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红泥小火炉冒着缕缕的热气,水已经沸滚了二十几遍了。
傅清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次起身了,这次,他不再去添水,而是换上了一身竹叶青的长衫,走出了院门。
残霞散绮,落日沉金,将他的身影投得很长。
谢昭华正趴在窗前看着枝头的雀儿。
它们不懂得人间的万般忧愁,蹦蹦跳跳地喧闹不已。
她曾经也像这些雀儿般无忧无虑。
年少不知愁滋味,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可是如今,愁绪在心底蔓延……
西北十年的黄沙,早就吹散了她的一腔热血。傅湛对于她而言,像是一种绕不开的执念。
忽而,树枝轻轻晃了一晃。枝上的雀儿化成了惊弓之鸟,纷纷展翅扑腾。
“什么人?”谢昭华紧绷着身子问。
“小昭华,看来你是真的不想清哥哥。有闲心在这儿看傻鸟,却没时间来赴约。”傅清负手站在树下,风骤起,如墨的长发在身侧微微飘浮,仿若潇潇春雨之中傲然而立的青葱翠竹,又若纷纷寒雪之中孤立枝梢的血色红梅。
“你怎么进来的?”谢昭华心虚地问。她竟然忘了这位瘟神。
“想进自然就进来了。”他扶着窗棂,翻身就进了内室,随手阖上了窗。
“为何不来赴约?你忘记了我昨儿是怎么教你的吗?”他一步一步地靠近,谢昭华只得一步一步地后撤,直到后背抵上了墙面。
“你别过来!你伤还未好,你现在可打不过我!”谢昭华抱着臂,紧张地道。
“是吗?谁说要打过你了?”他白净修长的手指解开了自己的腰带。一身的玉骨冰肌,零零散散地布满乌青,略显万种风情。
“你要……做什么?”谢昭华磕磕绊绊地问。
“打不过你不要紧,可我会叫,会喊啊。你说哥哥看到我满身是伤,被你欺负是做何感想?嗯?”他贴上了她的身躯,揽着细瘦的腰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要脸吗?”谢昭华恨得牙痒痒。
傅清摸了摸自己还未消肿的脸颊:“怎么不要?要不是这脸,小昭华也不会主动投怀送抱啊。我还记得我们的初次,令人回味无穷,意犹未尽!”
谢昭华听得肝火大盛。
“闭嘴!”她愤然转过脸,故意不去看他。眼不见为净。
“小昭华,是清哥哥教你教得不够好吗,还是教得不够卖力?我今儿的水都煮沸了二十多遍了,都未等到你。”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白嫩的颈子,手指挑开了衣领。
水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他都没能等来为她泡上一杯茶。
说好的明前茶之约,竟然是他一个人唱的独角戏。
她依旧铁青着脸,但身子向前微微一挺,与他的身子相贴。
他的小昭华,可是口是心非的人哟。
“哥哥今日未去军营,而是和你一道吃早餐。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
他一口咬上了她细白的颈肉,舌下的脉动,指尖的心跳,猛然间变得疯狂。
“没……没有……”她的呼吸乱了。
“小昭华学会骗清哥哥了,这样可不好呢。”
谢昭华杏目微瞪,双手攀住了他的脖颈。
“他动过你吗?”他问道。
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谢昭华恼怒地道:“你也太看扁他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
“哦?我这般?那你呢?欲拒还迎?”他怒问。
是他织了一张网,将她束缚住,但她难道从未掏出过真心吗?
谢昭华默然不语。
“昭华,你是我定下的妻子,我绝对不会把你让给任何人的。”他吐气如兰,芳华馥郁。
“哦。”她觉得有些无力。
他说到底也不过是见了她几次,哪里来的深情如海呢?
“哪怕是哥哥,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他又道。
“知晓了。”
她有些不耐烦地道。
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她不过是将他当作伶人,就像他初次扮作的身份。
京都贵族豢养了无数伶人,发泄无数安放的欲望,没有人会真正给一个伶人名分。
“昭华,我爱你。”
他把脸埋入了她的秀发之中,深深地嗅着。
如云的乌发里充盈了她身上的清香,如幽夜中浮动的梅香,撩拨人的心弦。
“嗯。”她垂下了眸子,长而浓密的睫毛掩盖着万千的心思。
“昭华,我的小昭华。”
他喊着她的名字,似乎这一遍又一遍的呼唤能发泄他心底澎湃的相思之意。
他的吻如细霏的春雨而落。
他希望这个吻悠久而绵长,永远不会停歇。
忽而,他微微侧脸,听到门口再次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院门外,傅湛紧攥着两颗圆润的黄梨,双目阴沉地望着天。
他听到了不该听见、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
“阿华,这是我差人从京都捎来的梨,可甜了,你一定喜欢。”心中演练无数次的话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
谢昭华起了一个大早,囫囵吞枣般地吃了早餐,匆匆走出院门。她故意的,就是为了和傅湛错过。
她还做不到一边与傅清翻云覆雨,一边又和傅湛泰然处之。
她就像那些个少年少女,忽然要面对成人的世界,想做些疯狂的事情,却又过不了道德的拘束。
她需要找个地儿冷静一下,捋一捋纷乱的思绪。
“郡主,早呀!”张进骑着一匹银鬃马,“哒哒”地跑到了她的身侧。
许是傅湛的心腹,爱屋及乌,他对谢昭华也颇有好感,笑得一脸灿烂。
谢昭华抬头,见他嘴里叼着颗咬了一半的黄梨。
“诶?这延居哪里来的黄梨?”这风沙遍野之地哪里能长出如此水润的果子。
张进拿起梨,冲着她骄傲地扬了扬:“将军赏的。将军一定是见我最近太辛苦了,所以一下子赏了我两颗梨。我自小到大,从未吃过那么甜的果子。”
“哦……他倒是对你极好。”看来傅湛很懂御下之术。
“那是,咱们将军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对我们可真不赖。这叫什么,冷面热心,对吧,郡主?”
