级那年一个阴雨不断的秋天,我依旧穿着捡来的衣服与客人会面,只不过这次身上被打理得整洁多了,即使在客人眼里我仍称不上干净,可这一回在我眼里是最好看的档口。
来的客人是南茜小姨一家,但在以前我们素未谋面,像是与陌生人无异的挂名亲戚罢了,我们确实是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了,只有两家老人对祖上的渊源有点印象,祖上曾是无血缘的干亲关系,因同宗而热情寒暄。
听说南茜小姨个性孤僻乖戾是从来不走亲戚的,那天她随父母来我们乡下走亲戚。外婆说是城里人心情不好下乡来看景色散散心的,外公外婆都把他们一家当做稀客招呼着。
我和弟弟被拉出来叫人以后,我几乎就没有什么声音了,也没什么存在感。不过南茜小姨一家人还是注意到了我一点,他们拉家常注意到我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未免短了小了一点,天气渐冷了,快不保暖,该添件新衣裳了。
说着他们便有理由分给我和弟弟见面红包,大人互相推辞一番,我再看外公外婆的脸色接过了红包,而弟弟早就一脸兴奋拿到红包跑来跑去哇哇叫。
我穿的衣服是比往常其他衣服好那么一点,但是依旧遮不住手腕脚踝,四肢露出来一截,冷嗖嗖的,我缩起来显得有点滑稽。
外公外婆的说辞是,久久啊,长个了,没来得及给她买衣服穿,小孩子就是长得快,尤其啊是女孩子发育比男孩子快点,衣服都不敢多买……
是啊,是啊,南茜小时候也是这样……南茜母亲笑起来回应。
他们一带而过,之后就说其他零零碎碎的话题了。
我不是很爱见到生人,但是我初次看到南茜小姨的时候,我就很爱看她,她长得非常白净端庄,比我的班主任陈美丽还要美丽,穿的也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光鲜亮丽,都要时髦。
但是她没有我的每一任老师温柔,样子清清冷冷的,除了与人寒暄的时候微笑两下,平时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确实像心情不好的人。
我便不敢去惹这样一位贵客,一如既往在客人来时躲到了屋子后门附近。我悄悄躲在门后偷窥她,一丝光亮晃在她白得反光的鹅蛋脸上时,她眯了一下晶莹漂亮的眼睛,然后朝后门方向投来视线,我心虚地马上收回了目光,尽量避着屋里的人往门角里坐。
过一会儿我又偷偷去瞧她,她仍坐在原位,这次还对我露出一抹微笑,我再次低头缩回了门角里,弟弟此时从我身边疯跑过撞了我一下,便撞散了我的赧然。我有些生气他总是疯跑,但我没法管束他,否则外公外婆会尖酸地责备我,弟弟也最会装模作样地大哭,做出一副我欺负了他的样子,而跑去告状。
我平复心情后,第三次去偷看南茜小姨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暗淡破旧的堂屋里空荡荡的,大家都不见了,他们大约是外出去看风景了,而外公外婆这东道主相随做了导游。
我走出去远远看见了他们漫步在田间小路上,外公果然在最前面同南茜父亲兴致昂昂讲话。外婆走在中间牵着弟弟,与南茜母亲喋喋不休亲热说话。而南茜小姨有些掉队只是勉强相随,走着,走着,她甚至不与他们一块儿走了。尽管前头的人招呼着她跟上,她都只是微笑无动于衷,大家并不勉强她,队伍自顾自往前。
南茜小姨站在羊肠小路上远远瞥到我的时候,也像老人家招呼她那样冲我招手,微笑示意我过去。但我还是没有走上去,只是距离很远地默默跟着。
她不在意,重新上路时随意摘了一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摆弄,漫无目的乱晃,只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有时冲我轻笑,有时冲我挑眉,不过这些促狭的神态都是淡淡的。
她就是这样淡得如路边随风而逝的蒲公英,淡得如海边浅滩上的泡沫水花,让人想要靠近她又止步不前,生怕冒犯了她的美好。
直到她往山间里将要选择走进一条死路,我才紧紧跟上去底气不足地告诉她,那边的路封住了。
这样啊,谢谢你,为什么封住了呢?她回头问话抬手那一瞬,我下意识挡住了头。她在空中停顿的手,便落到了我胳膊上微抚了一下才收回。动作又像是轻点,轻拍,散发着友好,触感痒酥酥的,很柔和让人舒服。
我回答她,那条路因为上次下大雨石头泥土滚下来就堵了。
她恍然大悟说,噢,是滑坡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拨弄着手指透露,跟着外婆上山干活的时候,走不通这条路,就知道了。
于是南茜小姨便叹息,算了,不去山上了,去海边吧,你知道路吗?能帮我带路吗?
