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六年,冬。
风雪交加,满目银白。
瑞雪兆丰年,天幕上烟火齐放,梅花在禁苑里尽数盛开,朱红高墙之后,来往的宫婢鱼贯而出。
珠玉轻响,繁华无尽,烛火将大殿照得亮堂,这场盛大的宫宴还未开幕,不少夫人、贵女们已然在感叹长公主的受宠。群臣、宗室在大殿两侧落座,未过一刻,承恩帝携长公主而来。
玉盘珍馐,歌舞升平,今日是长公主孟慈的生辰,她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女,自幼被皇帝养在膝下,父女二人感情深厚,虽在帝王家,也能见其中温情。
流水一样的祝福与贺礼涌来,长公主笑容浅浅,她披着厚厚的狐裘,细白的指尖搭在鎏金暖炉之上,虽难掩病容,但美貌依旧。
孟慈用了两口热茶,身子里的寒气渐渐散去,她的胸口不停地发疼,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但此时此刻,自己必须要维持皇室的仪态。
为了转移注意力,孟慈放眼望去,殿中气氛正浓,官员们畅快攀谈,眼熟的贵女们上前见安,孟慈一一朝她们颔首,身子却愈发不适,她唤来自己的女官准备离席,却软倒在案桌上,热汤打湿了毛领。
“公主殿下!来人啊,快来人——”
承恩帝陡然起身,让女官把公主带到后殿休息,一阵兵荒马乱后,孟慈强撑着身体,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雪白的帕子被鲜血打湿,她用手捂住嘴,血却沾上了脸颊。
躺在舒适的软蹋上,孟慈掀开自己的衣衫,血管齐齐发紫,是种浓郁的、不详的紫,女官与槐急忙端来汤药,小心地吹凉后,慢慢喂给孟慈。
承恩帝目光沉沉,他看着孱弱的女儿,万千回忆涌上心头。
“父皇,儿臣没事的。”孟慈的眼眸很漂亮,遗传了仙姿玉貌的元后,清亮有神,这让承恩帝愈发愧疚。
“时宜,今日你多奔波,先好好休息,朕已下令广纳明医,绝不会让你继续如此。”
孟慈颔首,温柔道:“父皇,儿臣已经很开心了,您也要少些操劳。”
承恩帝接着慰问片刻,在他离开后,孟慈问女官:“在大殿之中,晋王世子可出席?”
与愧咬牙切齿道:“未曾。”
“那也好,省的闹心,他也配当晋王的儿子,真真是愚不可及。”
孟慈细白的手指拨弄着佛珠,她在烛火下微眯起眼,与槐见状,软下嗓音道:“公主什么时候歇息?”
“你知道的,本宫不能睡着……”孟慈垂下眼睑,难掩疲倦。
今夜注定不眠。
大雪纷飞,寒月高悬。汴京城南的御史府里灯火通明。
席御史的独子近日终于归家,气氛却颇为微妙,父子两人交谈甚少,客气不已,席缨简短地概括了他游历的经过,便准备朝父亲告辞。
席御史说:“你倒是潇洒了,此次回来,还是渡命中劫难,怎么,这御史府怕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席缨一袭月白道袍,乌发简单束起,手中拿着黄梨花木制成的罗盘。他身量极高,仪态万千,像是在江湖上少年风流的人物。
“父亲,我对于朝堂纷争向来不感兴趣,天下何其广袤,这锦绣河山,还是要由您这样的人来辅佐。”
席缨说完,眉目含笑。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还不争口气!”席御史气得半死,双目圆瞪,他指着门外,道,“渡劫渡劫,你明知是你的劫数,为何不化解,不避开,非要直冲冲的往前凑?!”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子不认为这能伤害我分毫,再者,修身这么久,我也想尝尝爱恨痴嗔的感觉呢。”
“胡言乱语!席缨你马上给我滚出去!滚出御史府!”
一阵鸡飞狗跳、噼里啪啦后,席缨带着贴身小厮,乘着月色顺利离开了御史府,路上的心情非常愉悦。
冷而凄清的光落在地面,衣袂随风纷飞,他悠然回首,望向那巍峨严肃的宫城道:
“不知道嫦娥妹妹,近来可好?”
无人回应。
隔日清早,天光乍破,席缨带上热气腾腾的早膳,和小厮一起踹开了自己表哥的大门,院子里长久未曾打理,累了厚厚的雪,连带着屋檐也缺砖少瓦。
席缨把表哥从被窝里硬生生拉出来,这让张贺之怒火中烧,扯着嗓子粗声道:“你干什么!这么早过来要债啊?”
“不是要债,是想向表哥打听一个事,钱好说,你知道我从来不缺几个银钱。”席缨眉眼弯弯,笑得天真。
张贺之闻言,瞬间坐起来,开口便说:“五百两银子,但是我有权利不回答。”
“行。”
见席缨答应的那么爽快,张贺之有些五官扭曲,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望着长相清纯无害的表弟,警惕地问:
“你小子要干什么?我可不跟着你干事,我还怕进大牢呢。”
“肯定不会进大牢的,”席缨打开油纸包住的牛肉饼,咬了一口,“表哥从医多年,是否见过类似于长公主这般的病症?”
