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颜回过头,确认林玦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以后,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心里泛起阵阵恶心。
她以为,他对容玥的感情会有多么的矢志不渝,却原来也这么浅薄易逝。
在她昏迷的那三年里,记忆里的每个人都变得陌生至极。
她打车去了纪鄢的公司楼下,在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在那里等他下班回家。
庄颜给他发了自己的位置以后,随意点了杯饮料摆在面前,在身侧的书架上挑了一本书,打开细细翻阅,借以消磨时间。
她以为纪鄢深夜才会下班,看了一会儿书便有些乏味,双眼微微酸痛,伏在光滑的桌面上睡了一觉。
纪鄢进来的时候,看到角落里已经睡着了的庄颜,空调温度很低,她只穿了一件薄款纱裙。
他握了握她的手,有些凉意,纪鄢脱下外套,轻柔地盖在了她的背上。
“正好,我在这里工作也一样。”
纪鄢无奈笑笑,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电脑,轻轻摆放在桌上,坐在她的对面,处理那些还未看完的文件。
他收到她的消息,怕她在外面等他很久,把手头上的工作直接带了出来,准备回去再看。
纪鄢的手指绕着她卷曲的发梢,嘴角微微扬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可惜他还要挣钱养她,喂她的狗,买她那千金一瓶的红酒。
庄颜渐渐转醒,睁开眼睛看到纪鄢正坐在她的面前,一丝不苟地盯着电脑屏幕,她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到了夜里十点。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托腮打量了他一会儿,见他沉迷工作,神情严肃,并没有想搭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问他。
“刚刚。”他合上电脑,把满桌的文件整理好,一并放进包里,“我们回家吧。”
纪鄢牵着庄颜的手,十指相扣,拉着她悠悠地走到了自己停车的地方。
夜里,两人相拥而眠。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纪鄢的声音闷闷的,还带着几分踌躇。
“嗯?”她勾着他的脖子,睁开惺忪的双眸,好奇地看着他。
“明天我要跟容玥回一趟南城,可能要花一两天的时间,不能每天都陪着你了。”他低下头吻她,怕她生气,又将脸埋在她的侧颈上,故意贴着她。
“我知道了,你去陪她吧。”她别开头,语气里有点难以掩饰的酸意。
“你这是不愿意?”纪鄢轻声笑笑,在她的锁骨上啃了一口,“以前你不是恨不得绑着我去?”
庄颜侧头躲避,试探问他:“你一点都不喜欢她吗?”
过去了整整半年,她有些不确定他的心思。
纪鄢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凝视着她的黑眸,缓缓开口对她说:“我跟她订婚结婚,一直都是我父亲的决定。”
“我从来都没有碰过她,也没有把她当成我的妻子。”
他紧紧抱着她的身体,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怀里。
纪鄢张了张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却还是无声湮灭在喉咙里。
“你是庄邵的人,庄家和容家有仇,你的仇恨和我并不冲突,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你。”
庄颜茫然看着他的眼睛,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纪鄢早就知道她的欺骗利用,却一直都在配合她。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一时词穷,讷讷开口。
纪鄢叹了口气,握着她的手,指尖在她温热的手心徐徐勾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她温驯地点了点头。
他眨了眨眼睛,黑密的羽睫上有浮光闪过。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女人,不过,她似乎并不……认得我。”
“她曾是我的未婚妻,我们的父亲在一起商量过我们两个的婚事,我本来有机会让她记住我,但我却错过了她,后来她嫁给了别人。”
“她结婚不到半年,丈夫出轨,她发生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失血过多,不治而亡。”
“我后来总是想,如果当时她嫁的那个人是我,她的人生绝对不会落得那么荒唐的一个结局。”
“三年后,我又遇到了一个女人,跟她长得十分相似,我把那个女人留在身边,她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她。”
“到了后来,我发现我渐渐喜欢上了那个每天陪在我身边的女人。”
“我去了我那个未婚妻子的墓地,跟她说,我应该喜欢上了别的女人。”
纪鄢沉默了一会儿,捧着她有些僵白的脸,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道:
“然后有一天,那个女人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庄颜的呼吸在听到那场车祸的时候就猝然停滞,胸口压上了一大块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的身体僵直了许久许久,才缓缓开口问他道:“你是说,那天你在南城墓园里祭拜的那个人,是庄颜?”