我特别高兴能帮到她,按耐着喜色点点头,我走在前面像外公那样引领着稀客。我很疑惑她为什么不跟长辈们呆在一起,她像是知道一样,不久便自顾自说,不喜欢人多一起看风景,叽叽喳喳的,还是我们姨侄俩自在。她并告诉我,外婆说我害羞自闭不喜欢见人,所以不叫上我,她看我也不是害羞,只是不熟或者不想认识陌生人而已,对吧……
她说的话很让我舒服,我只是点头赞同她。
我们走了很久终于来到灰蓝昏淡的海边以后,南茜小姨就那么在沙滩或者礁石上迎风伫立,她目光清澈远远地望向天海连成一线的朦胧远方,秀挺鼻头被吹得泛红,圆润的脸庞也略红,看起来更楚楚动人了。
她微微侧头问我冷吗?
我犹犹豫豫没有说话,她便将风衣敞开慢慢将我拢入了臂弯里,我僵硬地只随她的动作靠拢着。
湿润的咸风和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味,使我特别清醒。
可风衣和她柔软体温的暖意又使我沉沦发困,我回忆起老师曾经的庇护,想起从未感受过的母亲的滋味儿,是的,我联想到了老师和母亲。
但她不是过往的老师,也不是没有印象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年轻的陌生小姨。
南茜小姨在海边没有干什么,她很安静地看着风景,也闭上眼睛叹一声真放松啊,然后搂搂我,只是露出浅淡礼貌的笑。
她看出来我困了以后,坐下来想让我枕在她腿上睡觉,并想把松软而香喷喷的围巾摘下来为我保暖。
我退缩了,没有要她的围巾,也没有枕在她腿上。虽然很想随了她的建议,但我克制着自己,始终睁着眼睛安静呆在她身边,盯向她看的天海风景,或者小心翼翼观察她。
她用风衣包裹住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是莫大的殊荣了,我不想使自己身上的脏乱沾染到她。同她呆在一起的时候,我浑身上下显得特别脏旧,我很难过。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会儿,再走回家,差不多就要吃让人期待的午饭了。
桌上大部分都是外公这两天辛苦捡来的海鲜与河鲜,以及过往晒干的海鲜。这一顿饭异常丰盛,外婆还去镇上买了猪肉和牛肉招待稀客。这一顿有鱼有肉色香味俱佳,外婆都舍得放调料了。这一顿像是提前过年了一样,吃饭的时候弟弟吃得跟小猪似的,手嘴脏得一塌糊涂。
今天虽然很忙碌,但我被外公外婆赶出了厨房,他们没有让我帮着在里面干活儿,只是让我把桌子凳子擦干净,再殷勤摆好碗筷。南茜一家人一边夸我懂事,一边热心帮我的忙。
做完了所有的事,我犹豫着提前坐到了南茜小姨身边,弟弟也抢着要坐,尽管外公外婆斥责了我们。
最后宽容的南茜一家人,让小姨左右两边都坐了小孩,并将给孩子夹菜的任务交给了她。
傍晚也是这样其乐融融的情景,吃了晚饭以后,南茜小姨一家人便得回我没有见过的省城里了,此时他们带给我们的礼物礼品也变得黯然失色。我几乎想哭,于是嗫嚅着小嘴巴,私下悄悄问正与我道别的南茜,小姨,你下次还来吗?
她最初有点没有意料到的神色,接着眼里慢慢有着犹豫的情绪,以及疼惜我的怜悯感。最终,她微微颔首答应我,久久,小姨下次还来。
我很担心她以后不来了,也担忧自己给小姨带来压力。南茜小姨看出来以后,她温柔笑着反而主动与我拉钩上吊,盖章。
弟弟见了又吵着要一起拉钩,虽然他不知道要拉什么勾,只知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纯属跟屁虫,讨人厌的家伙,什么都想跟我抢,我最不喜欢他跟我抢南茜小姨了。
南茜小姨家有家家户户都艳羡的大黑汽车。我从外公嘴里知道,那是一辆日系尼桑公爵。他背地里哼一声说,不过就是小日本鬼子的车,卖国贼喜欢买罢了。
当送别时,弟弟吵着也要坐车的时候,外公的脸色特别不好,他从没有那样语气重的呵斥过弟弟,嘴上正经斥责他不礼貌耍小赖。
依我看,他是更不喜欢小日本鬼子的尼桑。往常弟弟吵着要坐人家的车时,他都会乐呵呵抱着弟弟上车坐一坐再抱下来。
我外公最恨日本鬼子的一切东西了,时常叨叨历史往事,使我年纪小时也早早恨上了。我们乡下的那些男孩子也尤其喜欢打日本鬼子游击战的游戏。
不过在外婆的打和下,弟弟如愿以偿坐进了大黑轿车玩。
南茜小姨问我想不想上车坐一坐的时候,外公在后头若有若无瞥着我。我只好拒绝了南茜小姨的提议,还劝弟弟下车,不要耽误人家的行程了,天色晚了开车看不清,路上很危险的。
南茜一家人觉得我特别懂事,遗憾地与我们道别。
稀客走了以后,我的红包是要上交的,外公外婆说总之是要用在我身上的,吃穿都得花钱,不能任由我乱花,得生活啊,妈妈又不寄钱来。
至于弟弟的钱则收不上去,因为他会撕心裂肺哭着在地上打滚耍赖。他年纪小,又是男孩儿被宠着,有闹脾气的资本,我没有。
我要是那样,会招来两个大嘴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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