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我记事儿的那一天开始,我爹就总拉着才到他膝盖高的我,浓眉粗气,一脸叽歪严肃地说:“我沈家人,流血流汗不流泪,打仗打人不打老婆。你要是犯了沈家家规这一条,老子抽你信不信!”
每当这时我那娇美的娘就会一巴掌打在我爹脑袋上,再把我抱起来,“婳婳是闺女,沈青山你再这样我就揍你!”
我虎背熊腰的爹顿时蔫了,但年岁渐长之后,我其实是理解我爹的。
武安侯沈青山,征战沙场几十年,可谓威名赫赫震四方。和我爹这战绩可以比肩的是他生儿子的数量,在我之前,我娘一连生了七个儿子,后来被统称为“长安七煞”。
所谓熟能生巧,七个儿子排排队地教着,再轮到教我这个姑娘我爹一时间摆正不了心态也是正常的。
我七个哥哥长得各不相同,却都有一颗妹控的心。但凡是我想要的,他们上天入地都会给我弄来,虽然最后的结果可能是我们兄妹八个齐齐站在大门前,每过一个人就鞠一躬,大喊一声:“我们知错了!”
近乎无忧无虑地长到及笄之年,收了一屋子礼物后我爹把我们兄妹八个叫到了沈家祠堂,肃着脸道:“我沈家几代为将,一门忠烈。自为父太爷爷那一辈起,就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若是战乱之年,凡沈氏子孙皆要投军,为我大晋厮杀。和平年份,则每一辈至少要有一人参军。”
此话一出,我们八个面面相觑,随后齐声喊:“一切听凭爹爹安排!”
我爹宽慰地老泪纵横,“不愧是我沈家的好儿女啊!”
再之后的这个不太宁静的夜里,我背着包袱准备从后院墙根的狗洞里钻出去,浪迹天涯。去军营这种事,我不下地狱,谁爱下谁下!
我在路过花园池塘时看见我三哥四哥潜入水中往院外游。走到厨房时,五六七哥三人叠罗汉似的往墙外爬。最后停在狗洞前,我大哥二哥正撅着屁股抢着谁先过。
场面一时很尴尬。
最后我们谁都没能跑得了,府外面我那年轻时风靡半个长安城的娘正翘着脚坐在圈椅里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我爹见我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爬出来,一巴掌拍掉了圈椅的把手,又忍不住挤出憨笑半蹲身子对我娘嘿嘿两声道:“娘子没吓到吧?”
参军面前没有亲情,之后我们八个就进入了相互坑害的相处模式,坑了小半年,我主动和我爹娘说,我愿意去投军,且越远越好。
我爹自是海狗般鼓掌,“不愧是……”
“滚远点儿!”我娘将他挤开,定定地看着我道:“婳婳你是女儿身,娘最不想你去受苦。”
我乖巧点头,“我知道。”
“所以你为什么要一改常态,自告奋勇地去参军?”
……
故事讲到这顿住了。
“将军怎么不讲了,到底为啥来参军?”
山风习习,带着西北特有的泥土气息拂面,耳畔副将李常和昔年我娘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将我的神思从回忆里抽出来。我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摆摆手道:“我那七个哥哥能有‘长安七煞’的恶名,你以为是吃素的?我一妙龄美少女经受不住摧残,寻思着要是乖乖地去参军,运气好了混个功名就能回来打他们脸了,啪啪啪。”
我左右开弓冲着假想的人抡了几巴掌,这才解气。抬头看看天,快到日落时分,讲故事可以说是消磨时间最好的方法了。
“李副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李常道:“都好了,请将军放心!”
我点点头,揉揉蹲麻了的腿站起来,看着对面的那座山头,慷慨激昂地指点江山道:“一会儿内应的暗号一响,一队打头阵从东边包抄,二队紧跟着从西边包抄,成合围之势而上,将那山匪王大一党一网打尽。切记!一定要保证人质安全!少了他们,谁会送银子给我们!”
李常抱拳:“将军说得对!”
