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相意无的回复,都是作为哪怕跟欧野泥并不是亲密关系,仅是普通上下级之间应有的维护。
但平天下此言一出,整件事情的性质都变了。如果刚才只是私人恩怨,现在就是涉及到了根本性的诚信问题。
相意无的面色凝重起来,“平院长,没有真凭实据,还请您慎言。”
平天下见相意无终于对这件事上了心,也将自己手中的依据抛了出来。
“考生报名全国统一的博士入学考试,需要按向学校提交既往硕士阶段的学籍、成绩单、答辩记录等复印件,档案管理部门需要核对后在复印件上签字盖章,表明与原件复核无误,可有其事?”
相意无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平天下面上的红色渐渐消退了些,看来心气平和了不少,“实不相瞒,欧野泥从高中到硕士的学籍档案原件至今都还保存在我们单位的档案室中。从她离开单位直到今天,这几年期间一直不曾有过任何档案提取记录。”
他在沙发上欠了欠身,调整出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据我所知,不止是考试前需要提交资料。就连报名时,也需要提供单位的同意报考声明。录取后,同样需要提交单位的委托培养协议,才能入学。”
而这些东西,都被倍江医院牢牢扣押在手中,欧野泥根本不可能拿得到。
对于一个一心脱离原单位的人,老东家更是极尽扣押物件之能事,完全没有配合欧野泥进行资料提取的意愿。
“所以,这条路从一开始就堵死了,任何一个环节都需要我们支持,她根本没有办法完成第一步,又怎么会拿到博士毕业文凭?”
在战场上转客为主的平天下老神在在地看着相意无,多了几分悠然之意。
“相教授,如果一个人容貌是假的,姓名是假的,履历是假的,就连学历学位都是假的。这样的一个人,你们真的确定要继续聘用下去吗?”
平天下最后这几句话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相意无半晌才恍过神来,他低声问:“你们还扣押了她的什么?”
“身份证,医师资格证,执业医师证,硕士学位证,毕业证……”平天下如数家珍,“医院规定嘛,该执行的。”
相意无轻笑几声,“所以,不是她自甘堕落,而是她被扣押了所有关键证书,根本就没办法行医?”
“对于不诚信的人来说,这都只是对她的小小惩罚,”平天下微微眯起了眼,充满了一种替天行道的豪迈,“如今看来,欧野泥似乎并没有吸取历史的教训。”
“那么……”相意无就请他直说了,“平院长今天找我,究竟是想要怎么样呢?”
平天下道出了自己的根本目的,“当然是请相教授辞退她,劝她继续回倍江医院上班。”
相意无拿起手机,拨通了人事主任的电话,“重新核查欧野泥提交的员工个人资料,下载她博士入学前学校官网的录取名单。”
人事主任今天甫一上班,还没来得及打开办公电脑,就先接到了相意无的电话。
他心中暗暗叫苦,自己这份HR的工作真不是人干的。研究院里面这些小年轻别看是高学历社恐汇聚的大本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按住了那个跳起来。
他的人生就好比一场无穷无尽的打地鼠游戏,可叹当领导的却不知道他的苦衷。
人事主任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在收藏架中找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相意无接到了他的回复。
根据人事主任查找的结果,欧野泥的硕博士证书彩印件都历历在案。
根据证书编号在学历官网上进行查询。该证书的人物像、个人照、身份证号、学校、学位、专业等所有信息也全部都对得上。
除此以外,他也找到了当年的博士录取名单,欧野泥赫然入册。
相意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安放下来,平天下的情绪却再度激动。
“这个女孩子说谎成性,生性狡诈。当年要去读硕士之前,也是对我们信誓旦旦,拍着胸膛保证一定回归。她一定用了什么非正常的手段欺骗了学校,隐瞒真实信息入学!”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气不过,“她肯定经不住查,一定是假的!”
