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奈开学报道那天,林子荣亲自跑了一趟榕城,一来是给表妹庆祝,二来也见见许久不见的“姑父”。
表妹从小被养在金窝窝里,人美身娇,和那豌豆公主比起来也有过之无不及,吃穿用度都讲究得很,出门上学带了一堆行李。
那天林子荣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包括把一张宿舍用泰国乳胶床垫扛上楼。
弄得一身臭汗的林子荣毫无怨言,毕竟,累着谁也不能累着他的漂亮表妹啊。
校区内限行,路阻奇多,兰博基尼底盘低,林子荣生怕磕着哪儿,也不敢惊着老太太,只好虚踩油门,开得极慢。
虽然来过一回,时间一久,林子荣也记不清表妹究竟住哪儿,握着方向盘不住嘀咕:“是这条路吧?她住杏园还是梨园来着?”
话音刚落,脑袋上随即挨了一下。
“樱园!”老太太骂道。
林子荣揉揉头,委屈巴巴。
难怪几个外甥说陪老太太打牌作不了弊呢,就他奶奶这记性,恐怕整个东南亚也找不出第二个。
天色渐沉入墨,雨势不减,祖孙俩找到樱园时,路灯刚亮。
雨线在昏黄的灯下,犹如一片飞舞的尘。
手机在客厅响起时,顾奈正在厨房清洗用过的茶具。也不知怎么的,一失手就打翻了台面上刚洗净的玻璃杯。
两只小猫吓得原地逃离,竖尾拱背,炸毛低呜。
玻璃杯四分五裂,顾奈站在一堆碎片中发呆。
她做事一向小心,上回打碎杯子,还是爸爸妈妈出车祸那天。
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抱起两只猫搂在怀里摸摸:“乖,不怕不怕,没事了。”
客厅里的手机铃声终于断了,没等她走出厨房,却又再次响起。
一看来电,顾奈狐疑着接起:“荣表哥?”
坐在车里的林子荣抠了抠方向盘,看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开着免提皱眉问:“奈奈,你在宿舍吗?”
顾奈放下猫,下意识规避表哥的提问,反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表哥?”
林子荣擦擦鼻子,瞄了眼身边的老太太:“没什么事,就是陪你外婆来榕城办点事,顺道过来看看你。你吃晚饭了吗?等会儿陪外婆吃点?”
顾奈如临大敌,怎么会这么突然?
表哥来了也就算了,连外婆也在,这叫她怎么遮掩?
等了半天不见她有声音,老太太罕见地插了一回嘴:“奈奈,怎么不说话?”
一听外婆的声音,顾奈就更慌了,膝盖不慎踢到桌角,眼泪顿时杀出眼眶。
好疼。
“奈奈?”
顾奈忍住抽气声,连忙回:“外婆,我在听。表哥订了什么饭店,我这就过去。”
听她刻意回避,林子荣心中就有数了。
她人不在宿舍里,在外面。
想到一个可能的林子荣怒火中烧,直言:“奈奈,我们现在在你宿舍楼下。”
闻言,顾奈在惊魂未定间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心头那块希望的浮标随着眼帘阖上,沉入了浓黑的墨。
不,不行,她不能撒谎骗外婆。
谁都可以,外婆不可以。
深吸一口气,她强打精神,如实说:“表哥,我现在不在宿舍,我在……我男朋友家。”
一下午纪修都在眼皮直跳,严重的不安甚至感染到随行的领导。
像是为了呼应他内心的不安,卫扬的电话在会议中途突兀响起。
他没有马上摁断,反而失礼地拉开椅子,对诸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们致歉:“不好意思,是我家里。”
前辈们对年轻有为的后辈总是格外宽容,却没想到他接完电话回来,那张英俊的脸比出门前更苍白,就像保存了千年的瓷器面对恶童的手,惊惧全写在眉宇间。
纪修走到主任身边,耳语了几句,接着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留下一群资深前辈面面相觑。
赶回榕城需要一小时,他油门踩得狠,四十分钟就进了市区。
瞥见路边的行人打着五颜六色的伞,他这才恍然原来外面下着雨。
尽管卫扬再三强调少蓝已将真真送回家,但他的眼皮还是狂跳不止。
真真是回家了,那顾奈呢?