“什么啊,长公主那个可不是病,”张贺之闻言,语气颇为激动,愤愤不平地说,“什么先天弱症、身患喘鸣,那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表哥怎么知道?”
“我怎会不知,当年我的师傅极缺银钱,揭下皇榜去给长公主看诊,一探脉象,便知公主是被下了毒,根本无力回天,皇帝不信,我师傅便直言,长公主根本活不过而立之年……”张贺之说到此处,不停地叹息道,“圣上大怒,师傅最终受了杖刑。”
“中毒吗,你可知是什么毒?”
“不对,你小子为何要关注这个?”张贺之脸色大变,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说,“难道是你给长公主下的毒?!”
“……”席缨闭上眼睛,咬牙道,“表哥,我跟长公主无冤无仇,也只是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去下毒。”
“你也别怪我这样推断,有那些前车之鉴,我怎么能放心?”张贺之抚了抚胸口,惊魂未定地问,“那是为何?”
席缨把最后两口肉饼吃完,擦擦手,无比真诚地说:“我对她颇有绮思。”
“什么?你说什么?”张贺之骤然起身,神色震惊不已,以至于打翻了身侧的茶盏,他认真地看向席缨,郑重道,“这可不能儿戏,皇亲国戚,又岂是你我能够高攀?”
“……”席缨的手指敲击着桌案,他从怀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梅花易数,嗓音飘忽,“窥天命,知祸福,我也不信自己会为了一个偏印命格的女人,做到那种地步。”
他接着道:“长公主曾经救我一命,我也确实念念不忘,不过时过境迁,她是否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就难说了。”
“你可千万别冲昏头脑,长公主已有婚配,圣上如此溺爱她,怎会让你和公主修成正果?”张贺之背着手渡步,神色焦虑不已。
“顺其自然罢了,她若无心,没有缘分,我也不会强求。”席缨笑得肆意,“比起在汴京里步步为营,还是江湖让我留念啊。”
“哎,罢了罢了,你随心即可。”
席缨潇洒地站起身,眺望着远方屋檐上的冰雪:“当然,我坚信自己绝不会陷入红尘的战场,只是想体会片刻的痴嗔罢了。”
“哼,五百两还不拿来?”
张贺之匆匆接过银票,紧紧揣在怀里,不忘了对席缨念叨:“长公主中的毒,我的师傅也难以辨别,万万不可深陷其中……”
席缨并未搭理他的话,敷衍两句后,便带着小厮扬长而去。
他之所以出手阔绰,是因母亲的祖上是极其有名的富商,留下不少铺子与田产,甚至还有亲笔御赐的牌匾,足够席缨挥霍三、四辈子,他本人也非常擅长打理家业。
曾经张贺之断言,席缨如果在经商上多做钻研,说不定有朝一日能用金砖堆砌成一座府邸,以翡翠为瓦,珍玉铺地。
席缨对此一笑了之,他的志向从不在此处,在道观修身的这几年中,他偶尔下南游历,见赏各地风光。此番回京,故地重游,他意外在一位僧人的手中得到一份手札。
上书字迹秀丽纤长,纸是白鹿纸,为特净皮,竟是宫庭御用。它洁白而莹润如玉,且有韧性,面滑如蚕丝,受墨柔和。
白鹿纸制造工艺要求高,是难得的书画佳纸。
席缨问僧人:“这是何意?”
“施主祖上对贫僧有恩,因果不空,是为谢礼。”
因这份无名手札,席缨更坚定了回汴京的主意。依据现今的判断,手札的作者应是一位女子,笔锋颇为柔软,用力不重,但他属实无法探查、或猜出手札主人的身份。
白鹿纸不算陈旧,宫内女眷极少,假若这份手札真的属于皇室,最有可能出自长公主之手,但让席缨无法决断的,却是手札里的内容——
“簌簌泠泠,寒寒噤噤,怨怨妒妒兮兮。此间倒春寒意,只觉难立,三盏四支旱烟,怎抵人、一呼百应!他日逢,正心惊,却是狂风动天地。
堂下言论堆立,恨心积,可有谁能对䭿?本心坚守,不再金貂换酒!乱雪握笔在手,到子夜、默默良久。
怎常有,她求以枭雄得咎。”
席缨仔细研究过这首词,他不认为出自长公主之手的原由有三。
先是公主极为受宠,怎会有这种凄惨而孤寂的处境,令人简直心底发凉。
二则是一呼百应的人物极少,公主也不大可能对承恩帝有怨恨。
手札的主人应是意外见到了曾经嫌恶无比的对象,继而引起了不小的风波,甚至连臣民都站到了对立面,才怀着怨恨而悲痛的心情所奋笔书写。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最后那句“她求以枭雄得咎”。
这里的“她”,或许是手札的主人,也或许指的另一个女子。女子能获得枭雄之称已然颇为骇人,显然这位极有能力,尽管下场并圆满,不时就会受到世人指责或批判。假设长公主为这份手札的主人,文中两人为何再度相逢,她又认为谁是枭雄?又是谁一呼百应,让她如此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桌案上清茶温热,白雾缭绕。席缨慢慢抚摸着白鹿纸,若有所思。
评论区
评论