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口弥漫开来。
郦流白失笑。
他缓缓摇头:“原来她另有牵念之人,只不过是使了计,要我来同你打上一场。她不曾爱慕我,只怕其他话也都是骗人的,而你,也不曾真的强迫过她,可你非要杀了她……”
他忍住大笑的冲动:“那她没对我做成的事,一定是对你做成了,晏春堂啊晏春堂……”
果真是颠倒了。
被强迫的那个,应当是自己面前的黑衣剑仙。
天底下用剑最厉害的那个,被还没入剑仙境的小姑娘给强迫了。
晏春堂面色平静,毫不心虚。
李幼安不曾爱慕郦流白,而是另有牵念的男子,为了那个人,她宁愿死在斩仙剑下也要杀了涂苏。
这还真是好个消息呢……
他抬手振袖,与郦流白错身而过。
男子声音越来越远,言语中幸灾乐祸之意仍然分明。
“晏大剑仙,想找李幼安,那你可得快点。不然你的一世英名,恐怕是永远洗不干净了。”
晏春堂垂下眼帘,一瞬将笑得张狂的金眸男子抛在千里之外。
找到她,然后……他得先找到她。
风雨剑庄邀金台上,在恼人声潮消失之后,李幼安便开始淬炼自己身上的尸气。
心府剑气被周身的金链禁锢,丝毫使不出来,可恰恰方便了她引着尸气在自己周身灵脉游走。
留了这一段尸气,藏在心府之中,只要她不想,寻常人便不能再奈何她的生死。
扣住她四肢脖颈的金链并不短,起初她还是能起身四处走走的。
邀金台下是一池清水,李幼安偶尔临水自照,便能瞧见自己的影子。
影子不会说话。
影子只会弯唇微笑。
水里的影子想,自己生得如此灵秀好看,是个天上地下都难得的美人。就这么死在这儿,还是有点可惜的。
水上偶尔有风,影子散了又聚。
隔着水下青绿藻荇,影子说自己还有三个心愿。
它絮絮叨叨,说自己下辈子还要学剑,要做最厉害第一剑仙,只出一剑,就能将行二的某人戳个对穿。
而等它成了第一剑仙,便要去寻一个心上人。
心上人必须貌美,必须心善,若能再有十二分爱慕它,那便最好。
尸气运转过数个周天时,李幼安便不大到水边去了。
最后一次听水中的影子絮叨,只瞧见它苍白的颊上还留了几分羞涩。
影子说,待有了心上人,它便要亲一亲他,尝尝他的滋味,到底是不是甜的。
尸气转过十九停时,李幼安坐在金台上,神智已然混沌。
她想,离影子所盼望的下辈子,已经不远了。
时至日暮。
最后一抹余晖落在水面上,映出鱼鳞一般的光辉。寂然的水榭上忽而多了许多人声,有冠羽男子急急御剑,落在邀金台上。
“分明将你囚在此地,她怎会……”
李幼安侧头,眼前人距她不过十步,她却瞧不清他的面容。
她只是想,那只狐狸恐怕跟她一样,生机已然衰弱下去。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耍了什么手段。”
冠羽男子上前,一身神仙气已然冷洌。他抬起她的下巴,犹如瞧见了什么十分肮脏粗鄙的东西。他的面庞离她很久,近到她能看清他了。
陆压有一双与出挑面庞十分不符的眼睛。
那双眼睛,毫不起眼,瞧着十分熟悉。
李幼安垂下眼帘,心想,涂苏可真会恶心人。
“尸气?”
男子振袖冷笑,收手时周身气息流转不息:“巧了,我剑庄中的男子不少,一人分出点阳气来给你,绰绰有余。苏苏心善不愿伤你,我却不忍她为你所害。”
李幼安掀起已经颤颤巍巍的眼皮,很想再翻个白眼给陆压看看。
她望向金台下的一池碧水,却只瞧见朦胧不清的水波。
她想,他真蠢,留在这儿羞辱她,还不如早些去找什么有阳气的男子。
不过反正是来不及了,她累了,她要死了。
所有的心愿,下辈子再说。
远处忽而有风。
风里有四起的草木。
草木乱飞中,有竹色长剑越水而来,陆压猛然回头。
绿珠剑之后,跟着腰配乌剑的黑衣剑仙。
晏春堂在风雨山庄的一处剑冢中,先找到了被数道锁链封印着的绿珠剑。初初瞧见绿珠剑时,他便知道李幼安要吃点苦头。
可待亲眼见着了李幼安,瞧见她身上道道锁链,他还是皱眉了。
少女手腕冰冷,脸颊苍白,他渡她剑气,却根本无法冲开她心府中的尸气。
自己将尸气藏得深牢,还真是一心求死。
“晏春堂?你来做什么?”
身后有声。
晏春堂皱眉,抬剑一一斩断少女身上锁链,不曾抬头:“杀她。”
“杀她?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救她?”