顾奈怎么样,卫扬没说。
这家伙平时最喜八卦,怎么在节骨眼上掉链子?
他就不知道上楼看一眼吗?!
临近小区,雨下得更大了。
纪修收起满心埋怨,揉揉眼皮,甚至强行将其摁住,遏制它胡乱颤动。
他看了眼表,这个时间,顾奈应该在家。
但电话拨出去,好半天也不见她接。
这让他更烦躁了。
好不容易电话接通,他清清发涩的喉咙问道:“你在家吗?”
刚烧好热水准备出门迎接外婆和表哥突击检查的顾奈愣了下:“在啊。”
纪修松了口气,“那就好。”
顾奈意识到什么,柔声问他:“你是不是知道真真来过了?”
电梯里的信号不是很好,她的声音断断续续。
纪修以为是雨天所致,凭断字残章判断出她的语意后,沉声道:“嗯。我在回来的路上。”
“什么?”
他回来了?
电梯“叮”一声抵达一层,楼梯口的冷风灌进来,冻得顾奈一记瑟缩抱住自己,顺带打了个喷嚏。
纪修紧了一下方向盘,问:“你怎么了?”
顾奈吸吸鼻子,摇头:“我没事。”
“最好是没事,我人就在小区门口,等会儿就回。”
顾奈眨眨眼,疑心听错了。
他,怎么这么快?
被拦在小区门口的林子荣暴躁地竖眉,有没有搞错?雨这么大,小区保安居然叫他登记访客记录!
光开这么一溜小缝就吹湿了他的头发,叫他把车窗整个降下,他不得淋成落汤鸡?
僵持间,林子荣往后头的邓祖梧去了个电话:“老邓,你车上有伞吧?赶紧下来,帮我做一下访客记录。”
邓祖梧应了声,高大的身形从卡宴上下来。
林子荣一边隔窗看邓祖梧和保安交涉,一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说来说去,无非是他的小表妹翅膀硬了,居然敢瞒着家里跟外头的狗男人同居之类的碎碎念。
老太太皱眉听了一阵,看邓祖梧还没好,索性先下了车。
林子荣瞪了竖起打开的剪刀门半天,雨都打到脸上了,才意识到自家老太太溜了,连忙下车去追。
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走不快,林子荣很快追上,一把拉住她,也急了:“您老跟这添什么乱啊?您要是出个万一,我爹不得头一个宰了我啊?”
老太太不耐烦地推开他,一意孤行:“你走开,我看到奈奈了。”
“哪儿啊?”林子荣抹了把脸,四处搜寻。
“那不是吗?撑伞往这跑的那个!”
林子荣定睛一看,暮雨含雾,他只隐约看见一个穿裙子的女孩撑伞往这边跑。
也就眨眼的功夫,老太太已经脱钩而去,踉跄着迎上去:“奈奈别跑,别跑,当心摔着!”
挂了电话,被堵在小区门口的纪修不耐地拍了下喇叭。
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他索性打转方向盘,逆行开进出口通道。
好在是下班时间,出口通道无车,他的行为并未造成混乱。
但是尽责的保安还是打伞冲了出来阻拦。
林子荣没料到奶奶劲这么大,怔了会儿,连忙去追。
谁知,一辆黑色大G突然拐弯冲了出来,眼看就要撞上他家老太太——
一阵刺耳的急刹,纪修方向盘一扭,整车冲进了花坛,最后撞上两个石柱。
巨大的冲力直接将两根石柱拦腰截断,倒下时将打理整饬的花坛砸了个稀巴烂。
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从发生到结束,或许只用了短短一瞬。
所有人当场愣住。
林子荣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双腿一软,抱着奶奶一起跌坐在地。
保安傻在原地好半天才掏出对讲机呼叫同事前来帮忙。
怔忡间,林子荣只看到打着黑伞的邓祖梧正向这边赶来。
“外婆!”
