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的琴音戛然而止,衣角轻拂,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个高挑的伶人。
他衣袍雪白,乌发如云,倾淌在身子两侧。
也是一模一样的星眸,闪烁着冰冽的寒芒。
“傅湛……”谢昭华失手打翻了茶盏,愣神地盯着他的脸。
若不是他那略微单薄的身形,美如白玉的肌肤,和修剪成柳叶的细眉,她差点将他当成了傅湛。
事实上,她有一瞬间,真的将他错认成了记忆之中的傅湛。
宫宴初识,那会儿的傅湛肤色白皙,身形修长,乌眸里从未有过冰霜。
她主动和他说几句话,他都能羞得面红耳赤,即便他已到弱冠之年,比她还要大个两岁。
他身着墨色的锦缎衣袍,衣领上是暗色的云纹镶边。
精瘦的腰系革带,侧边配有一柄短小的古剑。
这是他作为武将世家未来继承人的殊荣。
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她依旧对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记得分外清楚。
“阿华,我来接你了。”
眼前之人的声音朗润,带着京都特有的口音。
每一个字都咬得分外的清晰。
谢昭华闭上了眼睛,她根本无法分辨这声音究竟是来自傅湛还是眼前的这个伶人。
傅湛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在她被匈奴围困,命悬一线的时候,他带着人马来救她。
夕阳西下,温暖的斜晖铺洒在他的玄羽缥甲之上,闪动着细碎的光芒。
他对着她伸出了手,用着从未有过的怜惜和温柔道:“阿华,我来接你了。”
如果时光能在那一刻停驻该有多好。
她靠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之上,双手搂着他精壮的腰腹,听着边关的朔风在耳边呼啸。
可他,仅仅是把她送到了军营,便一言未发地离去了。
在和匈奴生死搏斗的时候,她都未曾绝望过。
她始终坚信,有那么个人会冲破心中压抑的情感,骑着高头大马来解救他。
他,确实来了。
等到真正看到他沉默地离去,她全身上下如被冷水淋了个湿透。
无边的绝望如潮,淹没了苦苦挣扎的她。
也许他真的不在乎,来救她只是因为肩上的重担,无关风月,无关爱情。
“你是谁?”她的眸子微凌,压抑着心底的疑惑和激动。
他太像了,像到可以以假乱真。
连她这样和傅湛朝夕相处的人,面对他的时候都会有十足的恍然与迷茫。
“奴家只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伶人。阿华可以喊奴家清公子或者傅将军——阿华喜欢奴家是什么人,奴家便可以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温润如水,是她在梦里面无数次回荡的声音。
她和傅湛并不是毫无交集。
在他们还在京都的时候,他不是现在的模样。
他会半推半就,也会回应她的调戏。
在他动身去边疆前的那场酒宴,他喝得酩酊大醉,大着胆子将她拽到了无人的角落,火热醉醺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他粗粝的大掌伸入了她繁复的宫装之中。
他垂首,贴着她的耳侧,热息在她轻轻地挠着她耳后的细肉。
“阿华……”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喊着她的名字,也是用这样的声音,藏着无限的温柔缱绻。
她也热情地回应他,甚至任凭他解开了罗衫,她也并未反对。
她感受到了贴肤的灼热,只是用双手攀着他的肩膀,头埋在他的颈窝。
就差一点啊……
他硬生生地忍住了,憋得双眼赤红。
“抱歉……”他为她整好了衣裙。
在往后的数年里,谢昭华无数次怀疑那夜是否真实存在过。
她问过傅湛,他只是疏离地道:“微臣不记得了。微臣醉酒了。”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坦然,表情是那么的冷淡,就仿佛她才是主动的人,想要跟他纠缠不清。
他所有的温柔,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是她过于多情,才会被他的无情所恼。
仔细回想起来,她究竟喜欢他什么?
当她第一次在宫宴上看到神清骨秀的他,她就挪不开自己的眼了。
他一个人沉默地坐在角落,那不起眼之处因为他而熠熠生辉。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会知道那副好看的皮囊下装的是什么样的灵魂。
这听上去很肤浅,但她的心里的的确确生出了想要占有他的想法。
这种想法如雨后的春笋,在她心底快速地壮大,挤占了她所有的思绪。
如今,十年前的那副皮囊就在眼前,即便神情不像傅湛当年独有的青涩羞赧,她还是一如当年的心动,心也开始狂跳不止。
那种手握权势,想要掠夺一切的想法又开始滋生。
她生于皇室,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人亲自奉上,直到她踢到了傅湛这块铁板。
当他们在京都的时候,她还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他卑微地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而他来了边疆后的这十年,一直都是她放弃了自我,追逐在他身后。
她以为自己早就抛弃本该融入她骨髓之中的骄傲,但眼前的这人似乎又让她回到了十年前。
她想要他,想完成十年前未尽的心愿。
可她又犹豫了,他终究不是傅湛。
尽管她内心对傅湛的情谊早已被熬得油尽灯枯,但他依旧是她无法释怀的心结。
一夜风流容易,她怕醒来之后懊悔不及。
“阿华,那日的宫宴是微臣失态了。微臣虽喝醉了,但微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星眸锁着她,对她说出了惊世骇俗的话。
“你在说什么?”谢昭华诧异地盯着他,呼吸逐渐急促。
“微臣想说,那日微臣不是酒乱情迷,微臣做了什么,皆是心中所思所念。”
谢昭华惊得站起了身。
他竟然知道那晚,他撩人的话语把那遥远而模糊的细节再次地重现在眼前。
那些令人耳热的过往,动摇了她的内心。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
“所以是你?”她惊疑不定地问。
他太年轻了,身子上还带着青涩的少年气。
十年前,他不过是个稚童。
“一直都是我,阿华。”
心里的弦忽然断了。
所有的认知被推翻,她根本无法分辨他是否在说谎。
十年之久啊,她太苦痛了,当有个人为她指出一条明路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会去相信。
没错,傅湛一定不是当年在宫宴上遇到的少年。
没有人能够在朝夕之间毫无缘由地转变自己的态度。
如海的深情,又怎会因为他去了边疆而淡去?
“这些年……你好吗?”谢昭华呼吸微顿,胸口剧烈地起伏不定。
流光容易把人抛,她已不再娇艳,而他依旧如当年的模样,只是眸光更亮了,摄人心魂,一如现今的傅湛。
她不确定他是否初心依旧,还是只有她沉浸在了过往之中。
男人向前一步,蹲在她的脚边,双手握着她一只粗糙的手道:“只是想你熬着日子。”
她眼眶微润,低声喃喃:“竟是如此……”
她曾以为那些酒酽春浓的过去,只有她一个人还铭记。
她是孤独的,这世上唯一和她织就记忆的人告诉她那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而如今,她知道了,他未曾忘记。
一切都是误会,战场上破阵杀将的傅湛不是她当年中意的那个少年。
傅湛没有做错,他无数次话里话外拒绝过她,也无数次告诉她,他非她的良人。
是她,太过于固执,以为靠着水滴石穿的坚韧能打动一个不爱她的人。
她靠着满腔热血,把心捧到了傅湛的眼前,得到的只有漠视。
她在傅湛那里撞得头破血流。
“阿华,”他的手抚上了她的细腰,乌色的瞳仁恳切地望着她,“十年前,那未尽的夜晚,是该收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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