煞气与剑气掺杂,悍然自背后袭来,晏春堂将地上人抱起,转身出剑。
乌剑将斩仙剑的剑气与煞气一齐逼到十步之外,晏春堂回头,先是一愣:“陆压?”
有些不对。
长相不对。
斩仙剑一往无前,冠羽男子振袖向后,一下跃入水榭之上。
他冷眼望去:“晏春堂,如今她是我风雨剑庄的囚徒,无论是杀她还是救她,都由不得你胡来,起阵。”
一字风雨长廊落于水域之上,万道残剑于廊下而起,拥拥簇簇,要将今日冒犯剑庄之人斩于水中。
晏春堂立于邀金台上,金台之外是锋利无匹,如脚下流水般川流的剑气。
他眼神又落在怀中人身上。
他骂她:“蠢货。”
斩仙剑被乌剑击退,又被长廊之上的冠羽男子召回。
晏春堂环顾四周万道剑气。
一个陆压,再加上能叫天下剑仙低眉的残剑大阵。凶险之极也严密之极,这蠢货,修为不济还要硬来,当真是一点都不想活下去的。
晏春堂召回乌剑。
他虽能打,可他现在不想打。
他还有事要做……他急着杀她。
怀里的蠢货颤颤巍巍要骂回去。
早不来晚不来,在她已经用尸气炼化心府的时候来杀她,这是多巧的时机,多大的仇怨,诚心要她受尽苦楚啊!
蠢货在男子怀中闭上眼,不愿再看总是与她作对的人。
她自然也没瞧见。
男子一身黑衣,手持乌剑,一剑便搅得万道残剑剑气涌动。
那是她曾经一心向往着的剑仙风姿。
那是此世空前绝后的剑道之主。
自握剑以来,从无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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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幼安?”
有人在唤她,可她不愿睁眼。
有暖融融的气息从经脉涌入,她闭着眼,只觉自己躺在一汪热水之中,舒服极了。
“你真蠢!”
有人骂她,还骂她蠢。
她可一点都不蠢,像她这般天资卓绝之人,几百年都不曾出过一个。
她磨牙,睁眼想瞧瞧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她瞧不见,眼前只有朦胧的幻影。
满目眩晕里,有黑衣男子立于她身前。她看不清他,只听见他开口,口气冷硬。
“将心府堵得这样死,剑气无法融入,你要我如何救你?”
救她?她不要人救。
她只想睡上长长的一觉,忘了这恼人的一切。
“能不能有点出息?遇事便要拿自己的命去赌。性子如此偏激,怨不得旁人不喜欢你。”
男子声音近在耳侧,吵闹不说,还直往她心窝子上戳。
他这么说,涂苏也这么说。
她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
从前剑府中人对她忌惮羡慕,如今所遇皆是冷眼。
世人不喜她,就怪她乖僻,又嫉她天资,她全都知晓。可旁人喜不喜她,与她何干?
林厌要她做个好人,要她有悯然之心,慈悲之心。
她听他的话,一直在学一直在做。抑了杀性,一心做他口中匡扶正义的剑仙,也不过是想讨他欢心。
可是林厌死了。
李幼安勉力睁眼,很想同眼前的男子说道说道。
她的气力尽了,嗓子哑了,睁眼闭眼,只有温热的液体淌下来,开口喃喃地,也只有那人的名字。
林厌林厌,为何要扔下她一人?
她一人练剑,一人活着,不痛快极了。
“林厌?”
那人近了,俯身贴在她唇边,待听见她口中所言,立时远去。
身上暖融的气息一时断绝,男子开口时颇有冷然之意:“就是你牵念之人?宁死也要替他报仇。”
他咬牙:“还真是情谊甚笃。”
没了那股气息,李幼安冷极。
可她蜷着,半点不愿求那个骂她蠢,还嘲讽她的男子。她与林厌就是情谊甚笃,她就是要拼命为林厌报仇。
关他屁事?
男子沉默一瞬,又抬手握住她手腕。
冷意散了。
“你心府之中有尸气堵塞,剑气也不过是给你暂缓痛楚。李幼安,你得自己疏松心府桎梏,我才能救你。”
说了不要他救,废话什么?
“李幼安,听话!松了心府桎梏。”
就不松!
“人生苦短,死了多可惜,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牵念的事情吗?”
男子缓声,涌入她身体中的剑气攒聚得多了些。
暖融融的,她好像能出声了。
“林厌。”
她牵念着林厌。
“我是说,除了他以外的事!随便什么!”
男子磨牙,似是生气,似是羞恼。
她想笑,瞧她多厉害,都快死了也能惹人生气。黑漆漆的影子凑近,她好像能瞧见他皱起的眉。
罢了,她心情正好,大发慈悲告诉他就是。
“杀了涂苏。”
男子又是一窒,几乎是立刻离她远去。
她看不见他,更看不清他的眉目了。
“除此之外呢?”
“杀了涂苏。”
她咬住不放。
“好……你松开心府桎梏。我救活你,你去杀涂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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