“是。”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庄颜?”
她几乎颤抖着问出他这句话,心里的心绪绞成了一团乱麻,一直摇头道:“不是的,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纪鄢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把她的身体紧紧抱住,安慰她道:“那些都过去了。”
“你问我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刚刚的那个故事就是原因。”
庄颜却像是听了一个令人惊骇的鬼故事那般,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凉意,她如同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浑身湿透,抱住一块浮木,紧紧地抱着纪鄢的身体,全身上下都在颤抖不止。
为什么她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纪鄢的身影,他到底在什么时候爱上了她,又在什么时候跟她订过婚。
为什么这一切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和林玦退婚后,父亲说重新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不是南城的世家,而是很远地方的人。
那时候父亲嫌弃她喜欢林玦给家里丢尽了脸面,怕她又自作多情,所以从来没有对她透露过半点订婚的消息。
难道那个人就是纪鄢?
见她深陷其中,双眸失神,纪鄢不禁有些后悔,他不该在她面前又提起过去的那些事情。
他用被子将她的身体裹紧,拥入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试着跟她谈些别的话题。
“唔……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非要按头逼我跟她结婚吗?”
纪鄢的手掌贴在她纤薄莹白的背上,手心裹上一层她的湿汗。
他一边用纸巾将她身上的黏腻擦干,一边温柔地一遍一遍抚摸着她。
温热的指节带着缱绻柔情,终于将庄颜从那些斑驳的过往中拉了出来。
“家族联姻,我知道的。”
她抬起头,呆滞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色彩,声音里带着些了然于心的通透。
纪鄢,庄邵,林玦,谁也没能逃过家族沉重的桎梏,也包括她自己,如此,才荒诞了这一生。
“不止那么简单。”他摇摇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容氏表面上看风调雨顺,实际上内部已经腐朽败落,摇摇欲坠,我父亲他,一直觊觎容家在南城的那片市场。”
“纪董事长想要吞并容家?”她惊愕问出声,细眉微微蹙起。
“嗯,所以这一次,我不得不亲自陪容玥回去一趟,跟她之间的种种全都是逢场作戏,我提前跟你说一声,就是希望你以后别误会我。”
他握着她的手,眸光熠熠,表情诚恳:“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解决掉所有的事情。”
她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喉咙里轻轻吐出一个字符,“嗯。”
纪鄢的目光太过灼热,仿佛能穿透她隐藏的内心,庄颜慌乱挣开他的手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纪鄢,我困了。”
她的确有些疲惫,缓缓闭上了眼睛,这一晚所承受的实在太多。
纪鄢认识了自己那么多年,她却对此一无所知,除了那段未曾谋面的婚约,她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可是,她想到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也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他喜欢过的那个人。
那时候她竟然还有些艳羡,那个女人早已经辞世多年,却一直被他珍藏在心里。
只是她不曾想过,那个人原来就是她自己,已经“死去”整整四年的庄颜。
在她不幸死去的那么多年里,在她被所有人遗忘的那段岁月。
有人将她孤苦的灵魂捡起,将她悲戚的过往收藏。
为她的离世感到难过,也为她早早夭折的人生感到痛心遗憾。
庄颜仿佛一缕孤弱的游魂,在凄厉阴寒的山峦里蛰居多年,恍然间又回到了前生热闹繁华的人世。
她惊惶发现这个世界早已经抹去了她生前的所有痕迹,顾影自怜之际,却遇到了一个为前生的她怆然垂泪之人。
她无法不震撼,也无法不感激。
