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崖山上的山神庙香火鼎盛,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不息。三尺青烟袅袅腾空,眼见着便有直上霄汉的势头。
李幼安混在人群里,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照例要往庙中而去,拜一拜据说是金身犹在人间的丹崖山神。
往来人群中有修士也有凡人,还有些许不多的妖精化身,也有模有样地点了三支清香,往堂前香炉一插。
倒是一副人妖合乐的场面。
虽已入冬,然丹崖山比邻风雨剑庄,风雨剑庄行事素来豪奢,索性将丹崖山圈禁起来,当作自家半个后院。
护山大阵一开,整座丹崖山也囊括在内。阵中没了四季,山上也暖和得很,倒真成了一处神仙地界。
若是平日里,这丹崖山山神庙是决计不会允许凡人与庄外人来参拜的。这几日开大开丹崖山神庙,只因风雨剑庄主人婚期将近,白日里图的就是是一个热闹。
李幼安被人群推挤着,人群往哪儿去她便往哪儿去,一时满身皮肉出了汗,脸上也是乐呵呵的。
“哎呀!别挤!别推!我的东西!”
人群里一声尖叫,声源处陡然空出一片来。
李幼安懵然低头,一个身高只到她腰侧的女孩儿死死揪住她的衣衫。
那女孩抬头,乌丸似的眼中噙起泪,好不可怜。
“都是你,谁让你乱推我?我的宝贝给你砸碎了!这可是我要拿去当铺换钱,给我爹治病的宝贝,被你砸了……”
女孩儿啼哭起来,从脚下拾起一个麻布包袱,摊开,里头只有一堆碎瓷片,应当就是她说得“宝贝”。
一旁围观着的,见状便开始对着李幼安指指点点,似乎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欺负了抽噎着的小姑娘。
李幼安微笑起来,只差拍手叫个好。
这套路她熟,从前也没少做过,碰瓷罢了。
这孩子抱着个装了碎瓷包袱往热闹的地方去,随便撞在哪个倒霉鬼身上,赖人弄坏了她的东西。接着就会有个公道人站出来,替这丫头说话,要冤大头赔点银钱了事。
若是一般脾气软和些的,随手给也就给了,毕竟这孩子挑冤大头的时候也有讲头,不是面善可欺,瞧着便富贵的,一般可不敢往上靠。
李幼安倒是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遇上这一遭。
“姑娘,我看你气质不凡,一瞧就是富贵人家的,何苦为难这个小丫头,你漏漏手指头,就够这个丫头治她爹的了。”
果不其然,人群里挤出一个大汉来,一身短打,气质剽悍。
李幼安摸摸下巴,更没想到自己也有一日会被人说是出身富贵。
“我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身,家里穷得很,死得就剩下我一个。银两没有,只有个祖传的玉扳指。”
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碧玉扳指,俯身笑眯眯塞给小丫头,道:“拿好了,回去替你爹看病。”
小丫头紧紧攥在手中,果然不再哭。壮汉退入人群,围着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李幼安站在游人较少的角落里,只瞧着那一壮一少先后走到寺庙拐角。
一到拐角处,女孩儿将麻布包袱扔在脚边,谄媚奉承起来。
“九叔真厉害,要不是您,咱们这趟还真不能赚这么多。”
“少来,东西呢?”
九叔冷笑,伸手在小丫头后脑手忽扇一下,后者被打得一个踉跄,却只敢笑得更为谄媚,恭敬地将手中扳指送上。
李幼安微笑起来。
碧玺色的扳指在日光下水头极足,看起来就是好货色。小丫头递上去,东西一挨壮汉的手,转眼变成一只鼓着嘴巴的蛤蟆。
“呱,呱。”
九叔一惊,蛤蟆一跳,转眼就从他掌中跳入一侧的花木中。
“扳指呢?怎么变成蛤蟆了?!说!是不是你捣的鬼?”
他揉揉眼睛,脸色一变,抬掌狠狠朝女孩儿脸上呼去。
女孩儿机灵,早在蛤蟆落地时便闪身后退。虽是瑟缩着,动作却十分灵活,一下让壮汉的打落了空。
“不是我捣鬼!九叔,咱们肯定是被那人耍了。”
“还敢躲!”