及笄那年的深秋,我离开长安城到西北投军。大晋军营素来没有女子参军的规矩,但是我爹是谁,那可是随着两代帝王南征北战的一代战神,战神连闺女都能丢出来参军,他们不努力就算了,哪还有那个脸来阻拦。
我就在所有人都选择性眼瞎的情况下女扮男装到了西北,这一待就是四年。西北边境苦得很,再加上现在基本上没仗可打,上边调粮草就总是不到位,弟兄们饥一顿饱一顿的。
谁夺我盘中一块瘦肉,我必毁他整个天堂。
不想挨饿,只能搞事情。西北盛产山匪,我找了份地形图圈出附近所有山匪的聚集地,打算带着人各个击破。
每到一个山头,剿灭一个匪巢,放了一批家里除了钱啥都没有的人质后,人质的家中送来的赎金都会作为谢礼转送给我们。
——不不不,我们是军中人,不需要什么谢礼。
——那就收一半吧,意思意思就好。
——既然您这么坚持,那我就全收下了。
每次套路三句之后,军营就可以过最起码小半年好日子。由于我的机智,在前任将军调走之后,他们集体写万人书寄回长安城,一定要沈婳做将军。
言辞之恳切,之催人泪下,我爹知道了想海狗鼓掌。
我做将军这三年,可谓是风光无限,潇洒赛神仙……直到两个月前,从长安城来了位监军,官大一级压地我不存在的胸都疼,自那开始我的风光,我的潇洒就都散在了风里。
想到这我抠了抠眼角,抠出一滴泪来。恰是此时,前面山头一朵烟花窜上天,炸开成一个大大的“帅”字。我眼一凝,手一扬,道:“上!”
有规划有内应,再加上平山头的丰富经验,半个时辰就解决了战斗。再半个时辰李副将等人打扫好战场,作为主帅的我这才施施然登场。
这跳崖都不会死的山头竟然也窝着上百号山匪,叫个啥星火帮,大当家的叫王大,人如其名,脸大得目测洗脸时若是太投入,卡进水盆里都出不来。
我在王大平日给小弟们洗脑的大堂里绕了几圈,这才坐在铺着虎皮靠垫的椅子上,“有光明大路你不走,非得拐这阴间小树林里。本将军秉承皇上旨意,就要惩奸除恶,还这世间郎朗太平!”
话音落,李副将等齐刷刷地鼓掌。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低调,王大的水盆脸已经有些惨白了,我沉着的脸孔一松,转而丝丝入扣的引诱道:“不过本将军也理解你们,人嘛,总要有钱填饱肚子养着老婆孩子。按照我大晋律法,凡入山为寇匪者,至少要蹲个三五载牢房。我可以和衙门说说刑期减半,你这就给人质们家里送信儿过去,让他们来接人。等会儿人质的家属们给本将军送谢礼,我也给你们留一半,等出狱时拿着好好过日子吧!”
王大抬头,小绿豆眼中泪光闪烁,“将军……”
“大哥不要听她的!”自人群中窜出来一个人,虽已经被绑了双手,但挤到王大身旁的动作倒是灵活得很,“大哥忘了前面山头李四从北义县衙门重金托人传出来的话吗?‘沈婳泼皮,假仁假义。我在牢里,祝她暴毙。’如此可见,这沈婳就是个小人。您前脚给人质家里写信,后脚她就会叫人和县衙知县打招呼,把大哥关到地老天荒。”
呦呵,这厮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能看透本将军复杂扭曲的心?
我站起身,缓步往下走。下弦月刚挂上天边,朦朦胧胧的光浅淡地笼着这片大地。西北虽比不上长安城的繁华如醉,但清月与荒山,组合起来却有一番别致的美。
更何况如今还要再加上一抹靛蓝。
因为我娘倾国倾城,我几个哥哥也都生得不错,尤其是我四哥沈及,简直俊到令人发指。我这些年的审美也算是被提到一个极高的水平上,可如今见到牙尖嘴利的这人,我还是没忍住短暂地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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