死寂的心湖中央卷起巨大的漩涡,庄颜掩面而泣,双眸微红。
纪鄢沉默看着她的背影,被子里传来极低极低的抽泣声,庄颜缩成一轮弯月,消瘦单薄的身影在夜色里隐隐浮动。
她拼命噤声,怕他听到端倪。
他闭上眼睛,装作没有察觉。
过了许久,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弭。
黑暗中,庄颜转过身,伸出纤细的手臂,搂住纪鄢精瘦的腰,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如珠热泪打湿了他的衣衫。
“纪鄢,谢谢你。”
“你也给我一些时间。”
等她找到自己曾经被人剥离抽走的那片灵魂,等她完全修补好那段凋零破碎的人生。
或许她也能够,再度喜欢上一个人。
这一觉睡得级沉,庄颜睁开眼睛的时候,纪鄢已经不在身侧,她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
纪鄢穿着一身斯文俊秀的黑色西装,身段修长,眉目英挺,闲情逸致地坐在沙发上。
他抬起头,见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舒眉一笑,声音清朗:“你终于醒了。”
庄颜打量了他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时间:“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起来再走。”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指将她额角的碎发理顺。
又捧着她的唇亲了一口,才恋恋不舍道:“我现在准备走了。”
“你会跟她做到什么地步?”她忽而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望着他。
“你觉得我很有魅力吗?”他不答反问,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嫣唇。
庄颜认真点了点头,表情真挚,两腮上的红晕灿若云霞。
“那你怎么还没有爱上我?”他继续追问。
纪鄢见她低头不语,想到昨天晚上她说给她一点时间,便放过了她,不再跟她纠结这个问题。
他转而跟她说:“我父亲希望我能得到容玥的感情,到时候对付起容家应该会轻松不少。”
“你跟她走得近,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骗到她的感情?”
庄颜抿唇想了想,清眸里渐渐有了狡黠的神色,她吐气如兰:“容玥很讨厌她的父亲,却一直想得到她母亲的认可……你能理解我的话吗?”
“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了。”纪鄢挑了挑眉,很是中意地欣赏着她这幅狡诈的模样。
“她很害怕庄邵。”她补充道,“你如果能帮她解决掉这一后顾之忧,她应该会很感激你。”
纪鄢有些惊讶:“你让我帮她解决掉庄邵?”
庄颜摇头,笑得极为灿烂:“当然不是,我会让我哥哥配合你的。”
她说完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谨慎地打量了一眼纪鄢,见他正若有所思,似乎并未听到耳里,才放下心来。
“我知道了。”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双臂稍稍用力,将她揽入怀里,柔声对她说,“我走了,过两天就回来。”
庄颜一路被他拖着下楼,十分勉强地目送着纪鄢离开,转过身时,心里突然百感杂陈。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很多事情将如约而至,而这一切,在她回到他身边以后,如有神助般,进展快得远远超出了她的意料。
半年前无论如何,纪鄢都不会配合自己,他甚至退了婚,让她以为自己满盘皆输,灰头土脸地回到了美国。
半年后她还来不及部署新的计划,一切就已经在按照她的心意发展起来。
尽管纪鄢跟容玥结婚是别有所图,却与她自己的目的无比契合,庄颜笑了笑,其实如果他真想吞并容家,直接告诉容玥就好。
这个世界上最想亲眼看着容庆倒台的人,除了他的亲生女儿,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
容玥不仅不会阻止纪鄢,还会穷尽自己所能地去帮他击垮容家。
其实容玥的人生也未尝不凄惨。
所以庄颜从未想过用残忍狠厉的方式报复她。
只要她能够把这二十年来错付的友情还回来,就好。
她们曾拥有过像双胞胎一样的灵魂,心意相通,志趣相投。
她又怎么舍得不让容玥也品尝一下被人欺骗背叛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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