九叔自知女孩儿说得不错。但心里吊着的一口气不出不行。
女孩儿瞧出势头不对,抬腿就想跑,只是人矮步子小,不出五步就被九叔提溜起来,抬手就要把她往麻布包袱上头摔。
包袱地下是锋利的碎瓷片,这么摔上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拎着人的已经开始冷笑,为的是出自己一口闲气。被拎着的已经闭上眼睛,因为她不得不接受马上到来的痛楚。
看来世道还是这个世道。
年复一年,轮回兜转,什么剑仙贤人,都抵不过世情恶薄。
李幼安垂下眼帘,顺手折了一枝花枝,顺手扔了出去。
花枝如剑,将九叔的手腕打了个对穿。
一声嚎叫。
小丫头结结实实掉在青砖石上。落地虽有声,但没摔在麻布包袱里的碎瓷片上。
李幼安慢慢踱步过去,九叔捂着血淋淋的手腕且退且求饶,到了最后,竟是直接扔下女孩儿,冲进人群中去了。
女孩儿蜷缩在地上,不动也不哭,一时也瞧不出生死。
李幼安瞧着她那怎么瞧怎么让她眼熟的姿势,心中一动,忽而笑了。
她问:“怨不怨?”
地上的孩子久久没有声息,久到李幼安几乎要收起心中好奇。
长风吹度,隔墙花树枝桠摇摇晃晃,落下几枚翠绿的树叶。李幼安接住一枚,指腹轻抚叶脉。
树影摇曳里。
趴在地上的女孩忽而抬起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定定望向李幼安,口中重重道:“不怨!”
“不怨?”
李幼安没错过孩子眼中藏匿着的东西,
她摩挲着树叶,就见女孩儿起身,挺着胸脯跪在她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多谢仙长救我,要是没有仙长,我恐怕已经是个死人了。你是个好人,我不怨你。”
李幼安真的乐了,她指了指自己。
“我像个好人?”
跪在地上的孩子抿抿嘴,又对着李幼安狠狠磕了三个响头,声声落到实处,听着都叫人肉疼。
她顶着满额的红痕大声道:“我生下来就做不了好人,可我分得清谁是好人。仙长对我好,那你就是个好人。”
李幼安微笑起来,手指轻弹,摩挲了许久的树叶飞入女孩眉间,灵光一闪,额上红痕便化为一枚朱色花钿。
“不痛啦!”
女孩眼角弯起,捂着额头惊叫,乌盈盈的眼眸露出孩子才有的懵懂喜悦。
“小把戏而已,送你了。”
李幼安弯弯眼角,振袖欲走,要再往人潮里凑热闹。她挪步,垂曳下的青色裙角却被人狠狠攥住。低头,额上有了一枚花钿的女孩儿眼中又蓄起泪。
“我跟着你走好不好?”
她声音哽咽,眉间却自有一股执拗。
李幼安瞧得分明,那是在黑街陋巷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有的顽固。
“你救我就得救到底,九叔被你伤了手,我若是平平安安从你身边逃出去,一定被他报复。兴许过了今晚,世上就再没有我这号人。我还不想死,仙长,求你救救我。”
孩子死死攥着手中的衣衫,好像落水的人揪住一根稻草。
李幼安挑眉:“凭什么我要救你?你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眉眼弯弯,眼眸好像一汪清淡的水,盛着见底的笑。然而此时这笑在女孩眼中,不吝于另一种能置她于死地的恶意。
小孩儿一滞,已经蓄了泪的颊上又多了两大泡鼻涕,她吸吸鼻子,手攥得紧紧的。
“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帮人的呀。”
好人都是在金银堆里养出的好涵养,眼窝子浅,钱袋子重。
见着她挤出来点儿假惺惺的泪,不管情愿不情愿,总是要多给她一点好处的。
小孩儿就是这么长大的,也是一直这么认定的。
她抓住眼前女子的衣袍不肯放手,就像她从前死乞白赖追着富贵人家小姐的轿子。胆子大一点,追得久一点,少怕那些凶恶的家仆一点,最后大多是能追到一点赏钱的。
小孩儿跪在李幼安脚边,瞧她慢条斯理地点头。
“好人就该被欺负,是这个道理。好孩子,地上凉,你先起来。”
小孩儿怯怯站起,手里依旧拉着李幼安的衣角。李幼安拽,她便扯得更紧,又急急道:“我叫陈璧。”
李幼安听得一愣。
“我可没问你的名字。”
孩子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们这儿有个说法,养的猫猫狗狗一起名字,和主人家的缘分也就结下了。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咱们就算有缘,养了我吧,不亏的。算命先生说我的名字里带玉辟邪,是个好名字。谁养了我,将来一准儿是要富贵发财,得道成仙的。”
李幼安歪头笑,对着她翘了翘大拇指。
“阿璧,那你爹娘呢?”
小孩儿一噎,不再说话了。
爹娘自然是早就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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