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厌!”
远处竹林潇潇,紫藤花坠着翠枝条一泻而下,有人掀开面前垂着的枝条,穿花而过。
正是日长人静的午后,长风吹度,晃乱满地树影。那人仰面躺在青草地上,阖目而眠,似是睡得沉了。
来者瞧见了他,立时噤声,蹑手蹑脚行至他身边,一番纠结,还是轻轻吻在他唇上。
软软的,凉凉的,并无甜味。
被郦疏寒耍了。
她细细打量男子睡时的模样。
眉长唇薄,是极一般的长相,扔在人人貌美俊俏的修道之人中,那可真是一点都不出挑。
许是他并不俊俏,亲起来才没滋没味?
远处有风,紫藤花架悉琐。
来者一惊,又要仿照来时那般,悄声息地离去。
“李幼安?”
地上男子半撑身子,原本阖着的眼睁开,露出一双湛然若神的眼睛。
他又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便蒙了一层尘般,毫不起眼。
“你怎么来了?”
来者脊背一僵。
“我……我是来告诉你,府中长老终于点头,肯让我们去上古战场试剑。”
她弯唇,挑起下巴。
“厉害吧,不过练了几年剑,就已经把其他弟子全甩在后头,连长老们都没话说。”
男子瞥她一眼,摇头微笑。
“撒谎。”
“……”
她踩踩脚下草叶,低头掩饰:“骗你作甚,厉不厉害一出剑就知道,剑府多少弟子,能在我手下过百招的就只有那么几个。”
男子垂下眼帘。
“上古战场如今并不安稳,贸然让你们去试剑,还有些欠妥。这次我与你们一道。”
“真的假的?咱们许久不曾一起远游,苏苏和郦疏寒一定想不到!”
来人仰面,露出细小洁白的米齿,眉间尽是勃勃的灵秀之气。
他抚她的发顶,只觉掌下柔软冰冷,是少女如云般簪起的鬓发。似觉不妥,他收手握在唇边咳了咳。
“走吧。”
远处风烟忽起,青衣少女的身影隐入竹林,灰袍男子若有所觉,侧头远望。
紫藤花碎,漫山竹林随风而动,最后只化成水上纹路,虚无而已。
耳旁水声泠然作响。
李幼安睁眼。
隔着一道水榭,素衣少女笑眼盈盈,打量过来。
她被就地缚在邀金台上,置于茫茫水域。
四肢脖颈皆被锁了金链,稍有动作,便牵连起一阵链条碰撞的声音。
“怎么?做梦梦见了林厌?醒来瞧见是我,很失望?”
涂苏托腮,又穿上那身外头无辜内里寒凉的衣裳,黑而柔的眼眸似一尾游鱼。
“对我用同命蛊,果真下了好大的本钱。也不枉我弃置了一座邀金台,将你囚在此处。幼安,你开不开心?”
李幼安闭眼。
她一辈子也就畅快了那么一段日子。
有剑,有朋友,有牵念之人。回头看来有些东西许是假的,可毕竟快乐是真真切切有过的。
只是林厌一死,她这一辈子的欢愉也就结束了。
郦疏寒对她拔剑,剑府弟子护着涂苏。
师门,朋友,天下孤寒,她只剩下了她的剑。
水榭上的少女轻笑,带着幸灾乐祸的欢喜。
“真替你不值,为了一个并不喜欢你的男子,沦落到如此境地。你比我想得要蠢太多,当年斩剑台上,我便跟你说过,他并不如你记挂着他般在乎你,可是你不信。”
李幼安叹息。
“有意思吗?林厌不曾薄待过你。我有的,你只会有更多,他一个小小野修,修为平平,身上更不曾有过什么值得人动心的宝物。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害他?”
“小小野修?”