顾奈扔了伞,拔腿跑上前。
“外婆,外婆你有没有受伤?”
她扑到地上,双手摸摸外婆,慌张的确认老人家的安慰,确认没有血迹后,当场被吓哭了。
林子荣叫了一声,圈着分量不轻的老太太从地上坐起,雨太大了,祖孙三人瞬间被淋得湿透。
虚惊一场的老太太抚着胸口,一把拥住顾奈:“奈奈不怕,外婆没事……”
顾奈咳了一记,继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紧紧抱住外婆:“您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见状,邓祖梧脱下外套披到老太太身上,确定他们祖孙三人都没受伤,随即撩起袖子冲进花坛救人。
年轻的司机被弹出的气囊震晕了过去,他和两个保安敲碎车窗,合力将人救出。
邓祖梧拍拍年轻人的脸,“嘿,帅哥,醒醒!”
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小区里瞬间聚集了一群看客,有热心的阿姨上前替他们打伞,也有人报警叫了救护车。
无法停止哭泣的顾奈把外婆牢牢抱在怀里,就在某个瞬间,她以为就要失去她了,就像那个冬天的雨夜她忽然失去妈妈一样。
见她浑身发抖哭个不停,老太太心疼万分,摸着她湿淋淋的背,颤抖着劝道:“奈奈不哭,不哭……”
林子荣用外套裹紧表妹和奶奶,撸起袖子就要找肇事司机算账。
大下雨天的也不知道减速,撞死人算谁的?!
“老邓,这不长眼的家伙叫什么?妈的,我马上叫律师告他!”
邓祖梧从扶手箱翻出司机的驾驶证,擦擦上面的水迹,缓缓念出一个名字:“纪修。”
隐隐听到什么的顾奈抽噎一记,缓缓松开外婆,看着那个躺在花泥里的人形,捧着那颗直往下沉的心,哽咽着问道:“邓叔叔,你说他叫什么?”
邓祖梧低头确认了一遍驾驶证,依言念出:“他叫纪修,怎么,奈奈你认识?”
认识。
是,我喜欢的人。
这天在纪修整个人生中并不特殊,至少早晨他与顾奈在家门口吻别时,一切都很正常,天气晴好,没有任何不详的征兆。
在老太太突然冲到他车头前,一切都还算正常。
醒来时,室内一片昏暗。
这不是他的家,他很确定。
他的家最近总燃着很好闻的味道,有时是雪林松柏,有时是焦糖饼干。
有时是饭香。
迷惑使他不能集中注意力,他动了动手指,努力睁开眼皮。
墙上的时钟就像达利的画那样,瘫软一大块,粘在墙上。
恶心。
他闭了闭眼,干涩的泪腺急泌一股热流,这种感觉,就像是被真真的大笑灼伤,又像是顾奈扑在他怀里肆意哭着,眼泪在心脏里流淌。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将他整个裹挟,他独自站在可以触摸天空的顶楼,被风轻轻一抛。
不断下坠的身体犹如蒲公英那样,在惊惧中飘零,漫无目的,始终不触底。
茫然。
他做了个深呼吸,就像连续工作了两天两夜那样,一到家就把自己扔进沙发里,疲倦从骨头的每个缝隙渗出来,连扯过毯子裹住自己的力气也失散,就那么抱着靠枕睡了过去,直到隔天晨起的闹铃准时将他惊醒。
疲惫。
但他终是强撑着没有再度睡过去,因为,他看见了床头柜上放着顾奈的包。
外婆受了点擦伤,考虑到老人家上了年纪,在顾奈强硬的态度下,林子荣去预约了明天的拍片检查。
邓祖梧不辞辛苦地去附近买了丰盛夜宵,然而林子荣忧心忡忡,毫无食欲,至于在窗前打电话的小表妹,一副喝露水就饱的天仙样。
邓祖梧叹息一声,只好不客气地先吃了起来。
我今年四十五了,不能挨饿,邓祖梧想。
挂了舅舅电话,顾奈走到林子荣身边,哑着嗓子说:“表哥,舅舅和舅妈已经在路上了,等会就到,我去酒店订房间,你看着外婆好吗?”
