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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还好你只有一个

 

隔天,老太太听儿媳妇说儿子去祖坟给两个爹烧香了,还愣了好半天。

等家里人说完她吃醉酒后发生的事,老太太面子有些挂不住,饭也不吃了,捂着脸回了房。

就这样,回北京前,纪修得到了林家上下的一致认可。

子珊直说:“我看他平时话没半句,没想到都用在关键时刻了。”

顾奈与有荣焉地假笑一记,心想:那你们是没见过他成天在我耳边唠叨的时候……

不过,纪修的确替林家办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林增木去世时没有尸身,家里只立了衣冠冢,刻墓碑时,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让人把“林阿难”三个字刻到妻位上。

有人说她这么做是因为她对林增木没感情,也有人说她是不愿意接受林增木已死的事实。

说什么的都有。

十年前,林增水去世。

送行的队伍浩浩荡荡多达千人,老太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依旧不肯把名字刻到墓碑妻位上。

当时送葬队伍里就传开了,说老太太一女嫁二夫,自觉无颜才这么做。

话说得有点难听,但碍于情面,只敢悄悄地传。

对于风言风语,林家的儿子女儿们听了也当没听见,不是没气性,而是连他们也不解母亲的行为。

林子荣大着胆子替父亲问了句:“奶,你这时候发什么小姐脾气嘛?为什么不肯刻名字,我爷爷知道该多难过?”

老太太伤心之余看了眼孙子,没说别的,只说:“我不叫这个名。”

她不叫林阿难,“林”是夫姓,“阿难”是她命里的大劫。

她不叫林阿难,她叫“柳宪。”

“九陌云初霁,皇衢柳已新”里的“柳”。

“天之方难,无然宪宪”里的“宪”。

她是柳家大小姐,柳宪。

去北京的飞机上,顾奈犯困窝在纪修怀里,轻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纪修疑惑,“嗯?”

“我是说,你怎么知道外婆的名字由来?我都不知道,哼……”

纪修吓唬她:“那从明天起,我教你背《诗经》?”

顾奈被他吓得睡意全无:“你认真的吗?”

纪修点点头。

顾奈噘嘴:“这位小哥哥,你要知道,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请你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

话虽如此,但顾奈还是被好好教育了一番。

比如,“天然宪宪”的“宪”,原来是形容喜悦的意思。

回头她就幼稚地把外婆的微信备注改成了“柳开心”。

再后来,把自己名字捂了一辈子的“柳开心”,陆陆续续对顾奈说了许多从前的事。

单从她出生,讲到她留洋的经历,就花了一个月。

后来,顾奈问她:“您之前落海失去了一些记忆,不肯告诉大外公你的名字,这情有可原。可后来想起来了,为什么依旧不肯呢?”

“柳开心”说:“我先想起来的,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爸爸的名字。”

战乱年代,但凡有些头脸的人家,都会将女儿的名字捂得严严实实。

柳宪少时的闺蜜,就因为在街上与家仆走散,告诉了他人姓名寻求帮助,却反被那人拿着名字向家中勒索了一锭金子。

那个年代山贼马匪也出奇多,富家小姐就是他们的粮票,一旦逼问出小姐的姓名,就会拿着生辰八字去家中索要钱财换人。

因此,名字对柳宪那个年代的女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轻易不可告知外人。

而且。

“那时我刚生下你大舅不久,身子很虚,你大外公托人买了一些补品给我,其中有一包花胶外头包着一张一年前的旧报纸,上头登了一则讣告,写着我爸爸的名字。边上小一点的名字,是我兄弟的。”

她的亲人们,早在一年前就被炸死了。

她并不知道,更不知道原本该在老家逃难的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战区。

是为了找她吗?

她不敢想,一想就哭。

“奈奈,你明白吗?从那时起,‘柳宪’就已经死了。她跟着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一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林阿难呢?林阿难也很好啊,奈奈喜欢林阿难,从小就喜欢,喜欢了二十年呢。”

“柳开心”说:“是啊,我当‘柳宪’的时日太短,当‘林阿难’的时间又太长……可是奈奈,如果可以,我只愿当爸爸的‘柳宪’啊。”

顾奈吃惊,下意识问:“那,大外公和外公怎么办?”

“他俩误我一生。”

柳宪说。

自从真实姓名被公开后,老太太过日子就有了“放飞自我”的趋势,逮到人就会说几件少女时的旧事。

那些她在心里藏了一辈子的秘密,一桩一件,如数家珍般说与她的子孙们听。

好比,少时看顾她的保姆是哪里人,姓什么,家里有几个孩子。

她的小花园里都养了什么花,几岁时长辈送了她两尾小鱼儿。

她十岁生日上都来了什么名人,蛋糕是哪位师傅做的,那天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

她说父亲有多疼爱她,怕她受生儿育女的苦,把她留到二十五岁才开始考虑她的婚事。

她说那场暴风雨有多可怕,海水有多咸,日头有多晒,她有多绝望。

她说,她醒来第一眼先见到的人,叫林增水。

增水话少,木讷,被哥哥增木一把推到了边上。

增木顶着一张黝黑的脸问她:“姑娘你醒了,饿不饿?”

她不喜欢增木,于是把头撇了过去。

但增木是个傻的,他看不出别人不喜欢他,对人总是很热情。

而增水就像一口古井,静静在角落,让人时常忘记他。

增水什么都听哥哥的。

林子荣急了,忍不住问老太太:“那您究竟喜欢哪个啊?”

老太太也不怕丢人,直说:“一开始喜欢增水,但结婚那天就死心了,打算和增木好好过日子,后来想起了爸爸是谁,增木打算放我走,增水不让,还把我关了起来。我恨增水,渐渐觉得还是增木好,可增木也死了。我哭了一个月,增水受不了了,跋山涉水替我回了趟家,请人拍了些照片带回来给我看。我看过了,烂房顶都长了草,家里其他人也打听不到下落,我已经没有家了……一晃眼,就活成了如今这把老骨头。”

究竟喜欢哪个?

事到如今,哪还说得清呢?

顾奈听林子荣学舌完,这才明白为什么外婆会说“他俩误我一生”这样的话。

由此,她抱纪修就更紧了。

纪修问她怎么了,她说:“还好你只有一个。”

从一开始,他们都是简简单单的“你喜欢我”和“我喜欢你”,没有复杂。

一切都很顺利。

疼女儿的父亲不想让女儿遭遇生育之苦,但现实是女儿两嫁,还生了一堆孩子。

和外婆跌宕起伏的一生相比,一切都手到擒来的她的人生,突然出现个小小意外,又算得了什么苦难呢?

只是,她还是会有些害怕。

因为纪修并没有期待过孩子的到来。

他的计划里,暂时没有孩子。

她害怕如果自己真的怀孕了,他会不要它。

眼睁睁看着林子荣一连掐了纪修三个电话,顾奈心里着急,面上却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地抱着手里的水杯小口啜饮。

林子荣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跟她坦白:“你姐姐发了话,不让他和你接触,奈奈你可不能怪表哥棒打鸳鸯哦,你要知道,只要你喜欢,表哥才不管你什么时候结婚生子。”

他们林家既然容得下嫂子改嫁小叔子,就不会把外人的目光放心上。家里人该吃吃,该喝喝,眼皮也不带抬一下。

再者,老太太也是中意纪修的。

趁老太太身体还硬朗,他们早点要孩子,说不定老太太还能替这对小夫妻哄几天小孩呢。

顾奈被表哥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借口上洗手间出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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