“嗯。”谢昭华微微颔首。他今日的话有些过于得多了……而且话里话外都在夸傅湛。
“那我就不打扰郡主了。”张进看得懂谢昭华的脸色,拱了拱手道别。
“哎,等等,一大早你去哪儿?”他不是等会儿就该替傅湛去操练军队了吗?
“这……”他用梨堵住了自己嘴,眨巴了下眼睛。
“嗯?”谢昭华皱着眉头盯着他。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含糊不清地道:“不知道……”
他扬起马鞭,风一样地跑了。
“哎!”谢昭华在身后冲他喊。马蹄声声,飞起一阵尘土。
“搞什么鬼。”谢昭华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她在路口站了一会,吃了一嘴的风沙。
纠结了半天,决定还是去找傅清,免得他又找上门来。这个小畜生,真是跟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院门是虚掩的,她叩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她干脆推门而入。
“小昭华,对不住了,我这伤又加重了。”
傅清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整个脸色惨白,如刷了一层白浆。
“怎么才过了一天,就成了这样?”她皱眉道。
真是可怜,堂堂晋王世子,身边也无个伺候的人。她弯下身,为他掖好被角。
“被你榨干了。”他苍白的嘴唇上下翕动。
“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谢昭华差点失手给他一巴掌。
他勉力一笑。
她见他痛苦的样子不似玩笑,将手背贴在他的额头上。还好,没有烧起来。
“小昭华对我可真好。”他喃喃自语。
谢昭华站起身:“你再这样,我可就走了。”
傅清连忙撑起身子,双手握着她的手,仰着头惨兮兮地望着她:“别走。陪陪我。”那乌黑的瞳仁里有粼粼碎光,满是不舍之意。
“嗯。”谢昭华又坐了下来。
“小昭华到我身侧来吧,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他紧攥着她的手不放。
“好。”她脱了自己的鞋袜,和他躺在一个枕头之上。一头的青丝如瀑,铺洒在床上。
她侧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手隔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好温暖。
“你可能对以前的我没有印象了,可我一直都记着昭华姐姐。”他温热清润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吸入她的肺腑,让她的身子变得异常绵软。
她试图回忆过去,只能依稀记得一个跟在傅湛身后的小小身影。
也是,她那时候全身心都扑在傅湛身上,怎么会注意到他呢。
“你是唯一一个在宫宴上偷偷给我塞糖吃的人。白色的糖,方方正正地躺在我手心。我想你一定是天上的仙子,过来眷顾我的。”
那颗糖,甜了他整个悠长的少年时代。
谢昭华隐隐约约记得是傅湛喝了酒,贴着她的耳朵说着火热的情话。
“我们去无人的地方吧。我还有很多话,想与你慢慢道来。”傅湛滚烫的唇一下又一下地蹭着她可爱的耳垂。
“嗯。”她随着他起身,这才想起来他受家人所托,要照顾自己的弟弟。
“等等。”
她从宴席上拿了随手一颗麦芽糖塞入了傅清的手里。
她也没照顾过小孩,只是看别家的娘子都是这么哄小孩子的。
“不要乱走,待在这里把糖吃完。”她拍了拍傅清的小脑袋,糊弄道。
“好的,昭华姐姐。”小小的人儿捧着糖,睁着乌亮的眼睛望着她。
记忆中微圆的小脸和眼前清隽的脸逐渐重合。
她不过是无心之举,却如蝴蝶扇动了翅膀,带来了不一样的结局。
“仅仅是因为一颗糖,你就对我……?”谢昭华不敢置信。
“当然不是。是因为哥哥。”他敛眸道。
“他?”
“嗯,他谈起你的时候,眼里似有星光。我从未在哥哥的眼里看过那样的光芒,我知道你一定是极好极好的人。”
他的声音逐渐轻了下去。抱歉了哥哥,等了你十年,让了你十年,这一回,我绝不相让。
评论区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