素衣少女面色古怪,垂目蹙眉。
她眼中又噙了泪。
“我害他?不是我害他的。我被大妖抓进六博井,林厌来救我。可井中全是剑气和妖魔之气,大妖要吞了我。我什么都瞧不见,只能拼命逃出来,却没想到林厌他……他没逃出来呢。”那时涂苏当年对郦疏寒和剑府的说辞。
她落井,林厌去救。她侥幸逃命,不曾见过林厌,后来才知道他被大妖囚杀在井中。
山泽野修,死了也就死了。怨天怨地,只能怨自己本事不济,还要逞能。
李幼安面无表情瞧着她做戏,揉揉眉心,不期然腕上锁链碰撞,击起水中一阵涟漪。
“别装了,你说你在井中没遇上林厌,那为何我在他身死之地,找到了你的狼牙绳扣?那东西我记得清楚,就是你一直系在腕上的那只。”
那枚绳扣独一无二。
朱砂掺了鎏金子染出来的丝绳,狼齿上还刻了涂苏二字。
世上只得一枚。
那日她拿着绳扣,本想还给涂苏,却又在她腕上瞧见了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狼牙绳扣。
东西明明丢了,为何还要掩饰?
怀疑不是种子,不需要浇水松土便能在人心扎根。
她拿着绳扣问涂苏,却被她反咬一口。
貌美少女躲在剑府弟子身后泪眼盈盈。
她说:“幼安,我知道你伤心,可是不该冤枉我,说我害他。你爱慕林厌是你的事,你去了六博井许多次,已经知道他死了。就算你再不甘心,再……但你总是不该这么对我的。”
旁人只当这无辜少女貌美又心善,尚不忍说出她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嫉妒?爱慕?那些本就不想干的东西?
李幼安便是在那一刻知道了,妖狐涂苏包藏祸心——从前对林厌,现在是对她。
水榭上,涂苏举起手腕炫耀般晃了晃,细白柔腻系了一段红。
红绳,白齿,上头刻着她的名字。
“这枚是真的。”
李幼安别开眼。
她死在斩剑台上后,万事俱空。
身上带着的东西流落四处,不知会被谁捡了去,只怕狼牙绳扣就是后来又流落到涂苏手中的。
涂苏放下手腕,弯唇叹息。
“好啦,是我害了林厌又怎样,反正剑府没人喜欢你。你天资卓绝,一眼就是个剑仙胚子,行事还不留情面,处处都要占尽风头。长老们虽爱你天赋,暗地里却觉得你性子偏激,弟子们多半都嫉恨于你。而郦疏寒喜欢我,我一开口,说你是因为嫉妒而迁怒我,想要杀我,他们便都听信了我的话。”
涂苏托腮:“至于我为何要害林厌?”
她弯弯眼睛。
“那是因为我生得貌美,性子又柔顺。林厌暗地里喜欢我,后来在上古战场他轻薄于我,我一时气不过,便想了个法子,将他诓进了六博井。”
水上无风,只有涟漪层层叠开。
李幼安被逗笑了。
“胡扯,林厌不会喜欢任何人。”
“你怎么知道?那日他将我压在榻上,逼我脱衣服,一路从我唇上向下吻。他唤我苏苏,还把手伸进我的衣服里……”
“涂苏!你真恶心!”
腕上锁链一阵晃荡,李幼安捂住自己的耳朵。
水榭上涂苏轻笑出声,自衣衫下冒出三条蓬而松软的尾巴,慢慢晃着。
“原来你听不得这个,那我偏要日日说给你听。”
“够了!”
李幼安磨牙,抬起下巴;“我在此地,便没有想过要活着出去。既然你已经说了这么多,不妨再告诉我,后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对你很重要吗?”
涂苏抚了抚自己腕上的狼牙绳扣,三条尾巴俱都不动。
李幼安轻轻点头。
很重要,重要到关乎她替自己选择的死法。
是被追到风雨剑庄的晏大剑仙一剑戳死,还是被她藏匿在心府中的剩余尸气慢慢耗死,就看杜子规曾与她说得那一段故事,暗地里有没有什么师徒背伦的幽微。
没法子,对着与妖狐涂苏有关系的男子,她总要多上几分心思的。
“我听闻,你如今仍旧是上清剑仙的弟子?”
水榭上少女别开眼,狐尾又晃荡起来,尾尖上绒毛簇簇舒展。她幽幽道:“那他如今,可还安好?”
得了,不用再听了。
李幼安翻了个白眼。
就知道晏春堂那家伙靠不住,无耻下作之人,果然与涂苏不清不楚。
她还是早点动手,用尸气耗死自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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