相意无见平天下颈间血脉再度搏动起来,也担心他突然发病,突如其来地倒在办公室里,那时当真是有嘴说不清,又徒增了一场新的麻烦。
“平院长,关于学历真假鉴定是教育部的事情,我们实在没有这个权限。”
他叫来艾达,“平院长初来乍到,不识得路,你陪平院长一起出去,指明路口。”
平天下见相意无不欲多说,有送客的意思,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终于图穷匕见。
“相教授,欧野泥至今与我们还没有解除劳动合同。你聘用了她就算是双重劳动关系,我们是有权利起诉你们研究院的。”
相意无遭到了直截了当的威胁,他抬了抬眼,“倍江医院每年申请的项目评审,我也是审核专家之一。”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位偏执的领导,相意无略感疲惫地揉了揉额。
平天下出了研究院的大门,在相意无这里碰了个硬钉子,他按捺不下心中这口气。
本想打道回府,又觉得今天英雄白跑路。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乘坐出租车去了通荣医院。
也是平天下今天运气好,宋远哲既无会议,也无出差,正好在办公室。
作为一位混迹业界多年的老江湖,宋远哲的态度不比相意无疏离,一上来就熟稔亲切地同平天下握手寒暄,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还热情地招呼他落座,奉上茶水询问他来意。
听闻平天下讲述了来龙去脉之后,宋远哲眉头微蹙,“很抱歉,平院长,我们不能辞退她。”
平天下心中一咯噔,“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小泥与我们并没有劳动合同关系,”宋远哲微微笑道,“她作为科研助理跟进项目,由项目组发放劳务费。我们不为她购买五险一金,她并不能算作是通荣医院的正式员工。”
初跟宋远哲一交手,平天下就察觉了眼前这位院长比年轻的相意无成熟圆滑许多,相意无可以说是跟他正面交撞,宋远哲却避其锋芒,将所有法律责任规避得一干二净。
“就算是个人兼职,也是未经我们医院允许的非法行为……”平天下强调倍江医院的规章制度,“她是我们的全职聘用人员,不能向其他单位提供劳动。”
“哦,这样啊,”宋远哲伸出手指轻轻地推了推眼镜,脸上笑容未改,“规章制度固然是有的,但国家规定任何单位不得以囚禁人身自由的方式强迫员工劳动。所以尽管欧野泥违背了倍江医院的规章制度,于情于理,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决定一个自由人在哪里提供自己的劳动。”
“但正因为她向贵医院提供了劳动,”平天下在倍江医院也是说一不二的主事人,无论有没有理,都能让他掰扯出三分来,“故而导致了她在倍江医院的长期旷工,造成了极其恶劣的社会影响。”
“正是,”宋远哲赞同地点点头,“既然如此,平院长不如按照倍江医院的规章制度,将旷工不归的小泥辞退。也避免造成员额编制和人力资源的继续浪费不是吗?”
当欧野泥看到相意无那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时,已经是收工后的傍晚了。
以前她出差的时候,相意无知道她一个人打几份工,多是文字的关怀慰问,临睡前再互相视频通话,很少在短时间内有如此紧迫的连环追击行为。
欧野泥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妙,匆匆回到酒店后,给相意无拨打了回去。
相意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欧野泥心中忐忑,觉得连他的声音都比往日低沉郁郁:“喂?”
那种心跳失常节律突变的情况又出现了,欧野泥按捺住满溢的恐慌,“我看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相意无的声音似乎离开话筒很远,“你先稍等一下。”
欧野泥听他仿佛身处一个嘈杂的环境,周边人声切切,扬扬沸然。结合现在的饭点,欧野泥猜想他应该正走在饭局应酬的路上。
相意无一路穿过酒楼的走廊,寻到了一个僻静处,重新拿起了手机,“野泥。”
欧野泥保持着紧握手机不动的姿势,一直聆听着他的召唤:“嗯?”
“今天……”相意无顿了一下,还是决定将今天的所见所闻据实已告,“有一位名为平天下,自称为倍江医院院长的人过来找我。”
他的话音落下,手机那端的欧野泥觉得心脏遽然一沉,落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她恍惚了好一阵,“他……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其实并不重要,”相意无缓缓道来,“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告诉我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才能明白应该如何帮助你,解决眼前的问题。”
欧野泥不是傻子,她能突破倍江医院的层层封锁走到今天,靠的也不是怨天尤人。
她知道这是相意无在给她机会,让她坦白从宽,自己来说出背后可能存在的隐情和苦衷,而不是等他来挑破这一切,揭露她过去的真相。
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知道擅长于倒豆子般倾述胸怀的平天下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相意无。
一时间欧野泥神魂飘荡,身躯如堕三尺冰窟,所有思绪都被冻僵,连声音都散发出丝丝寒意,“我……我不知从哪里说起……因为一些事情,我改过名字,隐瞒工作履历……”
听欧野泥这番自述,看来平天下所言非虚,虽然有夸张的艺术修辞成分和个人的情感倾泄,但与真相八九不离十。
对于欧野泥的陈词,相意无也是焦炙的,她一个人把寻常女孩子不敢干的事情全部干了一遍。
他真的害怕平天下所说的尚且不是全部,现在就算欧野泥告诉他,她已经有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个分居已久的丈夫,为了逃避泥潭般的家庭而抛弃了一切……
他也不会更加的难以置信。
在未得到欧野泥的亲口告知之前,相意无无法不去揣测更坏的真相。但真的当她开口时,他却又感觉到害怕,唯恐得到更多的灵魂暴击。
欧野泥的声音从未有一刻人如此虚软彷徨,“能不能等一等……等我回来再给你解释?”
艾达自走廊的另一端走来,适时出现解了两人的围,“相院长,他们在等你入席了。”
“好,”相意无也想暂缓这困顿的局面,“等你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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