林子荣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疼不已:“怎么,还跟外婆不好意思了?”
她连忙摇头,她当然也想在身边陪着外婆,可是一静下来她就满脑子都是纪修。她必须为自己找些事做,才能避免自己在亲人面前表现得像个为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姑娘。
就算她什么也不说,林子荣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叹了口气,他捏捏小姑娘苍白的脸蛋儿,柔声说:“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甚至,也不是你那个……男朋友的错。一切都是意外,你别往心里去,外婆不会有事的。”
说起肇事者,林子荣依旧咬牙切齿,看在表妹的份上,他才决定暂时不计较。
顾奈“嗯”了一声,万分乖巧:“我知道,外婆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林子荣捏捏她的肩,“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帮你去看看那小子醒了没有。”
顾奈脸一红,没什么立场地纠正:“表哥,他叫纪修啦。”
林子荣轻哼一声,后槽牙咯吱咯吱,一脸狰狞道:“我管他叫机修还是叫寄修,我看他是挺欠修理的!”
“……”
无奈送走表哥,顾奈唉声叹气地在邓祖梧对面坐下。
面碗已经见底的邓祖梧揪了张面纸擦擦嘴,帮她拧开椰汁瓶盖。
“谢谢邓叔叔。”顾奈接过椰汁喝了一口,补充糖分。
邓祖梧笑:“你乖。”
顾奈无力地笑了下,低头吃了一口面。幸而下午陪真真吃了下午茶,否则她根本无法撑到现在。
“嗯?”
第一口面,就让她被熟悉的味道勾起许多回忆。
邓祖梧轻笑:“是不是吃过?”
命运的齿轮完美契合,将散乱的线索连成一串,脑海中隐隐约约冒出一个靠近真相的念头。
顾奈低头看碗里的卤面,拨开面条,果然看见“阿良”两个字。
邓祖梧支着下巴瞧她傻乎乎的模样:“喏,就是这个告密的家伙,让你的恋情这么快就曝光。”
顾奈满脸问号,“怎么会?”
邓祖梧垂着睫毛,坦然说:“奈奈你要记住,你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除了家里人,外头还有不少人盯着你,这个‘阿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老家也是刺桐城,兴许你家祭祀的时候,他还去林家帮过忙。你这么漂亮,是男人都会对你过目不忘。”
邓祖梧是个歌唱家,他有一把好嗓子,可以随意切换音调,把整句话调整出他想要的效果,令听者信以为真。
林子荣的那群侄子外甥,每个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没有一个逃出他的魔掌。
顾奈早就见识过邓叔叔的手段厉害,虽然他的话里有戏弄的成分,但林家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让她觉得邓叔叔也不全然是空口捏造。
至少,那天她和纪修去吃面,老板阿良曾多次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是确有其事。
而荣表哥的朋友三教九流各行各业都有,阿良的卤面这么好吃,或许表哥也吃过,然后就同阿良结识了呢?
或许阿良只是出于好奇才向表哥求证她和纪修的关系,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把她的恋情捅到了表哥眼皮底下。
这应当,不算告密吧?
“不是的邓叔叔,今天发生的事都是意外,不关别人的事。大家都受了惊吓,现在我只希望外婆没事,纪修早点好起来……”
尽管邓祖梧在试图设法减轻她内心的罪恶感,但,显而易见的失败了。
他看着低头小口吃面的女孩,唇边依旧挂着迷人的笑容,心里在想:我四十五岁了,骗不动了。
善良的人只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但也活得更累。
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三言两语,就将他钉在了善于挑拨离间的长舌妇的位置上。
失策了,失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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